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漢遺址的「成果」,全部出自「祭祀坑」,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文物是諸多形態的「眼睛」,它們包括:銅面具上的「縱目」(最長達30cm);青銅面具上的杏形大眼;數十個成對的「眼形器」,包括菱形、勾雲形、圓泡形等十多種物理形態,周邊有榫孔,以便單獨懸掛或組裝。如果再加上歷史上馬明王神像、灌口二郎神像和川主神像之額上的豎眼,那麼這些所謂「縱目」,實際上可分為四種類型:1.水平狀態並向前作圓柱式突起的凸目;2.垂直狀態但與臉部處於同一平面的豎目;3.佔據面部四分之一的巨目;4.各種自由狀態的散目。所有這些眼形器物,構成中國歷史上罕見的眼睛崇拜。
眼睛崇拜在上古文獻中業已初露端倪。《海外北經》記有「一目國」,並稱「一曰有手足」。《海外西經》描述「一臂國」,還說它「一目而一手」,所謂手足,疑是對蠶蟲外形的一種誤判,正確的記法應為「一目一蠶」形,而這正是甲骨文「蜀」字的寫法——等。而關於「目」的最具特色的解釋,是認為此「目」並非人眼,而是野蠶頭部的一對眼形黑斑(眼斑)(1)。
這一觀點試圖勾連蜀人跟養蠶業的密切關係,卻並不完全符合邏輯,因為只有家蠶才能吐絲結繭,但它卻沒有這種必須的眼斑。養蠶者沒有必要撇下自己飼養的家蠶,而去崇拜一種關係遙遠的野生物種。還有學者由望遠鏡得到啟迪,認為縱目是某種測量距離的儀器(2),也是一種無稽之談。在沒有安裝玻璃透鏡的前提下,任何拿著兩根空管子去觀看天文地理的,都是以管窺豹、坐井觀天的可笑之舉。那種關於縱目是「甲亢患者表徵」的說法,更是令人目瞪口呆。甲狀腺亢進可能是一種遺傳學病態,它可能存在於極少數人群(如一個家族或一個近親結婚的村莊)之內,但泛化為整個大數量種群的遺傳表徵的概率,幾乎為零。只有《華陽國志》說法比較符合人的常識,它聲稱「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甚至其墓葬亦稱之為「縱目人冢」。這就意味著「蜀」字裡的「目」字,非但屬於人類,而且還屬於一個神話中的偉大國王(包括他的子民)。這無疑是一種深刻的分歧,它逼迫人對此做出必要的回應。
在中國文化體系中,眼睛是一個重要的政治器官。金文如此描述位於社會最低等級的「民」的形象的——。這是眼睛被一柄鋒利的針(錐)形物所刺瞎的場景。它意味著「民」就是盲眼的失目者,並需要來自偉大領袖的引領。但這場景的更耐人尋味之處,在於「民」並非天生的盲者,而是被蓄意刺瞎的。權力製造了「民」的盲目性,並且判決後者永遠與黑暗為伍。而國王或祭司卻完全不同。他們擁有大而明亮的眼睛,並藉此洞察塵世的所有細節。眼睛即權力,大眼睛更是強大權力的象徵。但在漢字中,除了「蜀」和「夏」以外,人們找不到用眼睛來描述或形容帝王之偉大性的先例。對眼睛的毫無節制的頌揚,是古蜀國(廣漢文明)或夏酋邦的獨特屬性。它們到處湧現,鐫刻在各種物質或非物質的事物上,仿佛是一枚簡潔而易於辨認的神徽,向世人昭示一種明亮的存在。
在前面羅列的蜀王世系表中,權力的命名往往跟眼睛有關。「蜀山」之「蜀」,是一條蜷曲的生物(蠶蟲或爬蛇)頂著一隻碩大的眼睛;杜宇死後的諡號「望帝」之「望」,是個典型的眼球動作,在民間傳說中,它要表達對失去的生命、權力與愛情的無限留戀,而事實上,「望」卻是一種登山望遠的巫術,它要通過眼睛的眺望來控制遠方的敵人(「異族」),削弱其力量,並最終達到消滅的目的(3);由此可以推斷,「開明」一詞,就是對這種遠程巫術所行使的反擊巫術,通過「回望」與「開明」(以「日月之輝」來祛除「眼光」),擊退前任國王的魔法進攻。這些由統治者製造的「眼睛語詞」,暗示出一個重要事實:眼睛是施行政治巫術的核心器官。
