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丨VINTAGE Books
本月10日,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出版了新作詩集DEARLY,這是她睽違十餘年之後再次出版詩集作品。阿特伍德早年間就以詩人形象進入文壇,詩作涉獵自然萬物、社會議題、神話傳說等題材,在新作中她依然融合了這些既往熟悉的主題,也與當下人類困境有所呼應闡發,她希望通過這本詩集傳遞給讀者關於缺席和結束、衰落和回憶,以及饋贈與革新的思考,當然還有我們身處被破壞的環境之中,讀者將從詩集中感受到阿特伍德一貫的洞察力、同情心以及幽默感。
下面這個宣傳短片來自出版社,阿特伍德朗誦了其中一些片段。
早期詩歌創作的經驗給了阿特伍德在進行小說創作時充足的素材,例如她在短篇小說集《好骨頭》中以詼諧機智的語言對眾多文學掌故(戲劇、神話、童話等)進行了改編,對這本小說集的解讀依然可以通往她在融合詩歌與小說創作上的特徵。
今天推薦給大家的文章選自青年翻譯家包慧怡的《好骨頭》譯後記,收錄於她新近出版的譯評集《青年翻譯家的肖像》,在這本書裡,讀者會看到一位青年作家、資深譯者、「靈魂畫手」是如何化身精靈,在兩種不同的語言世界裡往來穿梭,架設橋梁,耐心而精妙地編織出譯文的經緯。
鳥之輕,羽之輕
她的世界是細羽毛、鸚鵡螺、尖尖的雉堞、鑄鐵薔薇、鯨魚耳骨。
她的語言是結晶體,有著精確的琢面,在每一個漫不經心的鐘點折射來自八方的光線。
她的書是一本合不攏的書,一件摺紙手工。冬天可以用作暖氣片,風天可以折燈籠,旅途上可以用作手風琴,看完了可以拆成一幅撲克;它還會隨著你看書的態度睡著或勃起;你可以用虛線在每一道折邊上畫一隻戴荊棘王冠的狐狸。然而不可以輕薄它,誰知道呢,下一秒鐘它可能就會悉悉索索地蜷起身子,皺成一團,從你的手心跳到椅子扶手上,蹦到地上,被一陣應聲而來的晚風颳到隨便什麼地方去。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本質上是個詩人,從1961年的處女作《雙面佩瑟芬》(Double Persephone)到2007年的《門》(The Door),四十多年間陸續出版了近二十本詩集。她所寫下的最好的小說是詩人的小說,最漂亮的散文是詩人的散文,而她最靈麗詭譎的一部分詩則要去她的敘事小品中尋找。《好骨頭》就是這樣一本小品集。
我想說明阿特伍德的文字具有輕之美德。「像鳥兒那樣輕,」保羅·瓦萊裡如是說:「而不是像羽毛。」古埃及人的狼首神阿努比斯調整天平,左託盤盛著死者的心臟,右託盤盛著鴕鳥羽毛,以此決定死者靈魂的歸宿。羽毛的重量等同於無負荷的良心,純粹的公義,羽毛之輕是苛刻的,單一的,或者幾乎——是無趣的。瓦萊裡自然明白鳥兒正是由無數的羽毛組成,然而鳥兒並不僅僅倚仗風的浮力。每個黃昏擦過淡橘色、褚色和玫瑰紫色雲塊的那些鳥兒啊,它們在蒼穹中絕非無所作為。
阿特伍德之輕便是這樣一種忙碌的、充滿變數的輕,我想到的是蜘蛛。那些懸在半空中的亮閃閃的刺繡看似吹彈可破,了無重心,其實卻互相依附,彼此攀援,確鑿而穩固地通往每個方向。
《好骨頭》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著
包慧怡 / 譯
河南大學出版社 / 上河卓遠文化2018年
阿特伍德之輕還在於點染。她從來不是一位工筆畫大師,她所擅長的是暗示:把語言變得輕逸,通過似乎是失了重的文字肌理來傳達意義,讓被遮住的色彩緩慢而曲折地浮現。她因此也是宏大敘事的能手,她的羽筆沒有被宏大敘事的美杜莎之眼石化,在處理高度抽象而意義非凡的主題時,她自有舉重若輕的從容。比如《歷險記》中對人類終極追求的描寫:
