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島隔瓊州海峽與祖國大陸遙遙相望,面積約3.4萬平方公裡,是僅次於臺灣的祖國第二大島。海南島上通行最廣的一種漢語方言叫做「瓊文話」,也叫「海南話」。在語言學上,海南話屬於「閩方言」,這一事實的背後,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歷史呢?
海南人的來歷地處天涯海角的「海南話」,對於大多數國人而言,是名副其實的太難了。難到什麼地步呢,可以聽聽近年知名度比較大的歌曲
《石榴園》。
顯然,即便是有著歌詞,對於許多人而言,將其對號入座仍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誰能想到,「心酸酸」在海南話居然會讀「丁對對」?有趣的是,海南島距離廣東省只隔著一個瓊州海峽,但海南話倒是一點也不像「廣東話(粵語)」。民國《海南島志》裡就說,「瓊山、文昌、安定、瓊東、陵水、萬寧、感恩各縣語,謂之『瓊州語』,略似閩之漳、泉音。」這裡所說的「閩之漳、泉音」,也就是「閩南話」。因此,這麼「南」的「海南話」,在學術上稱為「海南閩語」,又以與閩南話的關係最為密切。只不過,相比福建本土的閩方言,海南話裡的有些語音現象發生了有規律的變化。比如「蟲」字,在閩南話裡讀「tang」已經很不尋常——保留了「古無舌上音(如「澄」讀如聲旁「登」)」的中古音特徵,海南話(海口、文昌)裡乾脆變成了「hang」,這下外人就更認不出來了。
海南閩語的分布為什麼海南話會屬於「閩方言」呢?這其實與海南人的來歷有關。當然,這裡所說的「海南人」僅指漢人而言。毫無疑問,海南島同樣也是多個兄弟民族的故鄉。從人數上看,主要的少數民族為黎族。黎族稱「田地」為「三」。如今的旅遊勝地「三亞」,在黎語中的本義就是「烏鴉田」或是「鷺鷥的田地」。有意思的是,雖然今天海南島上的壯族為數很少,清初的《廣東新語》卻記載海南黎族地區有一種奇怪的四字地名,如曹奴「那紐」、曹奴「那勸」、曹奴「那累」。「那」是壯侗民族語言「水田」的意思。由於壯侗語族將形容詞置於名詞之後,故而在壯、傣、布依族聚居的廣西、雲南一帶,有著許多冠以「那」字開頭的地名:「那波」即「有泉的田」;「那隆」則是「大塊的田」的意思……如果將海南島那些「四字地名」中的「那字」地名看作是典型壯語地名的話,就會出現這樣一個看法:原來這些在海南島的地方先有壯族居住,故而先用壯語地名,後來壯族撤離,黎族遷入,即在舊地名上復加以黎語成分,於是才有了這些層次重疊的地名,而地名的層次重疊反映出居民族群的先來後到。不過,至遲到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帝在海南島設置珠崖、儋耳兩郡時,黎族應當已經成為島上的主要居民了。
海南黎族民居武帝將海南置為漢家郡縣,標誌著漢人從此登上了海南島的歷史舞臺。只不過,由於瘴氣盛行的惡劣環境以及「土民屢反」的處境,不過幾十年後的初元三年(前46年),珠崖與儋耳兩郡俱廢。一直要到隋代復置珠崖郡,海南島才被重新納入了中原王朝的直接管轄。經過這樣的波折,直到唐代,海南島上諸郡縣的漢人總人口,仍舊不到2萬戶。決定性的變化,出現在宋代。
流傳至今的許多海南漢人的族譜,都將自己家族的源頭追溯到了宋代。比如下面這個:「陳氏遷瓊始祖,乃閩之莆田縣人,舉進士第招宗朝出知建州,緣尚書章淳于符年間(北宋1098-1101)擯斥元佑舊臣為奸黨,始祖遂相機避地於瓊莞而治於蒼毫之所。」根據王俞春先生對歷代各姓遷瓊先祖(共176人)祖居地和遷入地的統計分析比較,可以得出如下結論:「除了祖籍不明的12人之外,閩籍遷瓊共97人,佔總數的59%;而兩宋時72人遷入,除5人的祖籍不明外,福建籍有50人,約佔75%。結論因此就突然顯得很清晰了:「海南話」像福建話,是因為許多海南人的祖先來自宋代的福建。
