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興趣缺失讓青年科研人才「逃離科研」。圖片來源:resource.wur.nl
本報記者 彭科峰
一位熱心研究的博士生導師的一篇博文,引來眾多學者、網友對於青年科研人員待遇低、壓力大的熱議。
11月13日,中科院數學所教授程代展發文稱,自己所帶的優秀博士生王明(化名)決定放棄去國外繼續深造的機會,選擇不再從事科研轉而投身中學教育事業。
從科研工作者到普通中學教師,這讓程代展感嘆是否生活壓力導致學生改變繼續搞科研的志向。5天後,王明卻公開表示,自己對科研並無興趣,選擇當老師才是興趣所在。
一個原本被看做「青年科研人員被迫逃離科研」的悲劇故事至此發生戲劇性反轉。有人懷疑王明所言是處於重壓之下的「違心之論」,也有人對王明的選擇表示讚賞。爭議過後,科研人員對於科研事業興趣的重要性日益凸顯。
老教授的惋惜
當程代展一夜難眠,隨後將自己的感慨寫在
博客上時,這似乎是一個悲劇故事的開端。
程代展,男,1970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冶金系焊接專業,中國科學院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自動化學會控制理論專業委員會主席,國際自動控制聯合會會士等。這些顯赫的經歷和頭銜表明,他是自動化領域的專家,用科學家來形容他,並不為過。
2011年11月,這個名字曾經引起學界轟動。當月15日,程代展繼饒毅之後,宣布永不參選中科院院士。
一年之後,因為對學生的愛護和對其職業生涯選擇的痛心,他的名字再度轟動了學術界。
這一切,與程代展眼中的資優生、很有科研前途的博士生王明有著莫大(
博客,
微博)關係。
在程代展看來,王明是一個極其優秀的科研苗子。2008年,王明還只是清華大學數學系的一名應屆畢業生,因為成績優異,可以保送直接攻讀博士學位。「清華大學畢業,底子不弱,大學一開始就選擇數學,肯定是想搞科研的。」基於這樣的考量,在參加數學所的入學考試後,研究所建議程代展考慮他,經過面試,程代展同意了。
「事情開始進行得非常順利」,王明請程代展擔任其大學畢業論文的導師。他則給了王明一個解矩陣半張量積方程的小題目。討論了幾次之後,王明很快進入角色,作出了一些小的結果。最後,王明的畢業論文得了「優」。程代展覺得,他贏在了起跑線上。畢竟,清華大學可是一所名校。
碩博連讀的第一年,王明在中科院研究生院上課,和程代展接觸不多。第二年回所,程代展很快發現該學生的優點。程代展認為,從素質上說,王明的數學基本功紮實,「和他討論數學問題是一種享受。一些需要細想或計算的問題,交給他就好了」。
王明在科研上的敏感性也很難得。 「他在實驗室口碑很好,他負責研究生的一些組織工作,領導也很滿意。他被認為是實驗室裡最用功的學生,白天、黑夜都在實驗室幹活。他幾乎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學生,聽話出活,對我的要求從來不說"不"。」這些都讓程代展感動不已。
他開始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名年輕人的身上。 「我是一個失敗的運動員,當我成了教練員,就把全部希望放在了學生身上,但願他們能實現自己當年的夢想。」
程代展對學生的要求越來越嚴格,讓他自學「隨機過程」,每周報告一次,用的教材很深奧,要他連每一道習題都要講清楚。
老教授也給學生力所能及的幫助。從博一開始,程代展每年都安排王明至少出國開一次會。王明讀博三期間,程代展還安排他到
英國、
美國、新加坡等國家進行學術訪問。今年11月,他還要去美國德克薩斯理工大學訪問4個月。
在程代展的眼中,王明有一張令人羨慕的成績單:已經發表十幾篇期刊論文、十幾篇會議論文(至少一半是國際會議)、一本和他人合寫的專著、多次被評為三好學生、獲得若干種獎學金,還得過控制界很有影響的「關肇直獎」。
程代展希望,王明博士畢業後到國外做兩年博士後,繼續深造。
這似乎是一個美麗的故事。
但巨變陡然而生。半年前的一天,王明突然告訴程代展,畢業後他想去銀行,或者到中學當教師。程代展大吃一驚,但以為是年輕人一時頭腦發熱。他甚至義正辭嚴地對王明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教授的勸阻沒有改變學生的心意。就在幾天前,王明坦然對教授說,北京某中學給他職位,要儘快籤約。
