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飛
2017-11-21 12:08 來源:澎湃新聞
當今學界,社會科學諸領域往往會被進一步細分為更小的子學科,甚至各個領域之間時常出現相互忽視、相互排斥的現象。這導致社會科學越來越無法實現最初的願景——幫助人們理解世界的運行規律。這是否是無法避免的?是否註定無法建立一門廣泛而統一的社會科學,就像人類也很難建立一門廣泛的自然科學一樣? 為了回應這些重要的現狀和問題,2017年11月14日,在北京大學講學的法國巴黎第十大學社會學榮休教授阿蘭·迦耶(Alain Caillé)開設了一場題為「邁向更廣泛的社會科學」的講座。
阿蘭·迦耶社會科學的危機在講座開始前,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舉辦了一個簡短的儀式,由社會學系的渠敬東教授將北京大學榮譽訪問教授的聘書遞到了阿蘭·迦耶先生手中。在主持人李洋教授的簡短介紹後,迦耶先生以連環畫《丁丁歷險記》中的「尋找生活」這一有趣的話題引出了這場講座的內容。面對在場的許多文學專業的同學,迦耶先生提到,在20世紀初,文學和社會科學的學科建制其實並非涇渭分明,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曾多次成為社會學討論的對象,左拉甚至將他的《盧貢-馬卡爾家族》視為一部社會史,除此之外,一位偉大的法語詩人格裡高利也同時是一位社會學家,所以從歷史上說學科分野是晚近形成的,很多學科某種程度上都屬於社會科學體系。社會科學的理論所面臨的問題在於,社會科學本來是講述社會如何運轉,但就目前而言,匱乏的理論武器很難針對現狀給出具體闡述了。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各方面發展速度過快,二是社會科學在發展中出現了偏轉,社會學的分野越來越小,雖然出現很多具體而微的領域,內部研究越來越細緻深入,方法論上更加精細,但同時也很難從整體了解全景,從而越來越難以觸碰社會科學的真實。經常會出現專精不同課題的社會學家們互不了解的現象,比如研究家庭的社會學家不了解研究社會工作的成果,而後者又不了解經濟政治相關的新進展,社會學的很大問題就在於這種分崩離析的狀態。這種情況顯然值得擔憂,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在《禮物》中提出的範式,同時也考量了經濟和政治問題,而目前這種分崩離析的狀態,阻礙了社會學宏觀上理論化的努力。以醫學為例,若只有專科醫生而沒有全科醫生,很可能會導致一種無法提出整體治療方案的、效率低下的醫學。迦耶近年來在試圖討論的,就是培養出社會學領域全科人才的可能性。
這一設想面臨著種種困難,迦耶指出,在社會學領域可能有90%的專業人士會認為這是空想或者意識哲學等過時的主題。但廣泛的社會科學的意義不容置疑,它有能力為所有學科提供理論基礎。其實從某種程度上,經濟主義已經成為了眾多學科的理論基礎,所謂經濟主義,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是理性選擇理論,二是對利益的計算。雖然沒有過實證,但從感性經驗來看,當下的大多數人都已經形成這樣的思考原則:我們的一切社會行動都是基於對「利益」進行理性計算的結果。這種經濟主義的霸權,已經滲透到了很多學科之中,功利主義成為了社會科學的主流價值觀,尤其是在90年代。近年來功利主義表面上有所改變,如今(法國)社會學的主要理論是構成-解構理論。所謂構成-解構理論,就是認為很多既定的社會現象,比如家庭,是由任意性、武斷性強加的建構,所以要通過對「利益」的計算去探討這些社會現象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去解構它們。這一理論看上去與功利主義有區別,但事實上它只是功利主義的一種延續。從這個觀點出發,不管是社會研究還是人類生活的其他領域,情況幾乎一致:不僅學術討論由經濟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主導,其實各個社會領域都高度關注資本或市場的地位和功能,除此之外的觀點都是以碎片形式存在的,面對市場資本的霸權,極少數文化或藝術零星散布,各自為政,孤零零地抵抗著資本市場和經濟主義。
關於更廣泛的社會科學「大討論」面對經濟主義如日中天的地位和社會學分崩離析的狀態,有什麼辦法去抵禦危險,有什麼辦法重新建立社會科學的統一性呢?在2015年,《莫斯評論》雜誌與阿蘭·迦耶先生邀請各國不同領域的40多位優秀學者召開了學術會議,所有與會學者達成一致共識,認為有必要建立一門廣泛的社會科學,且多數人都贊同只有在反功利主義的基礎上,構建這一新興學科才有可能。
迦耶在講座上簡要概述了很多優秀學者對「更廣泛的社會科學」的建議和理論。在人類學領域,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在對南太平洋島國的論述中注意到了當地的「神聖國王」,他的理論前提就是人類社會的出發點絕對不是經濟活動,與莫斯的禮物範式的三重義務(贈禮、接受、回贈)相似,薩林斯也有相關觀點,他認為社會運行最重要是政治秩序和象徵秩序。在經濟學領域,幾位並不贊成新自由主義的異端經濟學家也參與了學術討論。在法國有很大影響力的布瓦耶(Robert Boyer)是調節學派的理論家,他認為經濟、市場並不是自行運轉的機制,必須要依賴社會體制和對它的調節。這一經濟學範式有一定的社會學影響,而其理論來源可以追溯到馬克思、凱恩斯,還有布爾迪厄的影子,而資本主義經濟運轉在當前社會的複雜性、社會-技術發展範式和日益加強的全球體系之下必然需要制度的調節。秉持約定的經濟觀的奧利弗·法弗洛與其相似,認為在很多市場行為中,人不能僅僅通過基於自身利益的「理性選擇」而和平共存、使經濟正常運轉,必須有規範和約定才能夠和諧穩定,比如質量規範,比如法律的約定和市場的準則。經濟學科作為主要學科,其實內部也有裂隙,在法國經濟學研究中,主流經濟學家能夠取得進展成功,但不支持經濟主義的學者,在生涯中往往會遇到阻礙。在歷史學領域,法國世界史和交叉史的專家貝爾特朗,將全球史看作一個特殊的學科門類,並不是國家史的泛化,歷史上不同文明、國家之間的碰撞交流很有可能對一方重要,另一方可能完全不重要;比如印尼和荷蘭交叉歷史在歐洲有非常多的史料,而印尼方面很少有記述,所以雙方關注完全不同,交叉史的觀點就是探討交往過程中的歷史學範式。
