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人類生命的源頭。在文學史上,有無數文人以優美的詩篇謳歌著這世界上最聖潔偉大的字眼。如唐人孟郊有首詩《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有關母親的話題,不僅是人類歷史上永恆而又神聖的話題,而且母親也是一個偉大而榮耀的稱呼,在人們心目中永遠是溫柔、慈愛、寬容和善良的女性形象。
比如,無論是東方神話中的「摶土造人」、「鍊石補天」的女媧,還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懷抱嬰兒示眾的聖母瑪利亞, 都是母親神聖的代名詞,是美麗女性的代表,被人們熱情稱頌。
而在張愛玲眼裡,卻不是這樣的,「『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髮的聖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餵了一千餘年的奶。」也許受幼年時期母愛缺失的影響,這尖刻的言辭之下是張愛玲對女性神話的消解,是對母性仁愛言說的解構。
所以張愛玲在《金鎖記》塑造了一個完全顛覆了人們的以往的想像的母親形象,曹七巧的母親形象讓人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母親的另一面。作為一個母親,曹七巧是不合格的,甚至是罪惡的,她在金錢的腐化下變得自私、殘忍、狠毒,那種偉大的母愛在她這裡蕩然無存,母性淪喪得令人觸目驚心。
1. 女性身上的母性:戀子,讓她排斥兒子身邊所有的女人
兒子長白是曹七巧身旁的唯一一個男人,曹七巧對兒子的感情遠遠超出母愛本身的界限,常常做些親暱的肢體動作,「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面,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這些動作裡隱藏著母親對兒子的誘惑和挑釁之意。
她對兒子的愛是一種不可說破的情慾,「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這一個男人……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了——他娶了親。」她把兒子當作半個情人對待,她不願意看到兒子跟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想方設法的破壞兒子的婚姻。
為了達到獨佔兒子長白的目的,她不僅誘使、縱容兒子長白吸毒,還要纏住兒子整夜整夜地陪著自己抽大煙,以探聽兒子與媳婦的房事為樂,逼得兒媳婦獨守空房。並且還將這種房事隱私當著親家母與兒媳的面,添油加醋的宣揚出去,讓兒媳當眾難堪。
「這是個陰冷的世界,婆婆不像個婆婆,丈夫不像丈夫。」在變態婆婆的窺探目光之下,在她刻薄惡毒的話語之下,長白的妻子袁芝壽受盡無法言說的心理折磨, 最終積鬱成疾,孤獨死去。
七巧折磨死了芝壽後,丫頭「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兩房媳婦死了之後,長白再也不敢娶媳婦,只往妓院裡鑽。曹七巧終於達到了獨佔兒子的目的。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寫出了令人戰慄的冷酷,也把曹七巧對兒媳的折磨表現得淋漓盡致。
2. 張愛玲視角裡的女性心思:妒女,讓她親手毀掉女兒的幸福
自己沒有得到幸福,被人休想得到,連自己的女兒也別想得到。在曹七巧看來,什麼情都不存在,只有金錢才有用,才不會背叛自己,所以她反覆告誡女兒長安:「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
比如,七巧娘家侄子春熹扶住從椅子上險些栽倒的表妹長安,七巧便懷疑侄子居心叵測,並且還痛斥道:「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以為我揣摩不出來你安的什麼壞心麼?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得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佔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小時侯把著手兒教你的!」。
出於和大房、三房比賽的心思,而且長白實在無心學業,曹七巧才無奈地讓長安進了學校。但是她只看到長安花了她的錢卻常失落東西,並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母親罵了之後,長安「不敢作聲,卻哭了一晚上」。最後,更是為了保全女孩子的自尊,退了學。雖然是長安自己提出來的,但是這卻是母親的逼迫,是母親剝奪了她上學的機會。長安唯一一個「逃」出家去的機會就這麼沒了。
長安二十四歲生痢疾,曹七巧更是為了省錢,不替她請醫服藥,反而勸女兒吸鴉片治病,使女兒上了癮,以致長安三十尚未出嫁。
後來,經堂妹長馨介紹,長安交上一個朋友童世舫。因為曹七巧看到女兒戀愛而「時時微笑著」,「她不由得有氣」,所以她百般摧殘女兒的自尊心,致使女兒不得不終止這段剛剛開始的戀情。而當她發現童世舫與長安藕斷絲連,並未斷絕往來之時,便設計請童到自己家中,將原本戒菸已經見效的女兒說成是戒不掉的癮女,不惜毀掉女兒的清白,徹底割斷了女兒繫著最後一點希望的情緣,又將長安拉回到「那沒有光的所在」。
曹七巧對女兒的折磨是一種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折磨,這使得長安在遇到愛情時,懼怕自己的情人見到母親。長安是如此的絕望恐慌,是如此的焦慮不安,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家庭環境,「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最後,還真是一語成讖。長安和世舫分手了,長安又回到了以前憂鬱的模樣。
