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9年中央文史研究館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70周年,組織編輯的《館員履職軼事實錄》(暫名)一書,今年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學林出版社出版。該書收錄中央文史研究館和地方政府32家文史研究館館員的近百篇文章,以館員履職親身經歷為切入點,以獨特視角講述中央和地方文史研究館館員致力於傳承、弘揚和創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開展文史研究、藝術創作、建言獻策、統戰聯誼的生動實踐,也是廣大文史館員心憂天下、淡泊名利、老驥伏櫪、敢於直言、傾心公益的高尚風範的生動縮影。
本期選刊已故著名作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葉永烈先生的《我創作「上海三部曲」》一文。葉永烈先生5月15日在上海病逝,享年80歲。他去年7月為《館員履職軼事實錄》撰寫的這篇文章,是他生命中所寫的最後一篇長文。本刊特予發表,以志深切緬懷。
圖 | 葉永烈
入上海文史研究館之後,我既研究史,也研究文。在史方面,多年來我一直從事 1921 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的中國當代史研究,其重點研究課題是四個:其一是從 1921 年中國共產黨誕生至 1949 年新中國成立,寫了 150 萬字的「紅色三部曲」——《紅色的起點》《歷史選擇了毛澤東》《毛澤東與蔣介石》;其二,1957 年的反右派鬥爭,寫了 80 萬字的《反右派始末》、 50 萬字的《沉重的1957》;其三,研究「文革」,著有 216 萬字四卷本《「四人幫」興亡》以及 80 萬字的《陳伯達傳》、50 萬字的《王力訪談錄》;其四,研究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及改革開放,著有 60 萬字的《鄧小平改變中國》、70 萬字的《走近萬裡》。
進入文史館之後,我對「紅色三部曲」作大量增補,尤其是關於中共一大的《紅色的起點》,1991 年作為中國共產黨70 周年誕辰的獻禮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近年來對此書作大量增補,從30 萬字增至60萬字。此書不斷加印,在最近三年內便重印 20 多次。新版本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19 年春節前夕,與中國電影公司籤約,授予電影版權。2019 年6 月16 日,中國電影公司在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舉行新聞發布會,宣布《紅色的起點》定為中國共產黨100 周年誕辰獻禮片。
再說文。最近三年,我以每年完成一部的速度,寫出了總字數為 135 萬字的長篇小說「上海三部曲」:《東方華爾街》《海峽柔情》《邂逅美麗》。文中有史。我從歷史的角度寫上海。「上海三部曲」中,寫及上海的地方史、租界史、國共鬥爭史。其中《東方華爾街》對於《上海——冒險家的樂園》的歷史考證,受到上海史學專家們的肯定與稱讚。
圖 | 葉永烈著長篇小說「上海三部曲」
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生活積累
自2015 年春日開始,我從紀實文學轉向長篇都市小說「上海三部曲」的創作。經過三年的努力,完成「上海三部曲」。這三部長篇小說,並無故事上的聯繫,而是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不同歷史時期的上海。第一部《東方華爾街》,45 萬字,於 2016 年 4 月出版,寫當年「冒險家」的後代從美國重返今日改革開放的上海所發生的傳奇故事;第二部《海峽柔情》,45 萬字,於 2017 年 5 月出版,是上海、臺北雙城記,寫「海峽兩岸一家親」的故事;第三部《邂逅美麗》,也是 45 萬字,於 2018 年 3 月出版,是上海、溫州雙城記,寫民國時期動蕩歲月的青春故事。這三部長篇小說分別從上海-美國、上海-臺北、上海-溫州的角度寫上海,所以稱之為「上海三部曲」。