千年前的抉擇漢朝末年,從今浙江坐船由海路到達今越南北方的大學者許靖曾經感慨,一路途經的福建等地居然「不見漢地」。經過幾百年的開發,宋代的福建早就不是昔日的蠻荒之地了。「昔歐粵險遠之地,為今東南全盛之邦!」宋人張全真的這一句話,道出了當時人對宋代福建變化之快的震驚。蘇轍在《林積知福州》更是說,「長樂大藩,七閩之冠,衣冠之盛,甲於東南。工商之饒,利盡山海」。
在農業社會,經濟發展往往體現在人口數量上。隋代福建僅有12400多戶,平均每平方公裡僅一戶人家。人口如此稀少,根本談不上經濟開發。唐五代之際,北方人口移民大量進入福建,迄至宋朝統一中國,福建約有46萬多戶。其後,福建人口大幅度增長,北宋末年,已經有了100多萬戶。南宋中葉,福建人口已經達到160萬戶。作為福建路的治所,福州「生齒繁夥」。另一座大城市,泉州同樣也是「城內畫坊八十,生齒無慮五十萬」。甚至位於福建西南,交通閉塞的汀州這樣本是人口非常稀少的山區,到慶元年間(1195-1200年)也出現了「地狹人稠」的局面。
宋代福建人口的增長這樣一來,宋代福建人口過剩的現象就變得非常突出了。雖然從表面上看,當時福建人口的密度還不到鄰近的兩浙路(今浙江、蘇南、上海)的一半。但對於養活人口所需的農業而言,單純的土地多寡其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能夠開墾成耕地的平原。
福建地形圖偏偏在這方面,福建極為吃虧。有句話叫做「八山一水一分田」,用來形容福建的地形的確恰如其分。由於全境土地都以丘陵山地為主,宋代福建的戶均耕地倒是只有人口最稠密的兩浙路的一半多一點了。
這就使得宋代的福建感受到強烈的人口壓力:「土地迫狹,生籍繁夥;雖蹺確之地,耕耨殆盡」。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時,福建的折納米價「每鬥至於八百有奇」,而鄰近的饒州(今屬江西)不過「每鬥四百五十」,僅及福建一半稍多。這還僅是平常年景的情況,《三山志》說福州「歲小儉,谷價海湧」。也就是說,凡遇歉收,必定糧價飛漲。無怪乎時人要感嘆「其養不足」了。
宋代福建的人口與耕地為了維持現有生活水平,福建民眾不得不以殺嬰溺嬰的手段控制家庭人口規模。「閩之八州,惟建、劍、汀、邵武之民多計產育子,習之成風,雖士人間亦為之,恬不知怪」。平常之年,一家五口靠地之所出和草根野菜方可勉強餬口,若多一丁口,這種臨界線上的平衡狀態就會被破壞。所以要限制生育,男多則殺其男,女多則殺其女。俗語說「虎毒不食子」,何況是當時教育事業興盛(宋代狀元五分之一出於福建)的福建百姓呢?由此也足以想見福建人地矛盾異常尖銳。
所謂「閩地褊,不足以衣食之也,於是散而之四方」。為了活下去,福建民眾自發向外移民。福建原住民閩越人據說是習水善舟的,《漢書·嚴助傳》說他們「習於水鬥,便於用舟」。看起來,後世閩人這一手學得很成功,當時他們所造海舶是國中上品。歐陽修在《有美堂記》裡就說,「閩商海賈,風帆浪舶」。他們架起木船一路南行,在今天的廣東沿海擇地而居。趙汝適在《諸蕃志》裡就有這樣的記載,「閩商值風飄蕩,資貨陷沒,多入黎地」,說明閩人已在黎族聚居的海南島定居了。從史籍記載來看,廣東東、西兩端的潮、雷二州唐初才有8千多戶,一片蠻荒。連海南島計算在內,到了宋初也才有10萬戶(其中還包含不少少數民族)。可是到了元代則增至73萬戶,增長7倍多(同期閩南本土才增一倍多)。
看誰跑得快當然,也有人要問了,福建距離海南島畢竟遙遠,為什麼不是廣東人近水樓臺先得月,捷足先登呢?