曹七巧原本也是一個令人同情的女人,然而她後面的所作所為,讓她墮落成一個毫無母性和人性的「母親」,她的醜惡嘴臉讓人深惡痛絕,也讓人膽戰心驚。
就像夏志清在評價《金鎖記》時所說的:「七巧是特殊文化環境中所產生出來的一個女子。她生命的悲劇,正如亞里斯多德所說的,引起我們的恐懼與憐憫;事實上,恐懼多於憐憫。」
3. 張愛玲以筆體驗出的女性——曹七巧,一個母親從受害者到加害者的蛻變
說起來,曹七巧年輕輕時也算得上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她生於市井小販之家,是麻油店西施,青春洋溢,潑辣熱情,心性高傲。「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
但是因為兄嫂的貪婪和勢力,把她當搖錢樹賣給了高門大戶的姜公館當小妾,而且所嫁之人是一個因患軟骨病成為沒有生命的肉體而不能正常婚娶的殘廢男人,「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每天守著一個終年癱在床頭的病人,看著噁心,想起傷心。她的婚姻披著黃金的枷鎖,鎖住了卑微與怨懟,鎖住了沉鬱與憤懣,註定了是出必然的悲劇。
不管是在哥嫂家孤苦無依、操勞任怨的少女生活,還是在婆家飽受的冷語白眼、欺凌傷害,她都沒有宣洩的對象和場所。在這座瀰漫衰亡氣息的院子裡,她的青春、她的活力、她的生氣就這麼被一點點的消弭了。
她原本還是有點希望的,在這個了無生氣的姜家,三爺季澤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健康男性,是她的情感寄託,希望從小叔子季澤那裡得到未曾從丈夫身上得到過的關心。但是最後發現三少爺姜季澤的花言巧語只是為了騙她的錢,這讓她對愛情完全失望了。
傅雷曾在《 論張愛玲的小說》中指出:「 愛情在一個人身上得不到滿足, 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對金錢的貪愛、愛情的缺乏等等原因使曹七巧慢慢脫離正常人的心理而變成畸形人。她的生活充滿了幻滅、空虛和絕望,這將七巧推向瘋狂、畸形的報復。「三十年來,她帶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丟了半條命。」
那難以壓抑的欲望和憎恨變成了對兒子長白的畸形佔有欲,變成了對兒媳的敵視和對女兒的控制欲,所以她千方百計破壞了兒女的幸福,把他們兄妹困在自己身邊,困在這個了無生氣的家裡。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那對兒女了。當需要的時候,是她孤獨寂寞的陪伴;當她不需要時,他們就成了她消遣謾罵的對象。「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但是她仍不放手。 這些所做作為使她泯滅了作為母親所應有的母愛。
這個家就像一個墳墓,沒有母慈子孝,沒有歡聲笑語,有的只是死氣沉沉,寡淡的親情像是沒滋沒味的白開水,惟一扯不斷的聯繫不過就是血脈罷了。在這壓抑的氛圍裡充滿了大煙的味道,剩存的氣息讓人感到窒息。
4. 一部書一個人的女性人生凝聚:從現實到故事,一首母愛異化的悲歌
張愛玲的《金鎖記》無疑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部偉大的作品。正如著名翻譯家傅雷在評價說:「毫無疑問,《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夏志清教授也認為:「張愛玲應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並且稱《金鎖記》 「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金鎖記》的成功,在於張愛玲挖掘出了人類精神世界和心理層面那隱秘而最原始的需求和願望,將母愛外衣遮掩下的人類自私、虛偽的劣根性展示了出來。在她的筆下,母親的神性被完全剝奪了,母性不再是神性,也不是德性,而是讓母親作為一個「人」的形象存在,故而將曹七巧這個母親的形象刻畫的如此冷峭,如此陰毒,如此讓人寒心,如此讓人恐懼,簡直深入人心。
讀《金鎖記》,故事裡的蒼涼直達人心,就像冰水從頭淋到腳,冷寒徹骨。張愛玲在作品中特別擅長渲染出一個蒼涼的世界。「蒼涼」也是張愛玲常用的一個中文詞彙,在她看來,蒼涼就是一種力量,「有更深長的回味」。因此,透過張愛玲的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其作品中人物那種混亂荒蕪的精神世界,以及瀰漫於作品中的無奈與悲哀。
如此浮華而蒼涼的獨特的藝術風格與張愛玲本身的人生經歷和體驗是分不開的。父母的離異,讓張愛玲的生活充滿了寂寞和孤獨。特別是後來從父親的家被放逐之後,她也不能順利走進母親的家,她就像一個邊緣人。家庭的溫暖和庇護,在張愛玲看來是不存在的,內心像個破房子,呼呼的灌著風,缺少了安全感,就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樣 :「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
就是這樣一種混合著自我憐憫和自我防衛的心理狀態,讓她在看待世界和事物時沒了溫情的表象,赤裸裸地露出不堪的內在。那些千百年來有關父慈母愛、手足情深等人倫親情建構的華屋美廈在張愛玲「蒼涼的手勢」中轟然倒塌,一片狼藉。母愛和父愛,是不存在的,她筆下的母親大多是那種自私、軟弱 、狠毒 、愚昧之類的形象,母性回到人間本位,母親這一本體也成為被審視、被批判的對象,就像曹七巧。
故事的結尾,張愛玲這麼寫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完不了。」母親,一旦落到「人」這個層面,人性便顯露出來。雖然曹七巧的悲劇故事已經結束了,但是類似的故事卻還是在繼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