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俊鳴
一說到「文學」,一般就會想到「鑑賞」。過去,人教社編印的語文教材,更明碼標價,高一年級第一冊第一單元就是「鑑賞」,而且是「詩歌鑑賞」——相對於散文、小說,詩歌的鑑賞有更大的難度。所謂「鑑賞」,是說鑑別而欣賞,就是辨高下,析優劣,賞其高而玩其優,怡情養性,審美享受。殊不知跟書本打交道的第一道「坎兒」是語言,語言未通就來「鑑賞」,勢必無的放矢,雲山霧罩,不僅難收「鑑賞」之效,久而久之還會養成粗枝大葉、信口雌黃的惡習。
溫儒敏教授主編的新教材,高一《語文必修》上冊,第一單元把詩歌與小說混編在一起,其「單元指導」語除了「追求真理,擁抱未來」之類的說教,走的其實還是 「鑑賞」的老路:「要理解詩歌運用意象抒發感情的手法,把握小說敘事和抒情的特點,體會詩歌和小說的獨特魅力;學習從語言、形象、情感等不同角度欣賞作品,獲得審美體驗……」這裡還是捨棄或說超越了「語言通解」一層,而從文體特徵進入所謂「理解」與「欣賞」。
我們所說的「通解語言」,是指一種超越文體的普適的文本解讀能力,無論古文今文,也無論詩詞歌賦,要讀明白,都不能沒有這種能力。任何合格的文本,都是積詞成句、積句成章的。通解語言,就是從微觀的一詞一句到宏觀的一章一篇,都一一「讀明白」——那個詞語是什麼意思(誘使需要說文解字),那句話是什麼結構(有時需做句法分析),句與句之間是什麼關係,文本的核心語句在哪裡,言語間有怎樣的跳脫與照應,等等,不能視而不見,不能含糊敷衍,如此才能進而從宏觀上理解作者之用心,評價行文之優劣,才談得上鑑賞。
為了證明「通解語言」是文學鑑賞的前提與基礎,姑舉若干語言未通而胡「鑑」亂「賞」之例如下。
如今,讀《紅樓夢》已成為高中生的必修課,所以講析《紅樓》、指導讀《紅樓》的名家如雨後春筍,其著作也大有熱銷之勢,而一些編制語文試卷的高手,也紛紛拿《紅樓》考驗在校諸生。有這樣一段奇文:
正如林黛玉乃大觀園女兒世界中的靈魂一樣,晴雯之死集中體現了丫鬟群落中的全部靈性和全部悲憤。相對於一些宗教信徒對上帝的至死不渝,晴雯在彌留之際向賈寶玉贈送的是兩根蔥管般的手指。這兩根極具象徵意味的手指,一根指向罪惡的人世連同黑暗的歷史,從而閃爍著利劍般的抗議和批判;一根指向遙遠的天國的手指,一根指向罪惡的人世連同黑暗的歷史,從而閃爍著利劍般的抗議和批判;一根指向遙遠的天國,為她所愛的主人,也是相知的朋友指點愛情所獨具的審美向度;這兩根愛憎分明的手指既告訴讀者此恨綿綿無絕期,也告訴寶玉花開花落兩心知。如果寶玉無意間看見的齡官畫薔還只是一種纏綿的話,那麼這種纏綿此刻在晴雯向寶玉的訣別中,變成了一道激動人心的彩虹,橫貫長空,照亮了寶玉的靈魂,也照亮了整個的大觀園女兒世界……(李劼著《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東方出版中心1995年版P210,據說有新的增訂本,還沒讀到。)
晴雯臨終,寶玉探視,晴雯確有所贈,不過不是「兩根蔥管般的手指」,而是「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還有「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她的說法是:「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見《紅樓夢》第七十七回)指甲,可以鉸下來送人留念,手指怎麼送人?也鉸下來嗎?豈不鮮血淋漓?即使真的鉸下來,怎麼收藏?但我們的學者就硬生生地把指甲變成手指,是讀書時眼花看錯了,還是為了「鑑賞」而有意偷梁換柱?最令人訝異的是,兩根手指竟然如此驚天地泣鬼神,使我們的學者「鑑賞」出這樣大段激昂慷慨的文字。如果不讀《紅樓夢》原文,我們或許真的會被這種「鑑賞」所感動。但當我們知道這種「鑑賞」完全是背離原文的胡扯時,一種被欺騙甚至被侮辱的感覺會油然而生。還不止此,據傳有人擬制試卷,特特選了這樣一段文字來檢查學生讀《紅樓夢》的成效,不必說臭味相投,至少說明試題製作者根本就沒有去查原著。一群自己都沒有好好讀過《紅樓》的人,倒來出題檢查學子,是喜劇還是悲劇?