這就要提到宋代的「珠江三角洲」是怎麼樣的景象了。誠然,從漢代以後,廣州一直是中國海上貿易中心。盛唐時期更以世界東方大港著稱於世。然而,廣州貿易所經營的是以富人集團為消費對象的奢侈品,只能與京都和嶺北各大都會相聯繫,在嶺南當地卻形如「孤島」一般。廣州的海上繁華貿易與未經開發的周邊農村幾乎處於隔絕的狀態。居住於斯的俚人,「率皆半羸,生齒不蕃」。粗放的農業和自然水產,已足供「飯稻羹魚」之需。有人搜羅唐代詩文,勾勒唐代全國的水稻連片的分布地,竟然沒有嶺南。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穩定的從事稻作的大片農業聚落在嶺南還沒有出現。更有甚者,直至唐代,廣州還是一個兼營奴隸買賣的「生口」市場。
唐代廣州的海上貿易到了宋代早期,廣東的地廣人稀現象仍舊非常突出。珠江流域人口只佔全國人口總數的4.8%,開墾土地佔全國0.68%,與黃河、長江流域比起來實在是少的可憐。
北宋末年,珠江三角洲終於迎來了機遇。靖康元年 (1126 年),金兵南侵,北宋首都汴京陷落,宋高宗倉惶南逃。大批南遷的中原士民越過大庾嶺,先是居住南雄珠璣巷一帶,繼而進入廣州一帶。南宋末年,朝廷曾下詔遷移南雄的居民 (實際上是暫住於此的南來中原士民) 充實珠江三角洲。德佑二年 (1276 年),元軍攻陷南雄、韶州時,原居住南雄地區的北方士民隨即繼續南遷。
當代在珠江三角洲操粵語的廣府人中家喻戶曉的「珠璣巷移民」傳說,正是表彰這一移民集團歷史功績的口頭紀念碑。生活在明末清初,有著「廣東徐霞客」美稱的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裡就寫道,「吾廣故家望族,其先多從南雄珠磯巷而來」。根據黃慈博所輯《珠璣巷民族南遷記》及《南雄珠璣巷南遷氏族譜、志選集》所記,分布在今珠江三角洲廣府人的211個氏族中有191個氏族是從南雄遷入的,而其中有187個氏族是宋代從南雄遷入珠江三角洲的,佔了總數的98%。由於眾多南遷移民的集中到達,唐時珠江三角洲每平方公裡僅有1.2戶。到宋末己有4.8戶。廣州在唐朝開元年間只有4萬戶人家,到南宋後期也已經上升到將近20萬戶。
珠璣巷這一次的移民潮,極大地改變了珠江三角洲的原始面貌。北宋時的新會,到南宋已是「海有膏田沃壤,倉廩舟楫多取給」。東莞縣茶山「周圍百裡皆淺澤……宋以來諸姓始從此居」,後來逐步變成一個農商興旺的「巨鎮」。乃至珠江三角洲南部原屬南海 、番禺、新會、東莞四縣的五桂山一帶島洲,也於南宋紹興二十二年(1152 年)建置了香山縣,這便是後世中山、珠海、澳門等地的前身。
南宋香山形勢圖只不過,當作為漢族一個支系的廣府人在集中精力開發珠江三角洲而無暇他顧時,宋代的福建人卻迫於人口壓力四外遷徙而直到海南島。就連珠江三角洲核心地區的開發,也有宋代的閩人前來分一杯羹——在廣州城南,「瀕江多海物,比屋盡閩人」。直到今天,中山市內還存在一個閩南話「方言島」。根據《香山縣誌》的記載,這正是因為在宋元期間,有福建沿海一帶的移民前來定居於此。
結果,待到珠江三角洲開發宣告大成的明清時代,舉目四望,海南島與廣東沿海的雷州、潮州,已然成為「福建話」的天下了。
參考文獻:
王麗歌:《宋代人地關係研究》,河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葉顯恩:《宋代以降珠江三角洲衝積平原的開發》,珠江經濟,2007年6月
詹長智:《中國古代海南人口遷移路徑與地區開發》,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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