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自古是書城
濟南日報
閒暇時,常常會想起當年趙孟來濟南就任濟南太守(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時,下車伊始就寫下的那首《初到濟南》詩:
自笑平生少宦情,龍鍾四十二專城。
青山歷歷空懷古,流水泠泠盡著名。
官府簿書何日了,田園歸計有時成。
道逢黃髮驚相問,只恐斯人是伏生。
趙孟這首詩距今已有七百餘年的歷史了。
想那趙孟是何等人物,那學養,那詩文,那書畫,都堪稱一代風雅。然而,到了濟南,他還是有點兒誠惶誠恐。在趙孟心目中,濟南,那可是誕生了一代學者伏生(一名伏勝)的文化古城,其文化之深厚可想而知。這裡稱得上「布衣短褐有高士,尋常巷陌存風雅」呀,所以,即便是遇到道旁普通的老年百姓,也不可等閒視之呀!
這說明,在當時,濟南作為一座「學者之城」「讀書之城」,已經十分有名。
濟南濃厚的文化氛圍,代代相因。在濟南,即使民間亦大有高人在,可謂「藏龍臥虎」。你切莫小瞧尋常巷陌那些平頭百姓,他們說不定便是有著大學問、見過大世面的才情縱逸之士。他們不顯山不露水,一旦風發泉湧,腹笥傾瀉不盡。
「濟南伏生」,中國圖書史上一個最響亮的名字
趙孟如此崇敬伏生,不為無因。
「濟南伏生」,中國圖書史上一個最響亮的名字。
據《史記·儒林列傳第六十一》記載,「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後來,秦始皇焚書坑儒,是這位濟南的經學大師伏生,為救斯文於不墜,冒著生命危險將儒家經典之一的《尚書》秘密藏在牆壁中(「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漢文帝時,朝廷尋求研治《尚書》的人物,全國無有。後來聽說只有濟南伏生通曉《尚書》,想要召他來都城,而此時伏生已經90多歲,不能上路了。於是,朝廷特命太常使掌故晁錯,專程到濟南接受伏生的面授(「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餘,不能行,於是,乃召太常使掌故晁錯往受之。」)伏生向晁錯傳授《尚書》,因年老口齒不清,又不會說「正言」(當時的官話、普通話),晁錯聽不懂,伏生就讓女兒在一旁代為翻譯解說(據《漢書儒林傳》顏師古注引衛宏《定古文尚書序》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曉也,使其女傳言教錯。」)這樣,晁錯終於將《尚書》記錄下來,這就是用漢代通用文字隸書書寫的《今文尚書》。
後人評論伏生傳《尚書》之功云: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傳而無伏生,亦不明其義。
元代翰林學士、經筵講官吳澄(1249—1333年)《題伏生授書圖》詩云:「先漢今文古,後晉古文今。若論伏氏功,遺像當鑄金。」
綜上所述,濟南伏生,不惟是中國圖書史上一個最響亮的名字,同時,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位為傳承中華文化力挽狂瀾、奮不顧身的先驅與偉人。
在濟南,歷來頌揚伏生的詩作不勝枚舉。如「百代帝王尊博士,一家兒女作經師。」(翁心存《山左懷古》)「有客窮經同伏勝,何人愛士似平原。」(顧詒祿《濟南》)「海右經生承伏氏,座中詞客愧相如」,而許多詩歌的落腳點,則是讀書:「最羨桓榮稽古益,猶令子弟讀藏書。」(王鼎《自薊門至濟南雜書志感》)
