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一個古老的語詞,作為第一人稱,很早就被詩人們使用了。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就有大量的「我」的存在。
如:
《國風-葛覃》:薄汙我私,薄澣我衣。
《國風-卷耳》: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國風-草蟲》: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國風-行露》: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
《國風-江有汜》:江有汜,之子歸,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國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國風-綠衣》: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國風-王風》: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菲菲。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小雅-出車》: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兮。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
《大雅俗-棫樸》: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勵我王,綱紀四方。
《大雅-文王之什》:陟我高岡,無失我陵,我陵我阿,無飲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鮮原。
《大雅-民勞》:柔遠能邇,以定我王。
《大雅-板》:我雖異事,及爾同僚。人即爾謀,聽我嚚嚚。
《大雅-蕩之什》: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視爾夢夢,我心慘慘。
《頌-維天之命》:假以溢我,我其收之。
《頌-我將》:我將我亨,維羊維牛。我其夙夜,畏天之威。
《頌-時邁》:我求懿德,肆於時夏。
《頌-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
怕讀者覺得繁瑣,僅錄幾條,實為「冰山一角」。「我」作為抒情主體的標誌,在《詩經》中不分地域,不分體裁(風、雅、頌),大量存在著。這其中,《風》最多,《雅》、《頌》較少;但凡第一人稱,皆為「我」,沒有「吾」「餘」,也沒有「予」。
這樣說來,「我」作為第一人稱,是否在先秦詩歌中普遍存在?其實不然,被稱為中國最長的一首浪漫主義傑作《離騷》正文中就沒有「我」,通篇僅有「朕」「餘」「吾」,而「餘」出現次數最多。
之所以說是「正文」,因為在尾聲中才出現了一句「國無人莫我知兮」,這才見到了「我」。這確實是一個極為少見的現象。
當然,屈原的其他作品也偶爾會出現「我」,如《山鬼》: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
還有頗受爭議(作者)的《漁父》中有一句廣為人知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但綜觀屈原的作品,仍以「餘」「吾」最多,如《懷沙》:世溷濁莫吾知兮,人心莫可謂兮。明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這究竟是詩人的語言習慣,還是這個「我」在抒情言志上有著特別的意蘊和情感?
然而,在後來的詩歌中,「我」佔了上風。如《古詩十九首》: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客從遠方來》)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緯。(《明月何皎》)
十九首詩,有多首用了第一人稱,皆為「我」。
魏晉詩人中,姑舉二人,如阮籍的《五言詠懷詩》,亦有多處: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心腸未相好,誰雲亮我情。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
還有大詩人陶淵明雖然尚真貴自然,但詩歌中也常有「我」這個第一人稱代詞。比如《飲酒》組詩:
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
二十首詩,便有四首用第一人稱「我」,有兩首用到了「吾」和「餘」。當然,更多的詩則是無「我」亦無「吾」,但詩人的形象卻無時不在,或許這就是後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的「無我之境」?
在唐詩宋詞中,但凡出現第一人稱時,我們幾乎就看不到除「我」之外的其他第一人稱代詞了。
而高揚「我」的存在,用「我」最多的當然是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了,如:
《將進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行路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梁甫吟》:智者可卷遇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
而用得最為出名,最為盪氣迴腸,最為卓然獨立的則是《夢遊天姥吟留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當然,李白偶爾用也用「吾」,比如《贈孟浩然》中那句最為著名的: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還有《行路難-其三》: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但李白用「吾」的時候,詩歌情感不免就顯得要沉實一些、收斂一些。似乎是李白反覆斟酌一番才寫下的詩句,少了些睥睨世俗的傲氣、少了痛快淋漓的奔放,少了些自由浪漫的氣息。
這樣說來,就第一人稱在詩歌中的運用,李白還是從《詩經》中繼承的多一點,而從《屈原》那裡傳承的這是一種骨子裡的品性——屈子精神。
詩人用「我」,或用「吾」(餘),就抒情言志、體物造境上倒底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