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末,那時洋涇浜還是一條真正的河流,是中外商人教義最重要的交匯之處,兩岸貨棧林立。洋涇浜英語就此生成:一種外國詞彙和中文詞彙組成的語言,又沒有句型和語法,「只是用它聲調中的單音節將那些來源相異的詞彙統一起來」,使得中外的生意往來便捷很多。
陳丹燕用她溫柔懷舊的語調,講述了天才的中國書生作了大量《別琴英語竹枝詞》,用本地方言為英語注音,將英語自然地融入了本地詞彙中。小藝覺得,這簡直是如同建造巴別塔般的創造!
|陳丹燕
露天通事另歸司(Linguist),
各國人言無不知。
出入城廂市井內,
佣錢先講後來支。
這些通事是中國最早的商業英語翻譯,跟隨已經在十三行落腳的洋行大班來到上海。在廣州,他們已經寫出了一本《紅毛番話》,解釋英文的用法,幫助新入行通事學習英文。
初到上海,他們是壟斷了翻譯行業的中國人。據說他們一共有三十六個人,中國人與洋行做生意,一定得通過他們。這三十六個人的聯盟,永遠保持三十六個席位,永不擴張,以保證他們的壟斷性。
洋行的買賣在上海飛快地發展壯大起來,翻譯不夠用了。寧波人中的第一個買辦,據說是在舟山戰鬥中被英軍俘虜的清兵,叫穆柄元。他由英國人的戰船帶來上海,為他們充當翻譯,爾後他便留下與英國人一起做生意。他是上海當時第三十七個通事,一個孤獨的江南人。不久,他自己辦了一個英語學校,專收寧波子弟學英文,學生們從他的學校畢業,由他介紹到英國商行做買辦,如此,打破了廣東通事壟斷的局面。當時的上海,寧波人是唯一與廣東人爭霸買辦的社團。他們看不懂《紅毛番話》,便自己編寫用寧波話注音的英文書《英話註解》。接著,楊勳在《申報》上發表了一百首別琴英語竹枝詞。此時,洋涇浜上的英文終於脫離廣東話注音的壟斷,自成一派。
這是一個叫路易·馬尼高特的商人和他的中國小僕人的肖像畫。辦公室窗外,能看到一派繁忙的港口,和水邊帶有東印度公司式廊柱的房子,飄揚著外國旗的遠洋船,和中國人的沙船。港口,帶有寬大外廊的房子,吃水很深的船,這就是洋涇浜英語誕生的典型環境,要是沒有這些窗外的景象,洋涇浜英語就是中國人做夢也夢不到的怪物。
中國僕人的手裡拿著一張名片,上面依稀能看到維多利亞時代流行的花體字,那是什麼人來求見。中國男孩穿著藍衫,表情馴服,英國人卻目光銳利,盛滿了賭性。
他們倆就是最早使用洋涇浜英語的中國人和英國人。
別琴英語竹枝詞:
捺鐘響處喚琶孩(Boy),
初做琶孩亦可哀。
彈姆(Dawn)甫羅勃辣達(Fool Brother),
吞聲忍氣笑顏開。
看完這段竹枝詞,我忍不住再回去看那個藍衫中國男孩。他看上去很平靜,但他垂下的眼皮擋住了半個眼睛,讓我猜想他眼睛裡埋著的不甘心。那時能有膽識和門道進洋行工作,都已不是等閒之輩。心思靈活的上海百姓見識到廣東的通事們是如何吃香闊綽,紛紛將自己的兒子們送進洋行去,希望他們將來有個好前程。果真,他們中不少人,日後發家當了買辦,後來積累了自己的財富,從洋行跳槽出來,自己開業,用從洋行學到的手段對付原先的老闆。他們就是中國最早的資產階級。
這個男孩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當他撩起眼皮,完全露出眼睛來,他眼睛裡有多少和馬尼高特一樣的銳利的賭性呢?洋涇浜上的中國人,總是在一團恥辱中學習西方,但在心裡,他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出人頭地的願望。
信紙常作拿脫卑(Note Paper),
書完考必(Copy)喚西廝。
須知緊要公司信,