這種偷梁換柱以助「鑑賞」的情況也許是個別現象,但建立在對詞句誤讀基礎上的「鑑賞」卻是屢見不鮮的。
新編語文教材《必修》(上)選了郭沫若的一首新詩《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教材編者說:「郭沫若的詩集《女神》是中國新詩的代表性作品,它以嶄新的內容和形式,表達了『五四』時期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但看看教材編者的解說和一些公開發表的「優秀教案」,卻普遍存著誤讀。一個「教案」在總結「詩歌主旨」時說:
這首詩描寫的橫跨兩大洋的巨人,其實都是詩人的自我形象,詩歌表達了詩人
渴望破壞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熱情和決心。
一個「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的人,是一個呼喚著,吶喊者,它不是「力」的本身,怎麼就成了「巨人」,而且「橫跨兩大洋」?這種解讀實在匪夷所思。
原詩的前四行是:
無數的白雲正在空中怒湧,
啊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晴景呦!
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來了的滾滾的洪濤喲!
在具體分析時,上面所引「教案」上來就是:「詩歌為什麼要描繪滾滾洪濤?」那「白雲」呢?「北冰洋」呢?它們跟所呼喚、所頌揚的「力」有什麼關係?這是刻意迴避、置之不論的辦法。教材編者的說法則是:「(詩人)放聲呼喚,縱情高歌,想像著那怒湧的白雲、壯麗的北冰洋和狂暴的太平洋……」這是把「北冰洋」「太平洋」和「白雲」相提並論了:都沒有讀懂。其實,四行詩,兩個「意象」,可以「互解」。那「滾滾的洪濤」,來自「太平洋」,「太平洋」之「力」就體現在這「洪濤」上。「太平洋」——「洪濤」,這是一個整體。對義互解,上兩行詩也是一個意象的整體。主體是「白雲」,是白雲的「怒湧」——這是「力」的來源與表現。但「雲」常常給人「軟綿綿」的印象,於是詩人就拿「北冰洋」來做比喻——取北冰洋冰峰湧動力不可當的特點。這就是詩人所描繪的兩種「力」。像北冰洋冰峰怒湧的白雲來摧毀,太平洋的滾滾洪濤來蕩滌,二力相合,「毀壞」著,同時「創造」著。
有一年高考,用史鐵生的《合歡樹》做題,其題目之一是:
文章在對那個看樹影兒的孩子的擬想中結束。作者這樣寫想要表現什麼?這種寫法的特點和效果是什麼?
答案是:想表現的是:①母愛是普遍的②母愛又是獨特的
寫法的特點和效果是:①以一種間接的、含蓄的方式抒情②含而不露,韻味悠長。
文章原句是: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
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
怎麼種的。
語義的重點顯然在「但」字之後。這是一個抒情的句子,而不是在講哲理:既有回憶母愛的溫馨,又有早早失去母愛的傷痛,有對母親的懷念 ,又有為 母親終於擺脫苦境而感到的安慰,還有為自己有這樣的母親感到的自豪。而且,從整體上看,本文是敘事抒情的,並非要講什麼「哲理」。說什麼「普遍」「特殊」,就像說三十歲以後更體會到「母愛的深厚和恆久」一樣,是一種象牙塔裡的玄想,只可以作閱讀「泛化」的標本。以此為基礎再說什麼「含而不露,韻味悠長」,豈不是痴人說夢?——高考中幾萬考生有一個能和命題者「想到一塊」去嗎?