此時在他們前方,那顆人人嚮往愛慕的、碩大的、通體晶瑩的行星泳動著撲入了眼帘,像一枚月亮,一顆太陽,一幅上帝的肖像,圓滿,完美。那是目標……勝利者進入了行星的巨大圓周,被天堂柔軟的粉紅色大氣吞沒了。他下沉、深入、蛻去了那層束縛人的「自我」之殼,融化,消失……世界緩慢地爆炸著、成倍增加著、旋轉著、永不停息地變幻著。就在那裡,在那沙漠天堂中,一顆新孵出的恆星閃耀著,既是流亡所,又是希望之鄉;是新秩序、新生的預告者;或許還是神聖的——而動物們則將重新被命名。
在我們談論輕的第三種美德之前,不妨讀讀義大利詩人萊奧帕爾迪《隨想錄》中的一段話:
速度和簡潔的風格使我們愉快,是因為它們賦予心靈紛紜的意念,這些意念是同時的,或如此接踵而至,快速得令人覺得是同時的,並使心靈漂浮在如此豐富的思想或形象或精神感覺上,使得心靈要麼無法全部逐一充分擁抱它們,要麼沒時間閒下來……詩歌風格的力量,基本上與速度相同……同時湧現的意念的刺激性,可以來自每個孤立的詞,不管是直白或是隱喻的詞,也可以來自詞的安排、措辭的表達,甚或其他詞和措辭的抑制。
是的,阿特伍德之輕還在於速度。詩歌倚靠分行和韻律獲得節奏,散文和小說亦有自己獲得節奏的秘訣。精神速度是高度主觀和抽象之物——沙漏和座鐘無法記錄它,小手鼓和三角鐵無法為它打拍子——但對之敏感的人可以在時間的維度上獲得逐漸加強的快樂。它就像跳房子遊戲,或是銀指環套著銀指環,第五個連著金指環。這方面的範例可舉《獵樹樁》,它是我在《好骨頭》中最喜歡的篇章之一(另一篇是《三隻手》)。
「輕是與精確和堅定為伍,而不是與含糊和隨意為伍……就像憂傷是悲哀的一種輕式表現,幽默也是喜劇失去體重的一種表現。」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的這段話或許可以成為阿特伍德風格的最佳註解。在她的世界裡,天空是一段微微顫動的飄搖的綢子,而幻想就是那下雨的地方。
「我成為詩人的那天陽光燦爛,毫無預兆。我正穿過球場,不是因為崇尚運動,或籌謀躲在更衣室後抽一口煙——去此處的另一個理由,也是唯一的——這是我從學校回家的平常小道。我急匆匆地沿途小跑,若有所思一如往常,無病無痛,這時,一隻巨大的拇指無形地從天空降下來,壓在我的頭頂。一首詩誕生了。那是一首很憂鬱的詩;常見的年少之作。作為一個禮物,這首詩——來自於一位匿名恩賜者的禮物,既令人興奮又險惡不祥。」——阿特伍德在《在指令下——我是如何成為一個詩人的》中如是揶揄自己。不過,如同前文提到的,她本質上是一名自覺自知的詩人,她的小品亦是高度詩化的小品。可以體會到她在語言上的錙銖必較——耐心尋找最貼切的字眼,仿佛每個詞語都不可替代。這也使我在翻譯過程中時常在忠於她獨特的文字風格和忠於漢語散文的一般規範之間掙扎不已。倘若讀者看完譯本後對阿特伍德產生興趣,繼而願意去尋找原文,一窺全貌,我的嘗試就不算是一無是處。
青年翻譯家的肖像
包慧怡 /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20年9月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出版社資料
原標題:《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推出新作DEARLY,如羽毛之輕飄往世界各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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