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是一種恐懼心理,而人類的恐懼來自於未知。
正因為沒有可驗證的死亡後情形了解,也沒有人真正帶有生前的記憶(不被科學認證的民間傳說不予取信),所以死亡對於人類來說,是一種未知的存在。
對未知領域的恐懼其實是人類一種長久歷史積累下來的基因記憶,這同時帶有動物的自我保護本能。在人類成長過程中,在父母和大人的保護中不斷強化,最終讓一個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怕的嬰兒對社會生活充滿戒備,對未來走向充滿疑惑,而對死亡的恐懼則在先天與後天的合力作用下越來越強大,甚至強大到無可奈何地接受。
我們常說,年輕人不怕死,其實不過是已經認識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因為死亡這種沒有任何人能改變的狀態,其實更是一種絕對公平,時間還很充足、社會地位還不高的年輕人樂而見之。大多數人類在「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理建設下已經坦然接受,而年輕人自以為憑著自己的本事,定然能在離開前解決所有的問題,沒有遺憾地、坦然地接受這一結果。
人類死亡的年限雖然沒有定式,但是排除意外的因素,在現有科學技術保障下,人類的壽命基本上能夠達到某個時間,這是公開的、透明的,人所共知的。
而公開、透明、已知正是人類對抗未知死亡的自我安慰。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至少讓我知道什麼時候離開。
年輕人的不怕死,首先是荷爾蒙的衝動,然後對年齡的自信,反正還早著呢。至少我知道我現在還可以好好活,所以我不怕死。這就是用已知來對抗未知。
而為什麼人越老越怕死?因為人經過一輩子的歷程,這種對未知的降臨越來越近的已知反而變成一種催命的負擔。同時,少年時期的夢想沒有達成,一輩子有太多地遺憾,到老終於有了天倫之樂的幸福,有了悠長的時間、假期來做自己以前營營苟且之時無法做的事情,自然是希望這種日子越長越好。
現在的人其實都接受了死亡的不可抗拒。
只不過是人走在不同的階段,對這種不可抗拒的心理會發生變化。年輕的時候,孤身一人,志氣、夢想超越了個人所在,所以為國獻身、勇於赴死的都是少年人。一條命,換來一時的義氣張揚,少年人來不及思考,或者思考了覺得值得——但是事後沒有不後悔的。
因為他們心智並不成熟,他們不在乎自己離開時親人的痛苦。
基努·裡維斯在訪談時談到死亡:我知道那些愛我們的人會想念我們。
一個人到了一定的階段,就不再是為自己而活。
為什麼中年人怕死?因為不能死。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的壓力,父母、孩子的期盼是中年人無法逃避的責任。我們常說中年人是最能忍的,並非這個人的性格發生了改變,而是內心因為責任、義務而無法再放任自己為所欲為。同樣,中年人對死亡的恐懼也是最真實、最深刻的。因為死不起,一旦發生了,則意味著整個家庭的崩潰。我們不為自己而活,也要為孩子、為老人而活。
為什麼基努·裡維斯的話裡面透著傷感,因為他失去太多的摯愛,深刻體會了失去的痛苦,而他也能感受到還有人對自己的愛,所以為了照顧他人的情感而生存,活著。
這和我們為了家人而拼命活著是一樣的道理。要活著,就得怕死。
而進入老年,父母已經先走了,孩子各自成就,有了依靠。看透了生死的人(所有的人)相對來說,除了對美好生活的留戀,對未盡願望的遺憾,其實對死亡的害怕已經不算什麼了。
無欲無求者,都能坦然接受這一事實。
為什麼怕死?心中還有未盡之事。「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這種人的心理就是追求長生不老,五百年只是調侃,給他一萬年也不夠。
這就是真的怕死。因為他的家業太大,責任太大,不放心交給後人處理,所以要長生不老,監管萬萬年。追求長生不老,其實是一種信仰下的努力。所謂信仰,其本質意義更在於情感寄託,滿足的是情感需求,而非理性的決定。
佛祖喬達摩·悉達多在自知日子不多時,曾多次向弟子阿難詢問不死之術。阿難是誰?是第一次佛教經文的主要口述整理者。因為當時佛祖的學問並沒有記錄(印度人沒有文字記錄的習慣),而是在佛祖歸天之後由徒弟整理。阿難這個人聰明絕頂,博聞強記,老師的話他記得最多、最清楚。但是在整理經文的時候,他連「羅漢」都不是,是沒有資格進入佛語整理班子的。
為什麼?就是因為佛祖對他不回答不死之術不滿意。阿難知道,哪裡有什麼不死之術?所以從來都不回答。
後來還是讓阿難火線入黨,一夜之間修行成「羅漢」,才得以加入整理經文的團隊,從而讓佛祖的學問得以留存(不過還是口頭宣講,真正形成文字要到佛祖升天后一百多年)。
佛祖不願意飛升,許是看人間疾苦未盡,想儘量留些時間多點化世間苦難之人吧。
可營營眾生,又有幾個能趕得上佛祖的見識,有佛祖的覺悟?但是我們和佛祖一樣,不想死。
中國的道教追求飛升成仙,這是道教的教義和信仰。為什麼皇帝貴族們趨之若鶩,民間也到處都是煉丹、練氣之人?
