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浮琪琪
做了十多年「恐艾症」幹預,陳曉宇愈發明白,人性是灰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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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恐懼
陳曉宇最多一天收到2000多條求助私信。用了路上撿來的情趣用品,會不會感染愛滋病?路上碰見兩個黑人,他們說話有飛沫,自己嘴巴微張,會不會感染愛滋病?不小心碰到公共便池,會不會感染愛滋病?痘痘破了用餐廳公共散裝紙,會不會感染愛滋病?外賣上有紅色疑似血液,會不會感染愛滋病……
圍繞愛滋病,有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他們不是愛滋病感染者,但因為強烈恐懼愛滋病而滋生焦慮、抑鬱、強迫、疑病、被迫害妄想等多種心理症狀和行為異常。有的已經做了幾百上千次檢測,有的十多年來閉門不出,嚴重的徘徊在自殺邊緣。這被稱為「恐艾症」。
最近一位男士來諮詢。他心神不寧,因為開車等紅綠燈的時候,一個乞丐走過來敲車窗要錢。他開始猜測:這個乞丐衣衫破爛,會不會吸毒?會不會有愛滋病?天這麼冷,手上會不會有裂口?裂口會不會出血?血會不會弄車上?越想越恐懼,慌亂之下,他找到陳曉宇,做了一個小時諮詢。
這樣的諮詢,陳曉宇一天能接到一二十個,根本忙不過來。線上,他是健康博主,國家心理諮詢師,微博粉絲50多萬。線下,他是四川樂山疾控中心中默愛滋病防治項目負責人,2009年創立成都恐艾幹預中心。之所以成立這個中心,是因為辦公室諮詢熱線95%不是愛滋病患者打來,而是被恐艾者佔用。
截至2019年10月底,我國報告存活愛滋病病毒感染者和患者95.8萬,而恐艾人群據估計有160-180萬。他們需要的不是檢測和藥物,而是專業的恐艾幹預,然而可供尋求的恐艾幹預尚處於供不應求、不被看見的邊緣地帶。
陳曉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成都恐艾幹預中心不到10個人,每個人都有愛滋病防治和心理諮詢雙重背景。陳曉宇已經在這兒做了十多年的恐艾幹預。目前幹預中心有5個QQ群,每個群有2000人,群裡是關於愛滋病的「十萬個為什麼」。
「愛滋病病毒經血液和體液傳染,主要包括性傳播、共用針具靜脈注射吸毒傳播、母嬰傳播。而握手、擁抱、禮節性親吻、一起就餐、共用衛生間、共用浴室、共用辦公場所、共用交通工具和娛樂場所,都不會傳播愛滋病。」陳曉宇已經說得滾瓜爛熟。
對缺乏常識的提問,陳曉宇哭笑不得,他會立馬給出否定判斷,對方一般也就不再恐慌。餘下的多是進行過高危性行為的網友。陳曉宇的流程是先問具體性行為方式,再問是否有安全措施,一番評估後給出判斷。遇到無從判斷的,陳曉宇會建議對方前往醫院進行檢測。最麻煩的是,很多網友檢測是「陰性」,但他們依然堅信自己得了愛滋病。
上海有一名網友打來電話,他焦慮得想要自殺。原因是去了一次洗浴中心,隨後,孕期的妻子忽然流產。這名網友堅信自己攜帶了愛滋病毒,因此導致妻子流產,處於崩潰的邊緣。「我就問他,原來他是發生了一次邊緣性行為,感染風險幾乎沒有的。」陳曉宇給他做了兩次諮詢,這名網友終於放棄自殺念頭。
一兩次諮詢可以解決的屬於輕度恐艾,嚴重的恐艾會影響工作生活,陳曉宇沒法用諮詢解決,只能轉介精神科。福建一個海歸男博士,在一次高危性行為後開始恐艾,雖然檢測沒問題,但他恐懼到到6年沒下過樓,不敢與外界接觸。
博士媽媽預約陳曉宇做諮詢,幾次溝通下來,陳曉宇差點兒崩潰。博士無法正常對話,假想身體出現愛滋併發症,每天想的是出家、自宮或自殺。在陳曉宇的堅持下,博士媽媽帶兒子住進了精神衛生中心,三個月後博士出院,慢慢開始出門陪媽媽買菜了。陳曉宇主動加博士微信,鼓勵他出門找工作儘快融入社會。
2
疾病的隱喻
恐艾,不是一個生理問題,而是一個心理問題和社會問題。
恐艾人群有個共同特點:反覆性強,經常今天覺得沒事了,第二天又開始恐。陳曉宇接觸最久的一個「恐友」已經斷斷續續恐了十年。十年前,陳曉宇幫他脫了恐,最近他又頻繁做檢測,懷疑自己不正常。
看的人多了,陳曉宇越來越明白,恐艾不只是與愛滋病有關,背後有複雜的心理動因,愛滋病只是一個導火索和出口。
「他們本身已經有一些心理問題,比如焦慮症、強迫症,但現實危害沒那麼明顯。愛滋病是一個觸發和放大,這種焦慮強迫投射到愛滋病上,就會表現出極度的恐懼。」陳曉宇告訴《社會創新家》。他主要做的是尋找潛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問題。也許是來自家庭,也許是來自工作,「心病還需心藥醫,找到根源,才能脫恐,不然不恐愛滋病,還可能恐別的。」
