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氏小說的「致命的誘惑」在於張愛玲的男主女主都是堅定的經濟學意義上的理性人。在他們眉來眼去的時候,心裡的算盤仍在譁譁作響。對劇情起決定作用的是飛速運轉的大腦對自身利益的考量。
張愛玲 圖源網絡
職業經濟分析師
20年前的今天,75歲的張愛玲被房東發現逝於美國洛杉磯的一家公寓裡。這時距離她的死亡已有一個星期了,屍體開始腐爛。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裡,這個地球上竟然沒有一個人需要過她的存在,察覺到她的離開。固然幸福的一生有多種詮釋的方式,但無親人收屍的下場肯定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明白了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這句臺詞就像在說張愛玲。
去世時,張愛玲躺在房間裡唯一的一張行軍床上,家徒四壁。誰曾想,「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張愛玲崛起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少女得志,大紅大紫,風頭一時無兩。此後,城頭變幻大王旗,謳歌者前僕後繼。而張愛玲不講政治,只談風月,反而奠定了「獨孤求敗」的江湖地位,經世不倒。隨口一句不屑與冰心為伍,就搞得後輩如我等,除了被動知道《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三寄小讀者》以外,對於冰心的其他作品可謂一無所知,可見其號召力。
生於戰爭年代,她卻不寫史詩巨著,歷史使命感缺失。專情男女之事,「因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爆發出更樸素也更放肆的激情」。但她並沒有用「下半身」寫作來博取眼球,儘管這招現在很管用。男女之事也點到為止,如同她身上那一襲旗袍,風情無限,但寸土不失。那麼,她為何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壇不可多得的天才,大師級的小說家。引起大家共鳴的到底是什麼?
讓我們先重溫一下她筆下的世界——《金鎖記》,這部曾被譽為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曹七巧是賣麻油人家的姑娘,潑辣能幹。為了快速實現階級的流動,嫁到了姜家做二少奶奶。丈夫是個殘疾人,患有軟骨症,可能是霍金這類病,只能在床上躺著。健康人和殘疾人之間產生愛情的案例並不罕見,不信可以翻翻《知音》雜誌。但這類故事決不會發生在張愛玲的筆下。孩子倒是生了兩個,男孩長白,女孩長安,但婚後的生活非常不幸,不幸到連七巧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個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七巧也有愛情,她愛上姜家的三少爺,也就是她的小叔子季澤。季澤風流倜儻,在外面沾花惹草,卻始終不肯給嫂子半點福利,無非是出於「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考慮,不願意給自己惹麻煩。無奈七巧只好把畢生的精力投入到爭奪家產的大業中,這應了另一位師奶亦舒的一句名言「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丈夫死後,姜家分家,季澤因為吃喝嫖賭挪用了公帳上的錢,所以分家時幾乎顆粒無收,而七巧則帶著豐厚的家產和兩個孩子單過。一天季澤上門撩騷,舊情重提。此刻,七巧眩暈了。嘿嘿,原來還有今天。這是她想了一輩子的男人,這是她意淫了無數次的場景,難道冥冥中她嫁到姜家就是為了和季澤相遇、相愛?但這只是片刻,下一刻她就想到了錢。果然,季澤是為錢而來的。七巧當即翻臉打人,一通撒潑把人趕走,這是她賣掉一生換來的幾個錢,絕不允許有人染指,哪怕是她深愛的男人。