在伊斯法罕,我拜訪了亞美尼亞移民聚居的新焦勒法街區。這些亞美尼亞移民的故鄉位於伊朗西北部的山區。這裡的幾座老教堂勾勒出了亞美尼亞人以及高加索地區的歷史,我的第一站就是焦勒法。
從大不裡士出發,我們一路向北,直到阿拉斯河,沿著河流兩邊,就是伊朗和亞塞拜然的邊境線,河對面是納希切萬地區。這條邊境線是曾經波斯和俄國劃定的邊境。16世紀末,俄國在波斯建立了東正教教區,並在英國和波斯之間扮演貿易中間商的角色,這樣可以避開奧斯曼帝國和葡萄牙人。到了卡扎爾王朝時期,俄國的勢力範圍開始進入高加索地區,與波斯籤訂了古麗斯坦條約,劃定了現在依然有效的邊界。俄國獲得了阿拉斯河以北的地區,也就是現在的喬治亞、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三個國家。
在伊朗-亞塞拜然邊境口岸向西,我們開車路過了半山腰的牧羊人小教堂(Chapel of Chupan),這座教堂由亞美尼亞人建於13世紀,是一座非常小的十字形結構建築,中心有一個白色圓錐頂,裡面一個小小的祭壇,可惜教堂門鎖著。傳說有兩個牧羊人兄弟,在阿拉斯河兩岸各自修建了一座教堂。現在對岸的教堂已經不在了,只剩下這一座,2015年進行了修復。河對岸的亞塞拜然境內沒有教堂,卻有一座古麗斯坦陵墓(Gulustan Mausoleum),這座陵墓看起來受到伊爾汗國建築的影響,外觀是一座塔,紅砂巖建造,基座是大塊石頭建造的,上面的錐形尖頂被修復過。因為在一些老照片上可以看到,沒有尖頂,只有殘破的圓柱形部分。
牧羊人小教堂。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走過這座牧羊人教堂,我們繼續向西邊的山裡開去,來到更有名的聖斯捷潘諾斯教堂(Monastery of Saint Stepanos)。離得很遠就可以看到教堂的圓柱形拱頂和尖尖的鐘樓,這座教堂就是這片邊境地區歷次戰爭和民族衝突的見證。
聖斯捷潘諾斯教堂聖斯捷潘諾斯教堂最初修建於公元九世紀,傳說使徒聖巴多羅買在公元62年修建了波斯境內的第一個教堂,在塞爾柱人和拜佔庭帝國的戰爭期間,這座教堂被破壞。伊爾汗國時期,蒙古人徵服了高加索地區,亞美尼亞人與蒙古統治者籤訂了和平協議,蒙古人同意保護基督徒和教堂的安全,這座修道院在13世紀得到修復。15世紀,薩菲王朝承諾保護這裡的亞美尼亞人,但由於薩菲王朝初期常年處於和奧斯曼帝國的戰爭中,最後只好放棄了這座教堂,直到17世紀之後才恢復。到了18世紀,俄羅斯和波斯以阿斯拉河為界,很多亞美尼亞人被強行遷徙到俄羅斯,在卡扎爾王朝時期,這座教堂再次重建。
我走進教堂的院子,牆壁上有很多精美的雕刻,大部分是十字架花紋和亞美尼亞語經文,地上鋪著墓碑,教堂正門裝飾著向內的層層花紋,很像清真寺大殿的禮拜壁龕,教堂內除了六翼天使之外,並沒有複雜的壁畫。但在教堂後牆上方有一幅石刻畫,三個穆斯林打扮的人在毆打一個男子,旁邊一個教士打扮的人抱著十字架,一個角落有天使飛過,這大概描述的是亞美尼亞基督徒被迫害的歷史。教堂旁邊是一個庭院,有供住宿的部分,還有一個小小的博物館,裡面有教堂修復前留下的石刻和聖器。
聖斯捷潘諾斯教堂內景離開聖斯捷潘諾斯教堂,我們繼續從伊朗-亞塞拜然邊境開往伊朗-土耳其邊境。進入山區之後,許久看不到別的車,山裡溫度開始下降。有時陽光直射,翻過一個山頭又開始下雨,遠處的雪山是亞拉臘山的支脈,也就是傳說中諾亞方舟最終停靠的地方。
在沿著蜿蜒的盤山道走過幾座雪山之後,從遠處可以看見兩座亞美尼亞圓錐形屋頂,一座黑色的,一座白色的,這就是聖賽迪斯教堂(Saint Thaddeus Cathedral)。聖賽迪斯也叫聖猶大,這個猶大不是出賣耶穌的叛徒加略人猶大,而是耶穌的另一個門徒。聖賽迪斯在公元40年來到亞美尼亞和波斯傳播基督教,並在亞美尼亞殉難,這座教堂就是紀念他的殉難,因為他影響了亞美尼亞成為第一個基督教國家,所以在亞美尼亞的歷史敘事中有重要地位,這座教堂也因此成了重要的朝聖地。
