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art 01
「疫情終於捏碎了我們對於時間靜止的浪漫幻想」
聽過一個極浪漫的傳說。在北極的人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口說話就結成冰雪,對方聽不見,只好回家慢慢地烤來聽。
前幾年還聽說了一個實驗,說德國研究人員凍結了宇宙中速度最快的東西:光。據說今後研究人員將嘗試實現永久凍結時間,讓時間永久靜止。
無論在文學亦或科學領域,人們似乎都很迷戀於時光的凝固。
大概因為「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紅顏易老,世間好物又不堅勞,攪得人們一嘗到甜頭便想恆久停留在此刻。
凝固時光的願景,甚至也可能與美妙的記憶無關,人們僅僅想在永動的生活中偷得浮生半日閒。
2020年1月,一座盛裝著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被迫靜止。
漸漸,這片陰霾覆蓋到全國。
人們來到了嚮往的時間的凝固態裡,他們無需像牙膏一般在早班公交上擁擠,無需抱怨自己的時間不夠自由。
而在這樣我們所曾嚮往的生活裡,我們從因為疫病的蔓延而恐慌,因種種亂相而憤怒憂傷,又瘋狂地吸食為社會穩定而被散步在空氣中的正能量,又因情緒迭起陷入最終的空虛與麻木。
/ Part 02
「老實人的婚外情幻想和平庸女子的愛情幻想」
這場2020年的時間凍結,使得人們常常提起加繆的《鼠疫》。然而在1943年,中國作家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封鎖》,更為細緻地讓我們從心理層面看到時間凍結下的眾生相。
這篇封鎖描寫了一輛戰時突然遭逢封鎖而停止的電車,這輛電車上,一個「老實」的男會計師呂宗楨為了躲避一個不喜歡的親戚,坐到了陌生女人吳翠遠旁邊,並不得不做出調情的樣子,好讓年輕人識趣地走開。
然而擺脫了討厭的親戚之後,呂宗楨不得不為這個調情的開頭延續與翠遠的搭訕。
工作的忙碌,對妻子的不滿,關於他們銀行裡,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裡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願……
在這種傾訴與傾聽的氛圍裡,在這個由於不可抗力而出現的時空,兩個人「戀愛」起來了。
然而這「戀愛」的結果如何呢?男人提到他想重新結婚,又明確地說不能夠有負於妻兒。
種種說辭不過是對於婚外情的美妙包裝。
他說「我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
最後從他打算找的那個「妻子」,說到具體的翠遠的身上,他又變回一個好人,「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
翠遠卻哭了。
呂宗楨一下子慌了,說讓翠遠留個電話號碼,說要在電話裡細緻地談。
可找來找去,沒有找到記下電話的筆——這分明是已經暗示了這場戀愛的結局。
果然,隨著結局的鋪墊,張愛玲很快地揮筆,令封鎖結束了。
這時作者又露出她涼薄又帶著悲憫的面孔:「電車裡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
她震了一震——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 Part 03
「為讓人類彼此溫情一會兒,世界都需要打個盹」
這樣的時空是特殊的,如同合同中寫的不可抗力因素,洪水、地震,火山噴發……封鎖了的電車如同世外,在這裡人們可以拋卻一切的角色身份,露出他們最本真的需要,男人婚姻中的疲倦和羞於啟齒的欲望,一個在現實中不如意的女人對於愛情的白日幻想。
世界慈悲地打了個盹,讓那些現實中蠅營狗苟的人們在這裡擁有了一個浪漫的幻夢,然而這個夢是那麼短暫而不合情理。
張愛玲在另一篇《傾城之戀》裡也描寫過類似的主題,一個叫白流蘇的寡婦和風流男子範柳原彼此算計,誰也不掏心掏肺。
有一次,範柳原就看著一堵牆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
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沒想到香港的戰爭真的成全了這對機關算盡的男女,一座城的傾覆成全一對男女的和解,這便是所謂的「傾城之戀」。
張愛玲將人心看得多透,要麼「傾城」,就麼「封鎖」,人與人之間才有體諒與和解。
而《封鎖》的結尾像是對傾城這個悲喜交加的結尾不留情面的拆穿,傾城之後新城再起,封鎖之後,電車運行,一切不過是夢一場。
/ Part 04
「經不起推敲的快樂與憂傷」
然而張愛玲真的巨處也涼薄,細處亦狠辣,今天你看封鎖中描寫的電車上的人,簡直會覺得觸目驚心。
這一副副面孔,不就是我們今天的樣子。
「他在這裡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我們何嘗不是這樣度過我們被封鎖的日子。
我們看一切,並且以前人所未曾有的「智慧」戲弄一切,一切嚴肅的事物可以被所謂的幽默消解,我們調侃時間的靜止,在這無可奈何的「封鎖中」,數芝麻,數頭髮,數一切,秀廚藝,秀如何花樣打發時間,秀一切。
我們前所未有地暴露了空虛、麻木的靈魂。我們擁有的是經不起推敲的快樂,那些精心設計的笑料令我們捧腹大笑,但是下一秒,我們會戴上口罩,憂心忡忡而警惕地經過那些同樣蒙著面的人身邊。我們進行心不在焉的視頻會議和網課,心理卻懷揣焦慮、抱怨,空虛。
同樣,我們擁有的也是經不起推敲的憂傷,它們很快就被數不清的娛樂方式所撫慰。如此,循環往復。
英國作家赫胥黎在反烏託邦小說《美麗新世界》中裡寫到公元25世紀,出現了一種吃了就會快樂的藥物「嗦麻」,專為人們製造虛假的快樂。
它不就是我們如今所依賴的娛樂,它給的不也就是那經不起推敲的快樂嗎?現在讀來竟還會問「會有一天成為現實嗎?」
它早已一語成讖。
而「封鎖」則是穿透這些虛假的一把利劍。因此我現在甚至將它視為人生最重要的意象之一,它是難得的,可遇不可求的,一種本質的考驗,逼你顯露自己所有的狡黠與純情。它也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逼你裸露出你全部的乾涸與可悲。
/ Part 05
「「封鎖」成為人類靈魂的照妖鏡」
「封鎖」是如此之可怕,也是如此之必要。
就像那句「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行進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如果沒有這樣的時刻,生活的電車不會斷,我們仍會陷於麻木,仍會天真的幻想著「如果時間靜止,如果時間閒暇,我們的生活應該處在多麼有趣的夢幻之中」。
直到「封鎖」降臨,我們才會發現,如果擁有閒暇,我們那些曾經被忙碌所掩蓋的空虛會突然攫住我們,將我們折磨得娛樂至死,筋疲力盡。
我們會發現我們靈魂的本質是如此憊懶,空洞、麻木。
說來有意思的是,張愛玲是那麼喜歡寫電車,《紅玫瑰與白玫瑰》裡佟振保和王嬌蕊在電車上的相遇,《有女同車》裡女人們談論著男人,《封鎖》的電車中,凝固時間下的眾生相。那些意味深長的相遇,那些公共而又私密的秘密……
然而最給人以刺痛的似乎還是她在《餘燼錄》中寫的:「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
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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