我寫「上海三部曲」,因為上海是我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城市,是我最熟悉、最喜愛的城市。跑遍全國,遊走世界,有人問我:「你喜歡哪裡?」我會不假思索回答:「上海!」記得17 歲那年,我從溫州考上北京大學,路過上海,第一次見到心儀已久的大上海。父親曾叮囑我,「仰起頭來看上海國際飯店的時候,當心帽子不要掉了!」那時候,上海在我的心中,不僅神秘、新奇、偉岸、博大,而且是「高大上」的「十裡洋場」。
我讀到的第一本關於上海的小說是《冒險家的樂園》。後來又讀了茅盾的《子夜》、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看了電影《戰上海》,算是對上海有了初步的了解。在北京大學念了六年書之後,我被分配到上海工作。從此我生活、工作、成家、紮根在上海,融入了這座東方大都市,與之同呼吸、共命運。
我在上海的最初 15 年,住在長長的弄堂裡,門前是彈硌路, 對門是茶館,矗立著燒煤的老虎灶。我坐在小小閣樓的老虎窗下看書,茶客聊天聲、評彈演唱聲、爐工鏟煤聲,聲聲入耳。茶館旁邊是熱鬧非凡的小菜場,叫賣聲此起彼伏。我的鄰居們,大都是大中華橡膠廠的工人,我跟他們打成一片,而且學會用「阿拉上海話」交談。此後,我搬進新公房,左鄰右舍也都是普普通通上海人。豐富多彩的弄堂百貌,無形之中烙進我的腦海……我在電影廠擔任編導,採訪了上百家上海工廠,走遍上海各個角落。後來進入上海作家協會,從事文學創作,則深入採訪上海眾多的歷史老人。我也向上海老作家柯靈、施蟄存、秦瘦鷗、鄭逸梅、沈寂以及老畫家張樂平、賀友直等「上海通」聆教。我慢慢熟悉了上海的現在與過去,深深愛上這座中西交融的年輕城市。半個多世紀的上海生活積累,終於到了可以寫長篇小說「上海三部曲」的火候。
我笑稱自己是從事長篇小說創作的「70 後」。70 多年的人生經歷,為長篇小說提供了極其豐富的素材與細節。這樣,我從非虛構文學——紀實文學,轉向虛構文學——長篇小說。我以自己最熟悉的城市上海為背景,開始了「上海三部曲」的創作。
「冒險家」的後代重返上海
「上海三部曲」的第一部《東方華爾街》,醞釀甚久,在 1993 年就曾列入作家出版社的出版計劃。雖然當時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秦文玉、責任編輯楊德華一再催促,我卻因為忙於紀實文學的寫作而一直沒有動筆。《東方華爾街》的最初構思很簡單,那就是一句話——為1937 年出版的《冒險家的樂園》寫續篇。我想,如果當年那些「冒險家」的後代(「冒後代」)重回上海,會發生什麼樣傳奇的故事?當我 2015 年終於動手寫《東方華爾街》的時候,比我年輕的秦文玉、楊德華卻先後因車禍、疾病不幸辭世。
在《東方華爾街》中,我寫了三位從美國來的「冒後代」來到今日上海,與三位上海姑娘之間產生曲折纏綿的異國戀,展現上海最典型的場景——外灘、陸家嘴、南京路風情。《東方華爾街》採用的是「T」字型結構,即以今日改革開放的上海為背景,不時回溯到20世紀初「冒後代」們的祖輩當年來到上海的情形。
由於我的小兒子一家在美國,我多次前往美國,所以熟悉「冒險家」們的「祖國」。《東方華爾街》中寫及「冒後代」中的兩位,一位憑藉自己的努力,從好萊塢的「路人甲」成為上海著名外籍演員,另一位憑藉高科技實力,在上海陸家嘴成為成功的企業家,分別贏得上海南京路中央商場牛仔褲女老闆喬虹和「海歸」姑娘劉婧博士的芳心,在上海建立美滿的家庭。還有一位「冒後代」,則是往返於上海與美國之間的大毒梟詹姆斯,他是《冒險家的樂園》中最刁滑的那位「狗頭軍師」史東萊爵士的後代。我在美國期間,正值往返於上海、美國之間的一個大毒梟落網,美國特工在此人家中搜出 2.07 億美元紙幣。現金太多,壘成了牆壁。我以此人為原型,寫出了「冒後代」詹姆斯從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化學博士到跨國大毒梟的跌宕人生,也寫到詹姆斯與上海田林新村留學美國的姑娘朱莉婭之間波瀾迭起的愛情,最終以悲劇收場。
有人為此評論說:這部小說聚焦「冒後代」,「告訴我們上海值得回憶的不僅僅是外灘、旗袍、高跟鞋、咖啡屋、高樓洋房,更值得回味的是人生跌宕後平淡與繁華落盡後的感悟,為上海城市文學的書寫再添華彩」。
折射「兩岸一家親」