聖賽迪斯教堂雖然聖賽迪斯教堂原建築修建於公元7世紀,但今天看到的建築大部分是在1811年卡扎爾王朝阿巴斯米扎爾王子贊助修復的。教堂分成兩部分,較小的東部部分是黑色的,是更古老的教堂原建築,所以這座教堂最初被叫做黑色教堂;較高大的部分是白色的,在幾次大地震之後用白色的石頭進行修復,所以這座教堂有兩個傘形圓頂。教堂正面用腳手架支撐著,裡面也是腳手架。教堂外牆有很多石刻,除了花紋和十字架,還有很多戰鬥場面和士兵的形象。
離開聖賽迪斯教堂,我要前往此次伊朗西部之旅路線的最西北角,也是伊朗西北部世界文化遺產教堂群的最後一座教堂——佐佐爾禮拜堂(Chapel of Dzordzor)。因為從聖賽迪斯教堂到佐佐爾禮拜堂沒有公路,我們無法徒步翻山,只有原路返回,然後從北面的邊境小城馬庫繞一個大彎再上山。
佐佐爾禮拜堂周邊的風景馬庫的歷史與巴布教和巴哈伊教有關,巴布教創始人巴孛(Bab)在各個城市遊歷傳教,1847年,巴孛見到了波斯君主之後,君主把他押送到大不裡士,40天後,又送到馬庫囚禁9個月。由於巴孛在馬庫很受歡迎,他的支持者紛紛來探望他。君主決定審判巴孛,把他帶回大不裡士,1850年在大不裡士的一座軍營裡處決了巴孛。巴孛死後,遺體被追隨者帶到海法埋葬,就在今天的巴哈伊世界中心。在巴孛死後,他的學生巴哈歐拉(Baha』u』llah)創立了巴哈伊教。
我們到達馬庫已經是傍晚。我擔心無法趕在日落前返回,走雪山山路會有風險。我的司機沒去過佐佐爾禮拜堂,也擔心在山裡尋找教堂會耗費很多時間,但為了讓我的旅途不留遺憾,他還是決定冒險開車上山。我們沿著蜿蜒的盤山道緩慢前行,翻過了一個山頂,到達了一片被欄杆圍著的平地,與看管人交涉後,我們繼續向深處行駛了一段,到了一處懸崖邊。我的腳下是一片山中的湖泊,一座小小的教堂在懸崖邊的小丘上。此時已是日落前的夕陽時刻,周圍的雪山反射著最後一絲餘暉,光芒映照在教堂尖頂上。
這座教堂大概只有幾個平方米,是一座圓柱尖頂的小房子,四面人字形屋頂。這座教堂修建於13世紀,17世紀薩菲王朝阿巴斯一世將這裡的亞美尼亞人遷往內地,教堂就逐漸廢棄了。之前的教堂位於低處,由於修建水庫,1988年教堂被向上整體移動到這裡。
這三座教堂是伊朗西北部被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的一片建築群,也是一個亞美尼亞宗教與文化傳播的中心,同樣也是基督徒朝聖的地方。對亞美尼亞人來說,這片地區不僅是他們的祖先故土,也是他們自願或被迫遷移到全世界的開端。
我越過雪山,到達佐佐爾禮拜堂,也就到了此次旅行的頂點。
佐佐爾禮拜堂像我這種草芥平民,能看到這個地方,一輩子大概就這一次機會。我時而感慨,對並無天賦、運氣也不好的人,恐怕一生中大部分期待都不會如願以償,笨拙辛苦半生所得無幾,那麼能在短短一生中,多去幾個動人的地方看看,就是聊以慰藉的收穫吧。我有了一個願望,希望當我短暫而渺小的一生結束之後,能把我埋葬在群山之中。
這次行程耗費了一整天,我和司機早上八點四十分出發,到晚上十一點四十分回到旅館,整整15個小時,走了八百多公裡。我除了一杯茶之外,沒有其他進食,司機和我一樣,還開了整整15個小時的車。回到大不裡士市區,我對他說,你的生活真的很辛苦,賺錢太不容易了。他說,別的遊客來這裡都是吃吃玩玩,你在山裡一天不吃不喝,就為了找幾座老教堂,想必你在中國的生活也很不容易。
我和司機就此分別了。我多給了他一些錢,在路上路過一個小鎮子,他下車去給兒子買了兩個西瓜。他說,孩子很愛吃西瓜,但在大不裡士西瓜很貴,沒法滿足孩子,難得路過那個產西瓜的鎮子,就買兩個帶回去。
我一下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父親也是把好吃的都給我。這兩天,我和司機一路上用磕磕巴巴的英語,拼湊出兩個國家底層勞動者同樣辛苦而無望的生活,勞動者艱難地度日,當權者不知人間疾苦,大家看不到未來有變好的可能,只能靠忍耐期盼著明天不會更糟糕。很難說我們倆的生活誰更慘一些,可能我很難體會他人的快樂,卻對他人的苦難更有共情。此次伊朗的旅行,突然有了一點切·格瓦拉摩託之旅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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