在古詩文的「鑑賞」中,這種現象更為普遍。
範仲淹《嶽陽樓記》有句曰「沙鷗翔集,錦鱗遊泳」。這是偶句,而偶句中相對應的詞語意義或相同相近,或相反相對,這是規律。看看新編語文教材的「教師用書」(九年級上冊),其翻譯竟是這樣:「沙洲上的鷗鳥時而飛翔,時而停歇,五彩的魚兒(在水中)暢遊。」知道了「翔集」是兩個不同的動作,卻不能領悟到與之對言的「遊泳」也是兩個不同的動作,生生翻譯成「暢遊」!原文的音韻和諧沒有了,情境的美感也翻沒了。在水面上浮動為「遊」,潛入水底為「泳」。如此,這句子就應該翻譯成「五彩的魚兒時而浮上水面,時而潛入水底」,這才能與上一句和諧相配,構成一種美的意境。
莊子《逍遙遊》有一段描寫大鵬鳥高飛遠翥,自古至今,多以為莊子是在歌頌大鵬鳥,把大鵬鳥看做正面形象。世人為子弟取名也喜用一「鵬」字。其實這是誤讀而賞。其原文是:
《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ào 堂上的低洼處)之上,則芥(jiè 小草)為之舟。置杯焉則膠( jiāo 船擱淺),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裡則風斯(盡、都)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è 阻擋)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把大鵬鳥看做正面形象加以肯定甚至歌頌,很難與莊子的人生哲學相吻合,也與文本自身的理路相矛盾。莊子所追求的的人生理想境界,就是本文所說的「無己」「無功」「無名」,也就是虛靜無為,安命自保,精神自由。而大鵬鳥「怒而飛」「徙於南冥」之舉,不但是「有為」,簡直是在拼命冒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這是一句重要的「情態語」,明確表示出作者的評價與態度:它奮力而飛,達「九萬裡」之高,然而這有什麼意義呢?它連大地的一點真相都看不到——不過像人從地面望天空,茫茫一片而已。為什麼一定要「徙於南冥」?那裡有什麼在等待著它嗎?要向世界證明自己的本領嗎?沒有交代,看來似乎是為「徙」而「徙」,甚是無謂。接下來更用「且夫」一段對大鵬鳥的作為加以否定。「且夫」二字,是重要的語篇指示語,是思路脈絡的鮮明標誌,由此才能更準確地把握作者的理路邏輯。而奇怪的是,譯註者諸家都置之於不顧。莊子此文,上面對大鵬鳥的作為已然加以否定,這裡再用「且夫」引出進一步否定它的道理:它的高舉南遷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何況這樣的作為還得憑藉巨大的風力;如果風力不足,它是飛不起來的:真是何苦來呀!根據這樣的文脈,我們可以確定:莊子並不認為大鵬鳥的作為是值得肯定的;其不值得肯定的理由首先是它沒有意義,其次是它還得有所憑藉。明確了這一層意思,對解讀下面的文字至關重要。
周邦彥《過秦樓》(水浴清蟾):「閒依露井,笑撲流螢,惹破畫羅輕扇。」有人解釋說:「在井欄邊,她『笑撲流螢』,把手中的『畫羅輕扇』都觸破了。」(萬雲駿文,見上海唐宋詞典)郭伯勳先生的解釋更為邪乎:「『惹破』一詞,見紈扇撕裂,螢蟲飛逃,花瓣震落,還有我一時幫了倒忙之故。」(《宋詞三百首詳析》) 「輕羅小扇撲流螢」是少女活潑天真的舉動,再加一「笑」字,更是歡樂的氛圍。而說羅扇「撕裂」,「螢蟲飛逃」,豈不是煮鶴焚琴,太笨拙、太魯莽了嗎!此中「惹」字,義為「沾上」;「破」字,當解讀為「著」「了」。「惹破畫羅輕扇」,就是那流螢粘在畫羅輕扇上了,這是一種「勝利」喜悅,「收穫」的歡樂。——這是由詞語的誤讀而影響欣賞。
張九齡《望月懷遠》頸聯是:「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這是兩個因果緊縮句,而諸家的解讀不是含糊不清,就是扞格不通。
陳增傑:(「滅燭」二句)「吹熄蠟燭,披衣出戶,月光灑滿庭宇,更覺得皎潔可愛;月下徘徊久立,夜露溼潤了衣裳。」(《唐人律詩箋注集評》)