除了潛在的心理問題,恐艾背後還有來自整個社會的壓力。
按照桑塔格的說法,在現代社會,「疾病」淪為一種隱喻,從身體的一種病轉換成一種倫理道德批判,進而轉換成一種壓迫。愛滋病尤其如此,恐艾者恐懼的不僅是愛滋病,更是愛滋病帶來的不利處境。
陳曉宇介紹,大部分恐艾者,都進行過嫖娼、約炮、婚外情,事後他們會陷入擔憂,一個是害怕生病,一個是觸犯社會禁忌,面臨道德壓力。「他們無處可說,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多方壓力之下很容易爆發恐艾,還要裝作不恐,對外表現一切正常。」因為在當前社會環境下,愛滋病不只是生個病而已,而是對道德與社會性的全方位摧毀。
陳曉宇想過,如果非要選一個,糖尿病和愛滋病,他寧願得愛滋病。因為愛滋病可以免費治療,預期壽命可達70歲以上,生活質量比糖尿病高多了。但社會上有恐艾的,卻沒見有「恐糖」的。
愛滋病被視為道德不端者應得的懲罰。有網友罵陳曉宇助紂為虐,「他們說這些人吸毒嫖娼都是人渣,還救他們幹什麼?」在陳曉宇講述恐艾故事的視頻下,點讚最高的留言是「 別講那麼多大道理,知道誰得了這病說成啥我也離那些人遠遠的。」
甚至在媒體報導上,也充滿對愛滋病的「有色眼光」。
報導陳曉宇的文章,標題聳人,雖然閱讀量不錯,但不是他想要的,「因為迎合了大眾對愛滋病的偏見。」至於其他社會新聞,提到愛滋病也如臨大敵。最近一個新聞報導提到一位公務人員執行公務時被一個愛滋病患者咬了一口。「這種細節真的有必要嗎?如果是高血壓、糖尿病,應該就不會強調這個細節了。愛滋病不可怕,可怕的是歧視與誤解」,陳曉宇對《社會創新家》說。
陳曉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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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審判
找陳曉宇求助的人,年齡越來越小。有個14歲的初中生拿壓歲錢去嫖娼,事後開始恐艾。一個高中生因為撫摸同性而惶恐不安。還有大學生用約會軟體見網友,隨後陷入恐艾無法自拔。曾經有一名學生因為恐艾準備跳樓。
站在樓頂,他給陳曉宇打了個電話,陳曉宇問出地點立馬打車趕去。車開得很快,陳曉宇沒敢掛電話,陪著聊了2個小時,一直講到樓下把學生勸了下來。現在這名學生進入一家國企,做到了中層管理。
幹預恐艾之外,陳曉宇一直在做性教育科普。幹預中心的網站和公眾號,他個人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都是性知識普及。不少人調侃他「不正經」「很壞」,甚至直接諷刺他「惡不噁心」。
「都可以做,要拿出來說,不行。那些天天去嫖的也說我很壞。」陳曉宇很無奈。
之所以做性教育,因為不少諮詢者對性的無知,讓人咋舌。一個海歸博士找陳曉宇傾訴,覺得自己很邪惡,說了半天原來對方所說的邪惡是夢遺。同樣出人意料的是,陳曉宇發現恐友一般都是高學歷群體,學歷至少本科,碩士博士佔較高比例。
在2019年5月《科學》期刊中,中國疾控中心和清華大學醫學院合作調查指出,大學成為愛滋病溫床,一半的大學生未接受過任何性教育,另一半大學生只接受過異性性教育,不包括預防愛滋病和其它性傳播疾病,內容也極端保守。
陳曉宇的諮詢者中,1/4是同性群體。
剛剛過去的2019年11月,一位女士幫老公預約了諮詢。見面當天,陳曉宇上前握手擁抱,對方一下子彈到旁邊,擔心他身上有病毒。這位男士因為發生過同性性行為觸發恐艾。兩個小時諮詢下來,陳曉宇發現問題過於嚴重,建議對方立即去精神科。最後這名男士被確診重度抑鬱、重度焦慮、重度強迫。
有的同性群體事實上沒有進行過同性性行為,但依然恐艾。
陳曉宇遇到過一個資深恐友。這位恐友作為人才被引進成都,他本身是同性戀,但又歧視害怕同性戀。「他與同性互相撫摸過一次,沒有發生同性性行為,但嚇得不行,跪求醫生開阻斷藥吃,吃完又覺得自己腎臟出問題,整個人要死要活的。」這位恐友長期失眠,產生被迫害妄想,又拒絕去精神科,一天給陳曉宇打50個電話。長期溝通下來,陳曉宇判斷他恐艾的根源是恐同。
類似恐同、歧視同性戀的情況在陳曉宇這兒很常見。很多恐艾者恐的不是愛滋病,而是同性戀。愛滋病、同性戀,成為一種「羞恥之症」,為了避免被審判,很多同性戀在求助時主動偽裝,聲稱自己是異性戀,明明是發生同性性行為,卻謊報是嫖娼。