切勿輕言襪四基(Maskee)。
用這種語言,在十九世紀末,外灘竟然就做成了半個中國的貿易,有一萬萬兩白銀之巨。外灘成了財富增長最快的地區。為了顯示自己的財富,成功,和實力,大班們紛紛改建外灘的辦公樓。那就是外灘歷史上第一次和第二次建築高峰的原因。造就外灘神話的元素裡,公司職員們學會的辦公室基本規則,和辦公用的洋涇浜英語,真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在外灘華洋雜處的辦公室裡,中國人正是用這種語言學到了國際貿易的基本規章。
此後,時光飛逝,滄海桑田。
到1979年,已經佔用前怡和洋行大樓將近四十年的上海外貿局,將從前洋行的中國文員請回自辦的職工大學,請他們上講臺,教各個進出口公司的年輕職員,在外貿生意往來中,怎麼寫一份規範的英文商業信函。那時,上海被緊緊關上的大門已再次打開,上海展覽館開始頻繁地舉辦各種外國機器\電器以及各種日用品展覽,進出口貿易再次活躍起來。在貿易來往中,能寫一份規範得體的商業信函,不至於引起歧義,再次成為進出口公司職員必備的技巧。當時,職工大學裡沒有現成的貿易英語教材,老職員們自己編寫教材,自己錄製磁帶。而新一代年輕職員,大多只在中學裡學過1970年代中學課本裡的革命英語。調皮的學生,按照洋涇浜英語的規則修改了自己的英文課本:
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People Mountian People Sea. (人山人海)
三角褲賣來賣去。(Thank You Very Much)
1979年,他們回到自己職工大學的課堂裡坐下,由白髮蒼蒼的老職員一字一句地教授他們國際間通用的商業信函的規矩。我1990年代末採訪過的不少聖約翰老人,那時都忙碌於在各局自己組織的業餘學校,教授規範的商業英語和新聞專業英語。
老人們的本來滿是汙點的記憶「考必」(Copy)下來,成為1970年代末寂寞汪洋上搖搖晃晃的橋梁,上海竟這樣,再次與世界接上了軌道。
雪貳克蠻(Silkman)專做絲,
帝推司帶(Tea Taster)是茶師。
絲茶兩樣大生意,
討克(Talk)滑丁(What Thing)司比疵(Speech)。
是的,中國向外出口的,大多數是茶和絲,這是兩樣從啟蒙時代開始,就讓歐洲人迷戀的東西,它們代表了東方溫和優美的生活方式,清淡精緻的精神世界。從那時開始直到現在,中國出產的這兩樣最美的物品,優等貨出口去了外國,劣等的留下,給自己人。只因為這是兩樣大生意。中國茶葉的優勢一直保持到印度和斯裡蘭卡也種植出了優質的紅茶,而英國人的口味更傾向於南亞紅茶的時代。但中國絲綢的優勢則一直無人能打破。
這個從廣東來的百萬富翁Tong,來自於一個靠出口絲起家的「雪貳克蠻」家族。他來上海時,家族的生意已遍及廣東和湖北的租界。他將辦公室設在外灘,當上了上海置地投資財團的主席,還開了一家保險公司。出口絲綢的家族,開始涉及土地和保險業,成為最早的民族資本家。他將自己的家安在虹口的美國租界,歐洲式大房子是自家造的,家具全從義大利定製,和與他一起工作的英國人一樣。像那個時代的上海年輕富商一樣,他也熱衷於舶來品,追逐世界的新科技。那種迫切求新的心情,代表著中國人對落伍的恐懼,對與代表先進的西方世界平起平坐的渴求。他坐在他的汽車上照相,不只是摩登青年的炫耀,也因為精神上的歸宿:這輛汽車與赫格先生的太湖石一樣意義重大。這個年輕的商人與赫格先生一樣,是由上海的買賣催生的上海人。他們一致的地方,不光是生活在上海,在上海致富,還有中西合璧的生活方式。他們是上海這枚硬幣的正反面。