在蠶叢所管理的版圖中,有一個叫做「瞿上」的城市,據說是蠶叢的都城(4),而「瞿」字在甲骨文中即為兩對眼睛狀;而在長江中遊的楚國地界,還有一個叫做「睽」的小國,也以眼睛為自己的神徽,似乎是古蜀國的一個東側支脈,它們延展了眼睛巫術的戰地。
假如從更大的全球範圍觀察,眼睛從來就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宗教器官,它代表了偉大的日神,它是日神的標誌物。而這種眼睛,出現在商人發明的甲骨文字「日」字裡——;也出現在古埃及日神荷魯斯和拉的形象裡——太陽是荷魯斯的一隻眼睛,而拉的女兒哈託爾則是拉的眼睛;它還出現在印度日神蘇裡耶的形象中,成為祂額頭上的「第三隻眼」(四川灌江口二郎神的原型),甚至出現在戰國和秦漢關於舜的「重瞳」(兩個瞳孔)描述之中,這種重瞳性是日神的重要隱喻。舜是一位徹底世間化的日神,儘管被漢儒做了精心包裝,祂最終還是露出了很大的「馬腳」。
在廣漢出土的珍寶裡,出現了不少跟日神崇拜密切相關的器物,它們包括三株生命樹、樹上的十隻太陽鳥(一說為九隻)、蓮花形花苞,以及一對五幅輪形器和高柄豆圈足上的「臣」字紋章(內含顯著的鳥形大眼,估計可能是戎夏的族徽,因為在二里頭二期也曾出現)(5)。在亞述,日輪戰神阿淑爾具有崇高的地位,他的形象被描述為長有羽翼的太陽圓盤,這一形象顯然受到來自埃及太陽神拉、阿吞和鷹頭神荷魯斯的影響。在埃及太陽神廟或莎草紙繪畫上,到處是這種詭異的眼睛標誌——
這種眼睛最早被稱為荷魯斯之眼(EyeofHorus),是鷹頭神荷魯斯一對日月眼中的一隻,以後因其形象跟太陽神拉(Ra)混合,所以該眼睛也成為拉的象徵物。該符號包括眼珠、眼眶及其後端水平延伸線、弧狀眉毛、眼下垂直短線和向後的捲曲弧線,濱因其神秘而富有壓迫感的裝飾風格,在現代首飾設計中被廣泛引用。
眼睛偶像的誕生
但更為詭異的是,眼睛並非只是日神的標誌物,作為一種洞察和照耀一切的器官,它還要從日神那裡分離出來,成為近乎獨立的巫術器官,那就是「眼睛偶像」(Eye idols)。英國考古學家在挖掘兩河流域北部(今敘利亞東北部)的布拉克遺址(Tell Brak)時,發現了極其古老的宮殿遺址(4000 B.C.),內部還套有一座皇家寺院,從中發掘出數千個各種形態的眼睛偶像(3700~3500 B.C.)。該寺院因而被稱之為「眼寺」(Eye Temple)。
這些「眼睛」顯然是用以實施巫術的重要法器。人們至今還不清楚這種巫術的具體含義,但它無疑是卓有成效的,鼓舞著來自各地的魔法師在此朝覲和學習,以致「眼寺」可能是一座眼睛巫術的訓練基地,而數千個眼睛法器則充當了某種「教學用具」。這些形態各異的巫具,可能分別代表著功能不同的巫術。這場大規模培訓的結果,是眼睛巫術的廣泛興盛,並對整個西亞宗教產生深遠影響。
由於眼睛偶像的面部結構類似蜻蜓,故有人將其稱為「蜻蜓眼」(Dragonflyeye)。眼睛的具體形態,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是在8字形上以陰線刻出眉毛和眼眶,並在眼眶中央刻出圓形凹坑來代表瞳孔,而另一種更為抽象的圖式,則是在一個圓錐體兩邊做出一對圓柱體,並在圓柱體上打前後對穿的圓孔來表示眼球,後者跟廣漢青銅縱目面具上的圓柱形瞳孔頗有神似之處。更耐人尋味的是,其中一部分的石料,居然跟「中國玉」如出一轍,顯示玉雕在古敘利亞有悠遠的歷史,跟中國最早的玉器文明聚集地——凌家灘遺址(約3600~3300 B.C.)大致相當。
20世紀30年代,德國法蘭克福東方研究所的考古學家,在伊拉克阿斯瑪爾(Tell-Asmar)地區,發現一座叫做「廣場寺」(SquareTemple)的古廟遺址,在其地板下的一個小洞裡,發現了12尊祈禱者的小型雕像:他們都微微仰臉,瞪大眼睛,雙手緊緊交握,男女皆頭髮捲曲,穿著裙子,其中男性蓄有捲曲的長鬚,而女性則帶著圓形軟帽,似乎在向神靈發出熱烈的祝禱。這組奇特的雕像、尤其是男性雕像的「甲亢式」的瞪視,成為4700年前最令人難忘的人類表情。