因為死亡太強大,人們就像溺水的人,面對無法抗拒的結局,對漂浮在海面的稻草抱有最大的希望。但是人們隱隱中又知道其實並不靠譜,要不然為什麼那些修仙之人,個個都建好了皇陵,打好了棺材板?
實在是沒辦法,碰碰運氣也好。
萬一是真的呢?
宗教就是建立在人類對死亡恐懼之上的精神稻草。
雖然教義各有不同、紛繁複雜,都生發出各種真善美來,但是追根問底,無非是為了死後進天堂,或者圖來世,要不就是為了擺脫生死輪迴。宗教消解、緩解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也不是免費的,宗教的各種條件無不約束人的私慾,引導向善的情緒。這是宗教積極、正面的價值所在,也是宗教被統治階層利用的價值所在。
其實中國道家的生死觀,是淳樸的,甚至可以說是唯物的。也就是所謂「一世論」,即「人死如煙滅,萬事化飛灰」。用道家的話來說,萬物不過是天地之道在人間幻化成的各種形態,最終還是要回歸大道。即人死了,道不滅,只是回歸了宇宙之中,這挺有能量守恆的味道。
黃庭堅有詩「此身天地一蘧廬」正是這個意思,我的身體不過是天地之氣暫時借宿的一個小小驛站而已,總有一天要走的。
不過這種抽象的、高端的說法對普通老百姓來說,理解起來都困難,安慰的作用微乎其微。所以道教隨著佛教轉世說的進入,也開始了陰間的假設,讓老百姓多行善事,通過閻王來決定下一輩子的命運。
在這樣世俗的佛道共同作用下,中國人的生死觀逐漸根深蒂固,那就是有來世。佛教有輪迴,還可以跳出輪迴進入極樂世界;道教有地府,閻王殿,有奈何橋,你的來世靠你今生行善,而作惡的人則無法投胎,只能困在陰曹地府接受各種恐怖的懲罰。
死後的獎賞或懲戒,都以今生作為、念頭為依據,因此都是對今生行為的約束和導向。普世宗教的價值,是在利用對死亡的恐懼,引導世人在今生的行為。
說死,謀生。
人們其實也不傻。中國人尤其如此,中國的文化是個大框,什麼思想流派都活色生香,也導致了中國人的態度就是實用主義,誰對我有利,我就信誰。要是身邊真有人成了佛,保證全都信佛教,要是身邊有人成了仙,百分之百全民道教。
為什麼?對死亡的恐懼讓人不得不做出實惠的選擇。
只可惜從沒有任何宗教給出明確的答案,甚至到後來連質疑都不允許:「愛信信,不信滾」。
我們很好騙,眼見即可為實。但我們又不怎麼好騙,五千年的文化駁雜,讓中國人什麼都願意相信,但是什麼都不是虔誠的真信。
而在生死觀這個大的問題上,其實咱們真正信的,還是現在唯一能確定的——不管你是誰,都要面對死亡。
「王侯將相轉頭空,不過人生土一抔」,富貴榮華者可能心有不甘,但是我等無權無錢的老百姓唱這歌的時候,至少心裡是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