沈熙乾:「竟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誰呢?是屋裡燭光太耀眼嗎?於是滅燭,披衣步出門庭,光線還是那麼明亮。這天涯共對的一輪明月竟是這樣撩人心緒,使人見到它那姣好圓滿的光華,更難以入睡。夜已深了,氣候更涼一些了,露水也沾溼了身上的衣裳。這裡的『滋』字不僅是潤溼,而且含滋生不已的意思。」(見上海版《唐詩鑑賞辭典》)
沈文凡、李博昊:「三四句承上寫『懷人』,有情之人都會覺得長夜漫漫,難以入眠,整夜都為相思之情所纏繞,點出相思之深切。頸聯寫吹滅了蠟燭,愈覺得月光是那樣的明亮,整間屋子都是它的清輝;披上衣服,更覺得衣服似乎也被月下的凝露所潤溼,微微有些清寒。」(《名家講解唐詩三百首》)
「滅燭憐光滿」,是說因「憐光滿」而「滅燭」;「披衣覺露滋」,是說因「覺露滋」而「披衣」:倒置的因果緊縮句。《唐詩鑑賞辭典》的解讀,竟把「不能入睡」與「燭光耀眼」聯繫起來;說出門所見,「光線還是那麼明亮」,似乎詩人並不喜歡這明亮的月光。這當然不合詩意。至於「披衣覺露滋」,「披衣」與「覺露滋」這兩件事的關係完全被打亂了,甚至被取消了。沈文凡、李博昊的說法也有同樣的問題,它不僅顛倒了實際的因果關係,也模糊了空間與時間的變化。其他幾家也都有因果不清的問題。——這是因句法的誤讀而影響到鑑賞。
由於語言不通而胡鑑亂賞的現象很普遍,例子可以說是俯拾即是,所以我們一再強調通解語言是鑑賞的第一步,是鑑賞的前提與基礎。
我們說通解語言就是要把書「讀明白」。這是一種「能力」,能力的形成固然需要一定量的實踐,但這不能像某些專家學者所說的僅僅靠一個「多」字,而要探尋文本的規律,進而根據其規律訓練自己的解讀思維並培養語感。文本的規律,首先要認識到任何合格的文本都是一個有機整體,而在這個有機整體中有一些語句起著關鍵作用。這個規律可以叫做「關鍵指要律」。文本的另一個重要規律是「諸因互解」。一方面,文本自身的諸種因素之間有一種既互相制約又互相闡發的關係,我們稱之為「文內諸因互解律」;另一方面,任何文本都是作者的主觀產品,而作者為文總不免受到當時社會的影響,作者的主觀與社會的客觀對文本也有一種既制約又闡發的關係,我們稱之為「文外諸因互解律」。
認識到上述文本的規律,閱讀能力的訓練就有了根據與方向。根據「關鍵指要律」,要讀明白就得樹立「整體觀」,而要做到整體把握,就得能抓住關鍵語句。當然,所謂「整體把握」,所謂「關鍵語句」,不能停留在抽象的概念層面,還要能分解,能具體化。根據「諸因互解律」,就要訓練以文解文、以理解文、以事解文、以情解文等種種能力。為了讀者對閱讀能力有更清晰的了解,特列表如下;
「閱讀能力分解表」說明
閱讀能力分為兩個層次:基礎(普適)能力與發展(個性)能力。
基礎(普適)能力分為三個層次:認讀能力,解讀能力,統理能力。
認讀能力包括:使用工具書,默讀與朗讀。
解讀能力包括整體把握與諸因互解兩個維度。
從宏觀說包括抓住關鍵、整體把握。
諸因互解包括:以文解文、以事解文、以理解文、以情解文。
解讀能力追求的是「讀懂作者」,其中貫穿「質疑辨證」的思維訓練。
統理能力是整理綜合、化繁為簡、把書讀「薄」的功夫。
賞讀能力包括「根據體裁確定賞讀重點」「對內容與形式作鑑別評價」。
拓展能力包括「在文本範圍內拓展」「在文本範圍外拓展」。
「發展(個性)能力」追求的是「獨立判斷、質疑創新」。
「解讀能力部分詳表」說明
解讀部分分為三個層次:整體把握(語感)、諸因互解(思維)、統理材料(表達)。
整體把握分為「抓住關鍵」和「把握整體」兩個層次。
抓住關鍵包括:指示語(對象指示·時空指示·語篇指示·模態指示),概括語,情態語(情感.態度),過渡語,標題語。
整體把握的內容包括:文章體式(文學與非文學),話題範圍,層次脈絡,情感基調,主題宗旨。
諸因互解包括:以文解文(同義互解·對義互解·連義互解·虛實互解·賓主互解),以事解文(時代·作者·相關材料),以理解文(事理·文理),以情解文(景物中情·言行中情·言淺情深·悖理合情)。
統理材料包括:對應虛實(化繁為簡·化實為虛),整合因果,梳理異同。
整個統理過程都注意訓練「表達規範」。
2020年11月29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