季澤狼狽逃竄,臨走時不忘囑咐侄子給她娘找個精神科大夫。七巧站在窗前溫柔目送季澤遠去的背影,她的感情生活徹底畫上休止符。此後,七巧更加嚴格看管家產,餘熱則用來窺探兒子的夫妻生活和破壞女兒的婚姻大事。七巧終於臨終了,她知道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所有人都恨她。她想起少女時期,她挎著籃子走在街上,賣肉家的朝祿趕著喊她曹大姑娘,或是鬥膽喚她一聲巧姐兒。喜歡她的還有哥哥的拜把兄弟、沈裁縫的兒子……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這部小說寫於1943年,彼時的張愛玲只有23歲,在年齡上相當於今天的92年生人。然而今天把她的作品拿給90後女生看,有幾人理解張愛玲究竟想表達什麼?如今的少女們在父母的羽翼下讀完本科、碩士甚至博士走進社會,在戀愛、相親、結婚後當了媽媽,在通往中年婦女的路上一路狂奔,從岸邊到沙灘再逐漸潛入人生深水區,再回過頭來讀張愛玲,才能體味到她的偉大。
張愛玲的寫作專攻羅曼蒂克,但劇情卻是反羅曼蒂克的。張愛玲作品標誌性的特徵,也是張氏小說「致命的誘惑」在於,張愛玲的男主女主都是堅定的經濟學意義上的理性人。在他們眉來眼去,耳鬢廝磨的時候,心裡的算盤仍在譁譁作響;儘管荷爾蒙飛揚,腎上腺素激增,但對劇情起決定作用的還是飛速運轉的大腦對自身利益的考量。即便最終皆大歡喜,那也是因為男主女主的愛情恰好撞上了各自利益的最大化。在張的小說世界裡,沒有梁山伯和祝英臺,爾康和紫薇,薛平貴和王寶釧;沒有「山無稜、天地合」,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沒有「直教人生死相許」。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沒錯,這是一個經濟學的世界。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唱著歌長大的女孩子們,以自己的真善美去要求他人的真善美(自己也未必真善美,只是對自己的評判比較寬容),總有一天會因為某件事被某個人所辜負,或是愛人,或是閨蜜,或是一直忠心耿耿的下屬,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原來張愛玲是對的,她早說過: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蝨子。於是她們先後辭別瓊瑤、席娟等大學輔導員,轉而投奔了張愛玲博導。如果從經濟學的角度來區分文學裡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作品,支配人物選擇的如果是感情,就是浪漫主義作品;支配人物選擇的如果是利害關係,則是現實主義作品。從這個角度來衡量,張愛玲就是一位執著的現實主義作家。
世界果真如張愛玲描述地這樣荒涼嗎?如果真是那樣,離地三尺,俯視下去,看到的便是一片叢林,動物世界,弱肉強食,奔波著的是披著人皮的狼,到處都是爭奪資源的場面,嚇得誰也不敢投胎了。只有動物才會堅定地將最大利益——物種的繁衍放在首位,「黑貓警長」告訴我們,母螳螂會在交配後將公螳螂吃掉,因為她需要足夠的蛋白質來產卵。放眼望去,人類世界並非這樣。人類組成了許多丁克家庭,這是不以繁衍為目的的結合。何止如此,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傳誦著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項羽為了尊嚴,不肯過江東;陶淵明不為五鬥米而折腰;布魯諾捍衛真理,被活活燒死;愛德華八世不愛江山愛美人。曹雪芹就是蹲在地上抄對聯,也不至於舉家食粥。王小波將這些趨害避利的行為比作熱力學上罕見的「反熵」現象,而自發的趨利避害的行為則是熱力學上的「熵增」現象。他認為,光有熵增現象的結果「將是所有的人順著一個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後準會在一個低洼的地方匯齊,擠在一起像糞缸裡的蛆」。人類文明的發展以及人類與動物的分野就在於一個「反熵」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你能看見水往山上流,蘋果飛上天,兔子吃掉狼……這些美妙的場景。
