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是一片星河,李白只是一顆流星」
李白一直被冠以天才詩人,放置在體系之外,在雲端裡。大家只知道李白詩好,但他的詩好在哪裡,好到何種程度,如何度量,如何解構,深究的人並不多。因為無法接近,所以乾脆放棄接近。
大部分人一提到學李白,幾乎都是「你要學謫仙人?你有他的才華嗎?算了吧,沒有用的。」
當然這可以視為一種吹捧,但事實上,這樣的吹捧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有害處的,因為它實際上是一種勸退。
人們無法接近李白。
因為無法接近,就不會形成穩定的認知,就會出現誤會,產生假象,形成騙局,在各種無法釐清落實的朦朧體會裡,李白作為一名詩人,他的詩學卻被放逐、被拒斥,他的詩歌真相,從未落定,他的詩之桂冠,也從未戴穩。
其實詩人自己一語成讖,他說:
美人如花隔雲端!
美人隔著雲端,看不真切,你可以把她想像的很美,世無僅有;同樣也可以不屑一顧,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這也是為什麼,後世千年,李白總被不斷貶抑卻又沒遭到什麼實質性傷害的原因。
對著一朵雲舉槍,你是傷不到它的。
再如目前最廣為採用的文學史上如此評價李白:「李白作品的藝術個性是獨一無二的」、「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是一位曠世奇才,具有不可更替的不朽地位」
文學史不怎麼會用「獨一無二」、「不可更替」、「不朽」這些詞去評價一個人,因為對於那些青史留名的詩人們來說,人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而文學史要記錄的,就是他們每個人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又不朽的那一面,所以你顯然不好直接用這樣的詞去評價一位詩人。但是偏偏,這些詞就被理直氣壯地放到了李白身上。
這充分反應了一件事:其實大家不知道怎樣評價李白。
在別的詩人那裡,大家總能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分析杜甫,學者們會大談他的「詩史」、談他寫詩的廣度、鍊字的深度、談他的細節、談他的詩壇影響力、談他的忠君愛民的情操……
而談到李白,哪怕是最嚴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感性化,開始使用不著邊際的詞彙,大談感想心得,例如「李白是天邊的一朵雲彩」、「李白這樣的詩人是不可重複的」、「李白是天上的明月」,開始失去分析。
甚至見過一個離奇說法:李白的詩歌充滿了流動性、音樂性,這也意味著有些話說出來時,可能李白自己都不在乎它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個時候他滿足的是生命的噴發。今天的人對此很是著迷,但是我們學不會。這是李白生命裡帶出來的,他的詩歌就這麼「噴」出來,這是他寫作的一個特色,我稱之為「無意義言說」,就像音樂似的,它就是一種情感。(西川)
連無意義言說都用上了。
再一次體現了:大家真的不知道怎樣解讀李白。
很多人拿李白去pk其他詩人(當然我一向認為這很無聊),其結果往往都能給你打成五五開,你今天和蘇軾比,五五開,明天和杜甫比,還是五五開,後天去和白居易比,哪怕和李賀比,我估摸著結果也都差不太多……你沒有什麼板上釘釘的證據證明李白的詩更好,而其他詩人呢,都不敢說自己的詩比李白還好。
當一個語文老師說出李白只是一顆流星,而蘇軾是一整片星河的時候,就說明他是把蘇軾作為了度量李白的標尺,那麼李白能被蘇軾度量並落實的那一部分,也就只有一顆流星了。
但如果反過來呢?以李白作為標準度量蘇軾?
——哪有這種操作?
李白的標準是個什麼標準?
人間迷惑
為什麼覺得李白被低估。
不是覺得李白的榮譽不夠、名聲不夠,李白最不缺的就是這個…
但那是詩人李白,卻不是李白的詩。李白的詩歌更多的時候是被詩格化了,去成就了他自身,而非以詩學的形式回歸詩歌本身。
這正是李白的特殊之處。
他的詩歌被劃為浪漫主義,不像現實主義那樣可以落到地面上,由一個個具體的事實來承載。而他本人的人格又與詩格高度統一,他以整個人生踐行著他的詩歌品質,於是從他詩歌中生長出的詩歌形象,就無可避免地與他本人合二為一。
但顯然李白並不是靠自身人格魅力和氣質加成走到今天的,因為李白的人格魅力和氣質,也恰是他自己用詩塑造出來的。
換言之,人們眼中的、所喜愛的其實是詩人塑造的李白,卻不是李白本人。
但是這樣一來,拿什麼還給詩歌呢?
學界並沒有真正找到解讀李白的方法,現在的文學理論也根本覆蓋不了李白的詩歌。
比如學界喜歡說影響力,影響力這個東西看似有道理,實則很玄乎。所謂影響力大抵是模板的可用度。但有的人根本不把精力放在創新模板上,他就很難被後世學習。
李白的詩很正,同時又很邪門(他邪門的地方先不談)。看著天馬行空、想像力縱橫,一字成天險,實則毫無技巧可言。
比如李白的絕句(並沒有說是所有詩歌),大都是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抒情。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這首詩有什麼技巧嗎?沒有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抒情。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同樣,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抒情。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地點人物事件抒情,可能少交代個時間吧。但沒關係。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抒情,人物不清楚是誰,就寫誰家。
別人學李白怎麼學?擱現在要人寫詩老老實實寫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抒情,他打死都不幹啊。這怎麼能不玩點花樣呢?豈不是白瞎了我作為一個寫詩的人的逼格?
就算有人願意這樣寫,也沒人會覺得他是跟李白學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抒情,從小學起老師就這麼教你,這是最基本、也最正統的路子,這事兒你用的著跟李白學?
李白的影響力顯然不是在這種地方。
如果說有一個人適合當尺子,這個人可以是杜甫可以是蘇軾可以是各種人但絕不是李白。
李白的價值從未得到過充分挖掘,更遑論去作為標尺度量他人。
宋代千家注杜,一家注李,成為一大文化現象。無數名家蓋棺定論:「杜詩可學,李詩不可學」,所以你放著就好。
千百年下來,杜甫被一些人放在了詩歌標準的位置,被反覆運用、挖掘、深化、結脈為網。而李白還是那個雲霧煙霞中的美人,是千秋詩歌夢,是你得不到的水中月,鏡中花。
浮士德最後說「你真美啊,請停一停」
那正是無法言說的時刻,也是見證奇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