參加那次會議的社會學家大概佔據一半以上,其中美國社會學家,傑弗裡·亞歷山大(Jeffrey Alexander)是美國社會學家帕森斯的傳人,後者可以說是20世紀最重要的美國社會學集大成的學者,認為社會學領域非常廣闊,可以統括各個領域,但亞歷山大論述了帕森斯未能超越功利主義的原因,在於他又陷入了功利的陷阱,他的社會行動結構理論被形容為「功能主義的」。舉例來說,人們為什麼要結婚,因為結婚對社會「有用」——一切社會行動都與功能性相關,所以他的理論必然陷入功利主義的影響。法國社會學家伊布蘭納認為,雖然理性選擇的理論是主流,但完全可以被關係選擇取代,人是社會性動物,最重要的是社會關係,應當基於社會關係選擇而不是基於利益選擇; 杜布瓦認為,社會科學要面對全球化的語境,必然需要多邊、多領域的合作,社會科學各個分野和外延都出現了很大區別。另外,現在的法國社會學家都在質疑很多傳統概念,比如最根本的,「社會」這個概念是否還存在?柴契爾夫人就說過,「社會」是個虛幻的概念。「文化」也一樣,有位學者的研究說明了公司的運行很大程度上依託於文化人的行為,但是何謂「文化」?在現代性的視野下,「文化」可能意味著封閉和過往,而目前主導人們行為的經濟主義是講求現時利益的,這其中的衝突需要被深入闡釋。
這些學者達成了一致的共識,第一,建立廣泛的社會科學迫在眉睫;第二,如果要建立更廣泛的社會科學,必須是在反功利主義的基礎上。那麼具體應該如何著手?這種新的社會科學,應該是什麼樣子的?迦耶先生並沒有給出絕對性的答案。他認為這種新的社會科學並不一定要沿用現在的社會學,儘管社會學從《社會學年鑑》或馬克斯·韋伯開始,就試圖發展成能夠概括一切社會現象的學科,但是目前的社會學逐漸轉向了一種尷尬的「剩餘科學」,其他學科不願意研究的主題都交由社會學家進行實證研究世界上所謂的各種研究(studies),如女權主義研究、文化研究等,某種程度上也蠶食了社會學的領域,也許過幾十年社會學就會消亡。經濟學目前佔據上風,學科間的戰爭就和民族國家之間的關係類似,也充滿了競爭。關於這門新科學的組建,有一種可能是通過對話的機制,不管禮物範式、關係範式或關懷理論,都有相似之處,可以互相對話、吸收。
阻力與困難阿蘭·迦耶毫不避諱地談到,妨礙這門新科學的首要阻力不是認識論上的,而是實踐的問題和體制的問題。首先,是不同學科的自我認同感導致的排他主義或沙文主義。在各個領域工作過的迦耶深有其感,在法國的某些學校,經濟學的博士論文如果想要成功通過答辯,重要的並不是數學模型或計算,而是避免引用哲學家或社會學家的著作或結論。其次,是學者如何管理學術生涯的問題。迦耶打趣地說,致力於培養跨學科人才的教授,重要的一點是不能超過60歲。他提到當時參加會議的學者們都贊同建立廣泛的社會科學,很可能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定年紀,臨近退休,所以不會面對職業生涯管理的問題。在法國的中學,有政治社會科學這一培養方向,學習內容包括經濟學、哲學社會學等等,但是迦耶曾聯繫一些中學老師,希望能夠將其模式挪用到大學教育中時卻受到了反對。在法國,中學教師想要獲得大學教職,必須需要某一特定的領域的博士,儘管中等教育有此類跨學科的方向,高等教育卻無法認可。學科的話語形式確實重要,廣泛的社會科學不意味著各自獨立的話語形式變成淺顯的泛泛之言。最後也最重要的阻力,在於尚未更新的大學機制。法國的大學非常功利化,甚至比公司有過之而無不及。迦耶表示,他對不得不做的各種評估和打分非常厭倦,大學的模式實際是一種無休止的監管控制,而當代很多公司都已經意識到這種監管措施是不可行的。現在的大學已經不再是思想家的。如果想要培養多學科人才,教師不必只擔任某一學科的教職,而可以在多學科同時任教。阿蘭·迦耶教學的巴黎第十大學社會學系已經開始了相關嘗試,即便還稱不上全學科,至少已經有雙學科的課程,它在理論上構建了廣泛的可能性,豐富了致力研究的學生的視野。但在哲學和歷史的學科中,教授們依舊按照慣有方式開設課程。
建設一門更廣泛的社會科學,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實踐中的操作。但這一構想什麼時候能達成?阿蘭·迦耶教授呼籲,這一學術理想就像革命一樣,必須要全球所有國家都有回應和意向才可能實現,而非靠一人之力,希望中國的大學也能夠參與這一非常有意義的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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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 >> 反功利主義運動,碎片化的社會學,MAU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