「你這樣做,中國,甚至世界可能會失去一個優秀的科學家」、「年輕人要有理想,有抱負,怎麼可以嚮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程代展多次勸說,依然沒能改變王明的決定。「作研究太累,沒興趣,不想做了。」
程代展開始反省自己,他覺得一直把學生當做一個聽話的好孩子,總是像父母親一樣強行安排他的一切,很少了解和尊重他的意願。儘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學生好。
「誰能告訴我: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程代展覺得,自己已經哀莫大於心死。
年輕人的決絕
這個看似「人間悲劇」的故事,最終卻在王明的解釋中,成為一出輕喜劇。
11月17日,知道自己「出名」的消息,王明已經身在大洋彼岸。儘管已經決定當老師,但去美國做訪問學者的行程卻是早已預訂的,不能更改。在雪片似的簡訊和電話之後,他終於決定改變原來沉默的態度,在人人網公開表態。
「這也許是我這個科研逃兵在離開前能對科研界作的最後的,其實也是唯一的貢獻了。」他說。即便是接到記者的求證電話,他也表示自己的選擇沒有外界壓力。
王明提到,他決定放棄科研,轉而從事教育,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未受外人幹涉、自己獨立做主的決定。
王明有一個生活無憂的家庭環境。父母的工資儘管不高,但因為有單位分配的住房,不用承擔「房奴」的壓力,在北京生活也算「居之甚易」。
從小到大,他的父母都沒有要求王明賺大錢養活他們,「只要我過得開心就好,他們甚至還認為家裡如果能出個科學家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儘管還不到三十歲,王明儼然覺得自己已經「蒼老」:「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嚮往過賺大錢的,不過漸漸覺得自己其實更喜歡穩定安逸的生活,錢夠花就成。當然,如果能保證穩定安逸,錢還是多多益善」。
他說,如果不是徹底厭惡了科研的話,他覺得科研這工作挺符合自己的要求,但是自己「真的厭倦了」。
11月11日,王明回姥姥家開了個家庭會議,想詢問下家人對自己選擇中學這樣一個地位不高,掙錢也不多,還挺累的職業有什麼意見。「最後大家一致認為我真的厭惡科研的話,堅持幹一輩子科研一定不會幸福,而他們並不在意我的名利地位,中學老師也挺好。」
為什麼會對科研如此厭倦?王明的解釋是,關鍵是自己沒興趣。
說詳細點,就是覺得太累,自己也沒有搞科研的能力。「我從小被教育成聽話的好孩子,只要別人給了我任務並且應該是我做的任務,不管喜不喜歡,都會盡力完成。這樣的結果就是導致程老師以為我喜歡做科研,所以就忍不住不停給我安排任務。當然比體力累更重的是心累。當我決定退出科研的時候,心裡是久違的無比輕鬆,而這樣的輕鬆,更加堅定了我的決心。」
王明說,雖然自己有幾篇控制界頂級期刊的文章,但頂級期刊的文章不等於是頂級文章。「只是相比當今大批的水文,這些算是矮子裡拔將軍,我也沒有為這些文章以及這些文章帶來的榮譽真正興奮過。」
為什麼選擇去中學教書?王明覺得,自己有足夠能力應對中學數學的知識,也很喜歡教會別人知識的那種成就感。
「這與我覺得自己完全沒能力做有價值的科研工作形成了鮮明對比。通過了學校的試講,也在試講中打敗了不少名校的碩士博士們,至少說明了我還是具備基本授課能力的。」另外,去中學教書的生活比較穩定,住房、子女入學等都可以解決,儘管工資不算多。
「我覺得我對教中學是有興趣的。中學需要引進優秀博士,前提是得保證他們的教學質量,他們會給學生帶來更廣闊的視野」,王明並不覺得這是浪費人才,「當然科研界更是急需人才的,只是我自己肯定不是科研界需要的人才,對科研沒有興趣的人是不可能作出真正有意義的成果的,我希望自己可以是教育界需要的人才」。
科研興趣缺失之憾
一邊是教授對科研人才流失的痛心疾首,一邊是學生自認對科研並不感冒,教育才是自己的選擇,二者之間,為何存在如此大的反差?