事實上,據國家衛健委疾控局報告顯示,2019年1月-10月愛滋病感染者13.1萬,其中異性傳播佔73.7%,同性傳播佔23%。陳曉宇經常在微博「撐同」,與同性戀粉絲互動。前幾天,他轉發了一個微博,「生物可以進行多種多樣的性行為,這包括同性別之間的,也包括非同性別之間的……同性本自然……」
4
關於人性
做恐艾幹預,是與人性打交道。陳曉宇離得越近越發現,人性是灰度的。
有富二代夜夜泡吧,確診愛滋後私信陳曉宇講述自己經歷,希望可以警醒他人。有恐友因為前男友說自己有愛滋而精神恍惚,後來證明這是一場恐嚇。還有恐友好端端忽然被配偶傳染上愛滋。甚至有恐友揚言檢出愛滋後要與醫生同歸於盡。
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白領,有醫務工作者,有廳級幹部,還有社會名流。不管來自什麼地方,一旦恐艾發作,他們不信疾控中心,不信醫院,也不信心理醫生,只信陳曉宇。他們看陳曉宇就像看一個符號化的救命稻草。
然而人性多變。他們前腳賭咒發誓痛改前非,後腳反覆發生高危性行為。陳曉宇看最多的是理性在欲望面前有多麼脆弱。他已經習以為常,「欲望來的時候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們一會兒痛哭流涕,求陳曉宇救救自己,一會兒翻臉不認人。
一個企業老闆,幹預諮詢時千恩萬謝,承諾脫恐後給幹預中心捐一筆錢,結果脫恐後立馬拉黑了陳曉宇。一個公務員幹部先恐艾後愛滋確診,陳曉宇陪著他度過崩潰期,隨後就被對方刪除了。還有說謊的恐友,明明身家千萬,卻裝窮索要免費諮詢。
「之前諮詢都是免費,後來人太多,而且免費的沒人尊重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所以改成收費,一個小時200-1000元不等,遠低於市場價。」陳曉宇說。
無論恐友如何「戲精」附體,陳曉宇都很淡定,他從不把恐友的承諾當真,「我知道他們太多的秘密。我們當地有個幹部,脫恐後拉黑了我,我很理解,因為我朋友圈有我們宣傳部長、紀委領導這些,他害怕被共同好友看到。」
拉黑他的是恐友,和他關係好的也是恐友。
其中一個恐友是社會公共人物,因為參加一個party發生高危行為,事後恐艾向陳曉宇求助。脫恐後告訴陳曉宇在宣傳或公益上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不過陳曉宇也只是笑笑了事。有恐友把陳曉宇照片做成手機屏保,脫恐後帶特產跑四川看他,有的升職加薪與陳曉宇分享好消息,還有恐友讓他幫忙介紹對象。
現在,陳曉宇每天收到的不只是恐艾求助,還有各種求醫問藥和心理傾訴。其中一類是愛滋病患者或家屬發來的拒診求助。對於醫生拒診,陳曉宇不做評價,但他會親自帶愛滋病患者看醫生。醫院醫生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帶「特殊」病人看病來了。
「有些醫生看到我面露難色,但礙於面子,每次都接收入院了。每一個人都有他選擇的權利,大家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接納,做好防護,提高技術水平,正確理性看待愛滋病吧。」陳曉宇對《社會創新家》說。最近他又收到一條私信,某網友的父親因為HIV不被醫院接收,沒辦法給耳朵做手術,已經跑了幾個月無果。陳曉宇問對方要了片子,答應幫忙聯繫醫生看看。
不理解陳曉宇的人很多,他每天都能收到謾罵或威脅私信。甚至他去單位,同事也故意躲著。陳曉宇形容醫生是高危職業。2019年12月24日,他在微博轉發民航總院楊文醫生被家屬惡性傷害的新聞,並寫道:「陳醫生天天練習散打、武術、健身還是有用的。當初被砍的時候,一個卷腕奪菜刀立馬把對方制服。被吸毒人群圍攻,1000米衝刺把他們甩到身後不見蹤影。」
陳曉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從業以來,雖然沒被物理傷害,但每天接納的是吸毒人群威脅、小姐調戲、同性騷擾、恐友吐槽、愛滋病病人拒診,堪稱「負能量滿滿」。有人對他說,這工作給100萬都不做。陳曉宇也感到壓力很大,他的排解方式是堅持跑步25年,堅持健身21年,堅持做公益24年。
最近他剛發起一場募捐,給資助十多年的「瓷娃娃」燕子買了一個電動輪椅。在他的幫助下,燕子從山區來到城市,自學電腦操作現在成為一名淘寶客服。至於做恐艾幹預,他也視作是公益的一種,現在他希望的是能有更多人關注到恐艾群體,並參與其中。
「160-180萬人,我們現在只覆蓋了1%,遠遠不夠,希望更多人加入,大家一起減少歧視。做這個事情,很枯燥,但很有意義。」陳曉宇說。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