在通常情況下,人類眼睛的表現形態,是上下眼眶是跟眼黑融合,僅露出左右兩側的眼白。但男性雕像的眼睛,眼黑部分的四周都是眼白(6),只有兩種原因會導致這種情形:要麼天生眼黑過小,要麼因憤怒而瞪大眼睛。但在所有對西亞人種的研究報告中,從未有人提到這種瞪目張眼的巫師群體;而另一方面,他們的整個肢體語言,顯示其正在做虔誠的祈禱,而跟憤怒毫無關係。因此,對於這種「瞪視」,鑑於神的眼睛洞察一切,它至高無上的權柄的象徵,我只能從巫術的角度切入,將其視為一種跟神靈交流的極端狀態。
「瞪視」的巫術
在與神的對視中,眾巫的眼睛也變得大而明亮起來,世俗的眼睛,就此從神祇那裡獲取了類似的權力。「瞪視」即一種誇大的凝視,也就是要展示權能移交的過程。眼睛巫術似乎是一種靜穆式的巫術,它無須聲音的贊助,而跟人們此前所熟知的聒噪式巫術——祈禱、念咒、誦詩和歌舞,有著非常顯著的差別。這種瞪視的獨特儀式推動了神力的傳遞,將太陽神的宏大力量,移布到祭司、國王乃至貴族身上。他們是被神揀選的群體。與此同時,人們也已從商代甲骨文的「民」字中,看到被神拋棄的「賤民」的盲眼性。這刺瞎之眼,成為反面的寓言,展示出神對被棄者的蔑視——他們被剝奪了使用眼睛巫術的權力,由此喪失從神祇那裡獲取力量的管道。
從武丁年代開始,殷人就熱衷於一種叫做「郊望」儀式,也即觀看境內名山大川的動靜(氣象)並加以祭拜(7),這種手法被大量使用於戰爭進程之中,而且跟女巫、咒語、大鐃和銅鼓一起使用(8),靜穆式巫術(「看」)和聒噪式巫術(「喊」)發生了戲劇性的組合。在殷商之後,周人還啟動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張望事務」,那就是所謂的「觀星」和「望氛」,也即通過對星相和雲氣狀態的觀察和辨認,來推斷王朝及人事的吉兇禍福。據說周文王為此專門營造「靈臺」來解決登高遠望的問題,而此種風氣,在春秋時期成為各諸侯國自我檢視和彼此「偷窺」的基本手法(9),由此打開了佔卜和預測的全新道路。
阿卡德第三王朝國王的頭像(2000~2050 B.C.):這種瞪眼的獨特儀式推動了神力的傳遞,將太陽神的宏大力量,移布到祭司、國王乃至貴族身上
正是這眼睛/瞪視巫術的出現,構成了一項重要的政治/宗教事務,它要伴隨整個移民進程,而成為緬懷祖地老神、從中獲取徵服力量的源泉。同時,各種便於攜帶的小型眼睛巫器(小雕像和首飾)被發明出來,成為神的代用品,庇佑攜帶者的生命,鼓舞其遷徙、徵戰和尋找新的家園。
眼睛巫術的浪潮,此後出現了兩種不同的發展路線。其一向上行走,以眼睛神學的名義,它成為支撐一種政治/宗教權力架構的基石。埃及人、巴比倫人、伊蘭人、腓尼基人、迦太基人、波斯人和印度人,都是「廣義眼睛民族」的成員。它們從「神的眼睛」裡獲取了永恆的力量及其宗教合法性。眼睛巫術甚至引發了古怪的數量競賽,在佛教的歷史記載中,釋迦牟尼有五隻眼睛,除了正常的雙眼,祂還擁有智慧之眼、理解之眼和全知之眼(10)。在佛教造像裡,眼睛有時還以「手」為衍生物,並在掌心上出現神聖之眼,而在此意義上的菩薩「千手」法相,顯然就是「千眼」的重要隱喻。在中國世俗政治體系裡,眼睛神學還是「古蜀國」的堅固軸心,只要再次重溫「夏」和「蜀」的甲骨文/金文形態,人們就能確切地看出,夏與蜀都是典型的眼睛民族,並擁有一個共同的人類學祖型。
全球美學和蜻蜓眼風尚