「上海三部曲」的第二部是《海峽柔情》。我把筆伸向海峽彼岸,寫上海、臺北「雙城記」——《海峽柔情》,是因為我的長子一家在臺北,所以我一次次去臺灣探親,走遍臺灣 22 個縣市,寫出了《我的家一半在臺灣》《大陸腳 遊臺灣》《叩開臺灣名人之門》等關於臺灣的著作,熟悉了臺灣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臺北,我注意到臺灣女作家簡媜別具一格的散文。2016 年我在創作長篇小說《海峽柔情》時,寫及主人公姜伯倫在臺北書房裡讀簡媜的《水問》,寫及簡媜散文對於他的人生的啟示,即所謂的「鐘擺人生」。簡媜曾寫道:「叔本華不得不低嘆:『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與倦怠之間擺動。』誰逃得過時間之蹄而不蒼老?誰躲得過現實的棰而不折骨?沒有。沒有。」姜伯倫的人生,便是在海峽兩岸來回「擺動」的特殊的鐘擺人生。姜伯倫的每一次擺動,都伴隨著「痛苦與倦怠」。他在海峽此岸與彼岸經歷了四度被俘、被捕,隨之而來的是三次婚姻的厄運,幾度愛戀的挫折。雖然他這滴酒如同簡媜所言已經回不了最初的葡萄,然而他的鐘擺人生,卻是一部活生生的海峽兩岸風波詭譎的歷史。「鐘擺人生」成為《海峽柔情》的貫穿線。
《海峽柔情》出版之後,引起簡媜著作出版方的注意,於是當簡媜在2017年9 月從臺北來上海做她的新書宣傳時,便邀請我作為嘉賓與她對談。《海峽柔情》寫上海法租界霞飛路尚賢坊兩幢門對門的石庫門房子,分別住著朱家與姜家。朱家朱瑾瑜入贅霞飛路揚州酒家,卻秘密加入中共,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成為新四軍的無線電專家,成為中共情報高手,而姜家姜傳賢南下廣州,考取黃埔軍校四期經理科,成為校長蔣介石的軍中經濟心腹,專門負責聯絡金主、上海大亨虞洽卿,又成為從上海秘密運送黃金去臺灣的押運人,1949 年攜妻負子去了臺灣。朱、姜兩家從此隔著臺灣海峽,然而朱家子孫與姜家子孫之間卻有著曲折複雜的愛恨情仇。尤其是姜家長子姜伯倫如同鐘擺往返於海峽兩岸,折射了中國當代海峽兩岸錯綜複雜的歷史。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朱瑾瑜之女朱穎。姜伯倫到臺灣之後,富商之女馬翠姑成為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的孫子姜雨果作為臺商在上海經營「寶島咖啡」連鎖店,卻拒絕了「寶島咖啡」章老闆的小女兒章珊的追求,愛上朱穎的孫女、司機李莉。他與朱穎以親家身份終於在上海重逢,回憶初戀,感慨萬千。他的鐘擺人生描繪出一幅大時代民族悲歡的歷史畫卷。姜家、朱家兩家經歷過分分合合,但最終他們的後代還是走到了一起,這也說明臺灣和大陸無論如何,都是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折射了「兩岸一家親」。
《海峽柔情》經上海市作家協會推薦,中國作家協會支持,列入 2016 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海峽柔情》出版之後,2017 年 5 月在深圳文博會舉行了隆重的首發式。2017 年 10 月在廈門的第十三屆海峽兩岸圖書交易會上,為《海峽柔情》舉行講座並籤名售書。
圖 | 2018年5月,葉永烈及夫人參加上海市文史研究館組織的「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年」赴深圳考察時合影(崖麗娟攝)
中國版的《亂世佳人》
「上海三部曲」的第三部《邂逅美麗》,比起前兩部長篇小說來,更加注重故事性。周思明在 2016 年 11 月 11 日《文藝報》發表的《重拾長篇小說的尊嚴》一文中指出:「葉永烈對長篇小說寫作技巧的考究值得肯定,也是長篇小說創作的初心之體現:編織有頭有尾、情節跌宕的故事;塑造性格鮮明的人物;以充滿細節的文學筆調描寫環境;小說儘量生活化。作家不僅是會講故事的人,更重要的是會編故事,如何開端,怎麼發展,何時進入高潮,結局如何構思等等,都是要頗費匠心的。創作長篇小說如同女人編織毛線衣,編者心中一定要有腹稿,起好頭之後,一針一針照腹稿編下去,編出漂亮的花紋、式樣,直至最後收針,織出的毛線衣如同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我在早期的長篇小說創作中便很注重故事性,以為長篇小說必須有起承轉合,有完整而引人入勝的故事。就《邂逅美麗》的故事結構來說,顯得整齊而嚴謹,全書總共分為八章, 每章十節,全書八十節,每節五千字上下,每節結束時往往留下一個小懸念。從某種意義上講,《邂逅美麗》採用的是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結構。