熵增和反熵到底哪個才是我們生存環境的真實寫照,我們應該遵循哪種遊戲規則?從大樣本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沒有蘊含逆流而上的能量,這是經濟學存在的必要。所以有人提出經濟學是人類行為學分析,是「帝國主義」,可以把其他所有社會科學全部納入經濟學的分析框架中。但是從小樣本來看,趨害避利即反熵的現象比比皆是,在缺乏理性的物種——女人中尤為普遍。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感受:廣闊的世界突然間變小了,小的只剩下兩個人,什麼都可以沒有,只要擁有眼前這個人,便擁有了全世界。如果失去這個人,整個世界就坍塌了。愛情如信仰,讓她敢於穿越人性幽暗的走廊,這時她無比強大。而被傷害過的女人又會產生另一種想法,甚至形成生存哲學:誰都不愛,只愛自己;誰先對我好,我才對誰好,吃虧的事老娘是不會再幹了。這時她變成了一架憑藉理智來充分趨利避害的儀器,絕世獨立如莊嚴的國會大廈。這時,她擁有了另一種強大。
女人的第一種心態是非理性的,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的,肯定不能持久。如果調整失敗,很有可能走向怨婦。那麼第二種心態是健康的嗎?讓我們回到今天的主角張愛玲,她的生存哲學是接近於第二種的,在人情銀錢上,總是兩訖,不予不欠。她出生在一個破敗的遺老家庭,幼年父母感情不和,母親追求自我出國留學;吸大煙的父親娶了後母,張愛玲受盡欺凌;她和姑姑感情篤深,但住在姑姑家是被要求交生活費的。第一任丈夫是大名鼎鼎的漢奸胡蘭成,一邊用著張愛玲寄來的稿費逃亡,一邊不斷地移情,讓她花開花又落。從小到大,她的身邊都是些自私的人,而自私也就成為她保護自己的裝備。愛是循環的,但得有人願意首先付出。當你不願付出、拒絕吃虧時,孤獨便是唯一的選擇,這樣至少可以兩不相欠。1995年的9月8日,張愛玲猝死於心血管疾病,中醫稱無疾而終。幸好是猝死,如果是慢性病,這位孤身一人的異鄉客老將承受怎樣的人道主義災難?
最厲害的莫過於持第二種心態的女人,但能夠長期偽裝成持第一種心態。換句話說:表面上的小貓咪,內心裝著母老虎。看看那些能從男性身上攫取大量資源據為己有的都是這些狠角,像武則天,像老佛爺。在和女人爭奪男人的時候,她們能贏;在和男人爭奪江山的時候,她們還能贏。竊以為民國著名才女、美女林徽因,也是這個路數的。在情海裡翻滾,掀起驚濤駭浪,自己卻冷靜擇良木而棲。反之,段位最低的就是自身未經修煉,就趕時髦成天嚷嚷著「女權」的女人們……真是挺讓人擔心的。
既然上述兩種心態都不可取,第三種要求極高,必天將降大任於斯女,方能駕馭。我等芸芸眾生——貪念小情小愛,又患得患失的女人們該如何是好?是理性點好還是感性點好呢?我想,用理性的視角去看待外部世界這是必須的,因為「大樣本」人群沒有蘊含逆流的能量;同時要求自己要有一顆易感的小心靈,做到雙重標準,內外有別。女人,作為一個非常感性的物種,更應該好好學習經濟學,以彌補先天不足。在處理與外界的關係時,順勢而為,不以情感脅迫,不以獅吼恐嚇,重在構建共同利益,實現雙贏和共贏。如果實在不能實現雙贏,請理解他人趨利避害的行為,請原諒他人選擇自己的利益。同時,對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要求自己做一個有情懷的人,不恃強凌弱、不囿於利益,留一點為夢想,為愛情,為友誼這些形而上而犧牲形而下的勇氣。
我們總能看到一些懵懵懂懂的女子一派祥和,而聰明自戀的女子無人問津,擁有驚世之才的張愛玲尚不能倖免。對感性和理性的利弊分析和價值取捨,古希臘早就有個著名的哲學命題,「你是想做一個痛苦的蘇格拉底,還是樂意做一頭快樂的豬?」那要是我想做一個快樂的蘇格拉底呢?那就遵從上述雙重標準吧,聰明看世情,糊塗一顆心。這將呈現出一個怎樣的女人呢?我想應該是聰穎又不失溫暖吧。(文/趙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