眼睛巫術的第二路線就是向下行走,構成迷人的眼睛美學,在時尚的層面上,傳遞關於闢邪、趨吉和尋求神祇庇佑的信息。它最初是人跟神交流的微型中介物,而後則趨向於對發達文明的想像,最終成為一種流行的公共美學趣味。從公元前4000~前500年期間,對眼睛偶像的崇拜浪潮,在全球緩慢而持續地勃興,成為廣泛流行的飾物時尚。由於腓尼基人的強大的貿易能力,各種以瑪瑙、等材料製作的眼形首飾,遍及西亞、北非、歐洲、中亞和東亞,成為重要的闢邪吉祥物,其中最著名的是蜻蜓眼琉璃珠子,它由西亞和埃及提供原型,隨後在地中海沿岸、波斯和印度等地廣泛流傳,並於東周年代大量湧入中國,成為當時貴族狂熱收藏和佩戴的首飾,其時尚風潮一直延續到西漢,它們是眼睛巫術拓展後的最大世俗成果。
這些洋溢著「波西米亞風格」的「眼珠子」,分別出現在河南固始縣侯古堆春秋遺址、無錫鴻山春秋(越國)貴族墓、湖北戰國曾侯乙墓(夫妻墓室中出土的蜻蜓眼琉璃珠,多達200顆,為所有墓葬之最)、河南輝縣固圍村戰國遺址、山東曲阜戰國(魯國)墓遺址、河南洛陽戰國王陵(金村)遺址、湖北江陵望山安國戰國一號墓、湖南衡陽公行山五號墓等地,它們看來跟廣漢文明無關,而只是一些漂浮在歷史表皮上的華麗塵土。但它們終究都是眼睛巫術的孓遺,折射著上古神靈眼瞳裡的微弱餘輝。
在五官意識形態的演化時間表上,眼睛神學只是某種中間形態。在它之前,是耳朵神學,它由吠陀諸經、摩奴法典和道德經所推崇,要求人展開熱烈的諦聽事務,以獲取關於「大音」的信息;而在它之後則是口唇神學,它旨在把頭部器官運動引向形而下的領域。口唇的意義並不限於獲得言說的權力,而是倡導一種饕餮式的肉身生活,以超量和廣譜的進食,去尋求日常生活的喜悅。這是由殷商帝國及其鼎鍋文化所點燃的欲望,它持續地燃燒在東亞大地,成為長達三千年的歷史傳統。在主體性下降和信仰崩潰的當代中國,口唇崇拜徹底取代了精神性器官,帶動龐大的餐飲業進入全盛時期。耳朵崇拜→眼睛崇拜→口唇崇拜,這是東亞五官崇拜的三部曲序列,它提供了臉上的文明轉型標記。
但口唇崇拜違反了先秦神學的精神信念。據劉向《說苑·敬慎》記載,老聃的老師常樅生病,老聃前往探視。常樅張嘴給老聃看,並且問道:我的舌頭還在嗎?老子答:在呀。常樅又問:那麼牙齒還在嗎?老聃答說:沒了。常樅於是再問,你現在明白了嗎?老子答道:這舌頭的存在,難道不是因為它的柔軟,而牙齒的,難道不是因為它的堅硬嗎?常樅滿意地答道:是的,正是如此。但在上述對話中,老子僅僅解開了這個公案的一個局部小扣而已。常樅謎語隱含著另一種更為重要的意義,那就是舌頭主持言說,所以它常在,而牙齒主持咀嚼和進食,所以它速朽。這則兩千年前的秘密預言,宣告了饕餮者的精神死亡。在「耳朵神學→眼睛神學→口唇神學」的三部曲進程中,這是唯一而必然的結局。
注釋:
(1)任乃強:《四川上古史新探》,P44,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2)王紅旗《三星堆人有望遠鏡嗎》,文史雜誌2002年第1期。
(3)白川靜《中國古代文化》,P50,臺灣文津出版社,民國七十二年版。
(4)《路史前紀》卷四:「蠶叢縱目,王瞿上」。
(5)參見江章華、李明斌《古國尋蹤——三星堆文明的起源和發展》,P84,巴蜀書社,2002。
(6)中國面相學如《麻衣神相》稱其為「四白眼」。傳統相學對長有此類眼睛者的道德評價甚低。
(7)顧頡剛《漢代學術史略》,P6,東方出版社,1996。
(8)白川靜《中國古代文化》,P51-57,臺灣文津出版社,民國七十二年版。
(9)晁福林《先秦民俗史》,P219-228,P492-495,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10)參見摩訶那摩《大史》第三章:第一次結集,崔連仲等選譯《古印度吠陀時代和列國時代史料選輯》,P102,商務印書館,1998。
本文節選自《華夏上古神系》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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