我是溫州人。父親早年從軍,後來成為溫州金融巨亨兼甌海醫院(今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院長,他又是國民黨少將。新中國成立後,父親是浙江省政協委員、溫州市人大代表。我家住在溫州市中心的「銀行街」——鐵井欄,從小就在這「溫州華爾街」長大。近年來由於整理父親日記,使我沉醉於往事的回憶之中,記起民國時期的溫州,記起一個個兒時熟悉的父親客廳裡的常客、溫州名流的形象……於是《邂逅美麗》這部長篇小說的構思, 就悄然在我的腦海中形成。
《邂逅美麗》是中國版的《亂世佳人》。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是「亂世」,日、汪、蔣、共以及法租界、英美公共租界六方的鬥爭錯綜複雜,在蔣內部又有中統與軍統的互比苗頭,相互傾軋,而愛情則與政治鬥爭千絲萬縷緊緊相連。《邂逅美麗》的「美麗」,是指甌越孿生「佳人」方美蓮、方麗蓮,在這動蕩歲月裡的傳奇故事。《邂逅美麗》故事性強,而且人物集中,主要人物只有五個。在《邂逅美麗》一開頭,就推出懸念:上海公共租界四馬路是一條很特殊的馬路,東頭是上海報館、書店、出版社最集中的文化重鎮,中間是英、美總巡捕房,西頭則是妓院林立的紅燈區。20世紀40年代初,在上海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四馬路致美樓豪華包廂裡,突然發生了槍擊案。出場的人物四個,即宴請者溫州甌綢公司老闆高瑞,受請者偽「上海特別市政府」警察局情報處長、原國民黨軍統特務王水,作陪者四馬路紅燈區「花國總統」甌越美女金蓮(方美蓮),席間中統特工劉連假扮堂倌趁上菜時用手槍擊斃王水保鏢,擊傷王水。這一槍擊案由於有「花國總統」金蓮在場而成為轟動上海、大報小報競載的花邊新聞。這四個人物,加上後來出現的方美蓮的孿生妹妹方麗蓮,總共五個人物,是貫穿《邂逅美麗》的主要人物。這三男兩女五個人物之間的恩怨情仇,以八十節的篇幅把情節次第朝前推進,每十節組成一個大的故事段落,總共八章。此外開頭有《小引:魔都奇葩》,結尾有《尾聲:大結局》,從故事發端、漸進、高潮到結尾,有頭有尾,首尾呼應。
塑造不同形象的人物,是長篇小說的主要任務。這五個人物性格各不相同,仨男人各有一副嘴臉。作為第一主角的方美蓮,與她的孿生妹妹方麗蓮,雖然外貌酷似,卻也性格迥異。《邂逅美麗》的故事,起於上海,結束於溫州。小說除了展現褪色泛黃的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風情,還以濃墨重彩描繪鮮為人知的20世紀40年代溫州美麗的水城風貌,以豐富的細節勾摹不同於眾的甌越風土人情。我寫《邂逅美麗》,來源於我在上海、在溫州的多年生活,所以我寫《邂逅美麗》時,種種生活細節就會在腦海中翻騰, 很快就通過不斷的叩鍵,呈現在電腦屏幕上。
長篇小說創作,是寂寞而又吃力的工作。一旦開筆,就要接連數月「閉關」,沒日沒夜摁鍵,久久面對電腦屏幕,如同達摩面壁。直至一口氣寫完幾十萬字,這才如同卸下沉重的十字架。接著,又是仔仔細細的修改、打磨。沒有充沛的體力,難以承受這樣高強度的腦力勞動。經過「上海三部曲」135萬字的寫作,我正在休整,正在讀書與思索。雖說已有了新的長篇小說構思,我卻審慎再戰, 以尋求有所突破。
2019年7月6日於上海「沉思齋」
原標題《我創作「上海三部曲」》一文載於《世紀》雜誌2020年第4期
特約編輯 管志華 殷之俊/責任編輯 章 潔
新媒體編輯 楊之立
編輯助理 鍾凱月
《世紀》雜誌唯一官方微信平臺
如無特殊說明,本微信內容均來自《世紀》雜誌,版權所有
歡迎個人轉發,媒體轉載請聯繫授權
對於侵權行為,本刊保持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世紀》雜誌發行部地址:上海市思南路4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