各種在海外出版的關於上海的書,差不多都異口同聲說,它是由外國商人和傳教士在泥灘上造起來的城市。與他們留在祖國的同胞們相比,在上海的僑民們為自己確立的身份是:Shanghai-Lander。不是英國人,也不是上海人,而是與一切別人區別開來的上海地主。
都說上海租界從骨子裡是白種人的,海外歐洲人管理,宗派混雜的舶來宗教,靠進出口買賣生存。但中國人幾乎在最初的時候就在租界生活,在租界做生意的中國人從來都比僑民的人數多,甚至犯罪的人也比僑民多。更是不能想像,要是租界沒有中國人,那些外國人該怎麼生存,如果與中國人隔絕,他們又有什麼理由不遠萬裡來到中國。其實,租界裡的生活式樣與洋涇浜英語的原則是一致的,都是西體中用。所以,更應該說,租界的骨子裡是混合的。是從任何本土身份裡脫離出來的化外人群,包括那些中國商人。
的確,此時在上海的中國商人,都投身于洋場中。如果沒有他們的參與和存在,作為租界的上海是無法存在的。他們是那一大群未被標榜的上海地主。開埠以前的上海居民,另有一個「本地人」的稱呼。他們住中國城,保持小縣城的生活方式,乘船經過洋涇浜,只是為了從水路去靜安寺燒香拜佛吃素齋,他們被隔離在「上海」之外。
衣裳楚楚語陪陪(By and bye,意為稍候),
考姆(Come)陪陪(By and bye)歇歇來。
多少洋行康八杜(Compradore),
片言茹吐(?)費疑猜。
照片上的他,是1861年跟怡和洋行大班一起來上海落戶的買辦Yeng Chong,我不敢亂譯他的名字。一個「衣裳楚楚語陪陪」的人物,屬於中國歷史上曇花一現的階層。
在環繞著十九世紀的上百年裡,買辦是上海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們其實掌握著各家洋行生意的大部分過程,遠比大班要具體,甚至可以說更有實權。是他們將洋行的貨物一一分配給建立在中國內地的分銷行,那些倉庫和分銷行,就是他們自己建立的。他們向中國商人發貨,收款,以中國商人的名義向大班討價還價。他們掌握了貨物的批發價,其中的差價屬於買辦自己,不必上交給洋行。另外,他們從洋行還能得到固定的工資。甚至他們的職位也是世襲的,只傳給自己家族的男子。這就是為什麼許多洋行的買辦都姓唐,姓潘,或者姓席的一個原因。
買辦們曾經與通事們一樣不可一世,他們周旋於與中國人與外國人之間,誰也不能少了他們。於是,他們也被中國人和外國人共同痛恨,共同懷疑。等到中國人和外國人越來越多地可以自由溝通,漸漸建立起共同認可的商業規則,買辦和通事就走向了末路。
十九世紀末,一個美國記者到上海一位買辦家中訪問。買辦家客廳裡擺設著整套義大利家具,餐廳裡滿牆都掛著歐洲銀質餐具,他驚嘆買辦的富有,甚至超過了他們的大班。買辦家的女兒們和媳婦們,個個都能跟他說一口有教養的英文,買辦家的兒子們都在歐洲最好的大學受高等教育,這更嚇了他一跳。靠洋涇浜英語起家的中國買辦們,自己穿中國長衫,但自己的孩子一定是穿西式衣服,受西式教育。長到十多歲,一定送到英國或者美國,接受完整的英語教育。他們以自己的孩子能說一口地道英語為榮。他一直以為在上海修成正果的,應該是白人英雄。但事實卻遠大於他的想像。一時,他簡直有被人鑽了空子的感覺。
別琴英語竹枝詞:
康密升(Commission)是佣錢,
幾分後付幾分先。
中心講定幾分用,
方把棧房貨下船。說起來,那座大房子裡嚇住了美國記者的情形,就是用這樣的洋涇浜手段創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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