對此,在承認當前青年科學研究者的工作環境、待遇相對較低的同時,多名業內人士、學者也直言,興趣才是最大的老師。對於王明而言,不應該追究他為何「逃離科研」,更值得深思的是,為何科研工作者對於科研本身興趣缺失。
「其實讓搞科研的人失去興趣的原因有很多,不僅是待遇問題。」曾經在某研究所工作4年,後選擇下海經商的研究生楊浩(化名)就向《中國科學報》記者講述了自己對科研失去興趣的經歷。他說,自己從小就一心想當科學家,但畢業進入研究界後,卻發現「現實和理想存在巨大差距」。
為了掌握微電子工藝的竅門,他一進研究所就虛心向老專家請教。但某個關鍵技術,幾個老專家卻死活不告訴他,「人家說,這是他們取得學術地位的資本,不能外傳」。他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成果,發表論文時,卻被強行要求加上所領導的名字,「說是為了保障能及時發表」。「自己得來不易的成果被人冒用,你說我該怎麼想?」楊浩說。
此外,研究所裡的氣氛也讓他覺得憋氣。一些優秀的青年學者不把精力放在科研上,卻熱衷於追求領導職務,「為了當上領導,什麼招都能使出來」。長此以往,楊浩終於失去了對科研的信心,轉而自己創業經商,「不搞科研,乾脆就求點實利好了」。
楊浩認為,儘管自己的經歷只是個例,但不能否認,受到當前社會風氣的影響,在很多科研機構,存在類似 「不重科研重名利」的氣氛,這才是導致很多年輕人喪失科研興趣的重要因素。
曾擔任湖北省政府參事的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地球物理與空間信息學院教授劉慶生也認為,當前的青年學者做科研的條件並不算差。「當然要區別對待,在重點高校和科研機構及牛人課題組做科研的條件自然很好,他們的待遇和科研平臺條件可能不會比國外差。但一般機構就很差了,真可以用冰火兩重天來形容。」他認為,國家應當加大投入,在確保少數國家重點研究機構的前提下,逐漸縮小這種差距。
在個人待遇方面,劉慶生認為,現在的科研人員與老一輩的科學家相比,差別很大。「我們那代人幹好幹壞一個樣。而現在科學研究成果與待遇緊密掛鈎,體現了"多勞多得"的原則,自然差距也就拉大了。」他說,不過年輕人想要過上體面和舒適的物質生活,無可厚非,不應受到批評和責備。當然,現在的年輕人中潛心科研並作出重大科學研究成果,為國家樂於奉獻的也大有人在。
對於程代展認為王明天分頗高,去中學教書過於可惜的觀點,劉慶生認為,對學生天分的評判是件複雜的事情。「我一貫認為,在工作選擇這樣的大事上,老師和學生之間可以開誠布公地討論,就像程代展與這位學生之間的討論這樣,但最終應當聽從學生自己的決定。因為,這畢竟是他自己的事情。也許若干年後,這位年輕人悟出了自己比當中學老師更適合做科學研究,他還會回到科研隊伍中來。」
而對於王明自認「天分一般但勤奮」的評價,劉慶生表示認同。他還認為,如果青年學者對於科研沒有興趣,其實很難培養。要想從事科研工作,興趣非常重要。「興趣」和「待遇、項目」不屬於一個層面問題。但他也表示,「判別一位年輕人當下的興趣是否發自內心及其興趣能否持久確實很困難,因為興趣是可以改變的」。
劉慶生說,自己從事非常枯燥和乏味的基礎研究幾十年,雖然不知道是誰培養了自己對基礎科研的興趣,但其實一直受到中國地質大學一些前輩大師及周邊優秀同行潛心科研行為的影響,他們的研究和生活經歷讓自己覺得「作一輩子研究也挺好」。
「回想起來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讓我堅持下來。也許能用一句時髦話"堅持不需要理由"來解釋,當然,我對物質的東西沒有過高需求可能是原因之一。」
劉慶生進一步強調,在當前科研條件不斷得到改善的前提下,科研工作者的興趣才是應關注的重點。因此,一個單位,大到學校和研究所,小到研究組的領導和學術帶頭人,都應該以身作則,努力營造一個積極向上的學術環境,「這就是對其成員科學研究興趣的"培養"」。
記者手記
「逃離科研」是個偽命題
如果只看程代展教授的說法,王明的故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個好端端的科學青年,因為壓力,不得以放棄前途大好的科研事業,選擇「屈才」做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
可惜王明本人的說法讓網絡上不少直呼青年人興起「逃離科研潮」的人大跌眼鏡。王明自己對科研並不感興趣,而對教學感興趣。而且他儘管不是富二代,卻也不是家境貧寒的窮二代。王明站出來現身說法後,一時間,有關科研人員待遇低的輿論黯然失色。
說到底,王明本人並非被迫「逃離科研」,而是自己的選擇。從來就沒有一部
法律規定做科研的博士畢業後不能幹別的工作,從這一點來說,「逃離科研」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無需庸人自擾。
條條大路通羅馬。年輕人因為沒興趣,選擇其他工作沒有什麼不對。同樣,如果他真的沒有興趣,科研事業也不會因此有巨大的損失。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有興趣,也未必將來一定會在科研上有大突破。畢竟,諸如愛因斯坦、錢學森等科學家,也只是少數。
從這一點說,媒體也好,網民也好,無需過度炒作因為待遇問題,導致青年人員不搞科研的案例。劉慶生教授說得好,金錢不是一切,科研單位的風氣也很重要。在目前國家不斷提高科研人員待遇,「千人計劃」、「青年千人計劃」、「萬人計劃」相繼出臺的前提下,青年人的科研條件勢必會得到很大改善。而科研事業本身就是一個需要極大興趣的事業,對於沒有興趣卻誤打誤撞從事科研的人來說,我們不能強行要求他留守這個行業。事實上,年年畢業、就業的幾十萬博士生,又有多少最後的工作是專業對口的呢?
我想,更值得關注的,應該是當前日益猖獗的學術造假之風、科研誠信缺失之風。在很大程度上,科研人員的社會地位就是因為這些負面消息而逐漸降低,喪失了社會的信任。與其盲目擴大科研工作者的隊伍,不如加強對科研人員的規範化管理,將害群之馬剔除,專心打造一支高素質、「短小精悍」的科研團隊,為真正有能力、熱愛科研的人創造寬鬆、自由的科研平臺。
《中國科學報》 (2012-12-03 第3版 深度)
(責任編輯: HN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