伏生授經,兩千年來被稱為濟南的千古佳話。晚清重臣張之洞《濟南雜詩》有句云:「伏生親投濟南經,杜甫留題歷下亭」,直將伏生授經稱為「濟南經」,此足見伏生對於濟南的深遠影響。
醇儒莊士,代不乏人;學館書藏,在在皆是
清乾隆《歷城縣誌》引元末詩人李祁《雲陽集》稱:「漢興,承秦滅學之後,濟南伏生口授《尚書》,為萬世經師之首。其他醇儒莊士有節義名檢者,無代無之,信乎天下之名郡,無以加此。」
據不完全統計,濟南在中國歷史上擁有盛名的著名學者與文士便有:閔子騫、鄒衍、伏生、義淨、崔融、段成式、李格非、李清照、辛棄疾、杜仁傑、劉敏中、張養浩、張起巖、邊貢、李開先、李攀龍、殷士儋、于慎行、張爾岐、王士禛、田雯、蒲松齡、周永年、馬國翰等,這其中,有不少是學者兼詩人,更有不少是海內聞名的大藏書家。
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為濟南學者張揆、張掞兄弟故宅的題名。
山東著名目錄學家王紹曾、沙嘉孫著《山東藏書家史略》(齊魯書社2017年版),得先秦至民國山東藏書家共559人,這數字,足以媲美江浙甚至有所超越。其中,濟南(歷城)得20人。其實遠不止此,僅據濟南藏書家張景栻先生為此書所作之《序》,晚清便有張英麟、蕭培元、吳鶚、劉峙、夏金年、鄒允中、邢藍田等多人為書中脫漏。這些藏書家,或世為濟南人,或久已佔籍歷城。張先生說得尤為明白透徹。
另外,民國以來一代山東圖書文獻之傑出傳人,其尤有大功於桑梓文獻者,如王獻唐、屈萬裡、欒調甫、路大荒等,都生活居住在濟南,並且在濟南從事並完成其著書立說、傳承文獻之宏偉事業。
明清以來,濟南始終是山東圖書創作與製作(刊刻)中心,是山東最大的圖書市場。首先,作為省會,濟南是當仁不讓的官刻中心,省級衙門如巡撫刻書、布政司、按察司、學政署、清吏司、鹽運司……直至晚清之山東官書局、尚志堂,以及濟南府、歷城縣等官刻書籍,其刊刻全在濟南。另外,濟南還是山東最大的家刻書中心。明代,山東家刻書共364種,其中濟南府168種,幾佔二分之一。清代,山東私家刻書共2141種,濟南府佔600種。歷城有249種,高居榜首(參見唐桂豔《清代山東刻書史》,齊魯書社2016年版)。家刻書以傳播學術、文化為主要目的,注重校勘與刊刻質量,濟南家刻大多是刊刻自己編撰的書籍和前人的詩文,故多為集部書。濟南600種有398種為集部書。濟南朱氏,六代刻書,自第一代朱昌祚至第六代朱汲,世所罕見。
《山東藏書家史略》統計先秦至民國山東藏書家共559人。
張景栻先生為《山東藏書家史略》一書所作的序。
趙孟《初到濟南》(浙江古籍出版社《趙孟集》)
「學館如雲,名社相望,所謂齊魯文學皆天性也」,這是三百年前乾隆《歷城縣誌》對濟南風物的描述。濟南府學建於北宋,「規制如魯泮宮」。明清時期可考的濟南書院有43所,義學54所,遍及濟南各州縣。濟南有清代山東最大的書院濼源書院,沈起元、桑調元、徐松、何紹基、匡源、王之翰、孫葆田、繆荃孫等碩學鴻儒先後主講於此,周永年、法偉堂、王懿榮、王壽彭等先後在這裡讀書,人稱「山東文化命脈之所系」。濟南是山東鄉試考場所在地,歷代山東省鄉試錄取名額常以濟南府為最。
濟南藉書園:中國最早的公共圖書館誕生地
最近,我與侯環在《濟南職業學院學報》2020年第三期發表論文《周永年成功創辦藉書園新考》。論文以最新發現的翔實文獻證實,周永年在首次創辦藉書園失敗後的20餘年裡,與其家人棄產營書,歷盡艱辛,二次創業,終於實現宏願,中國最早的公共圖書館——周氏藉書園,於230年前在濟南建成,藉書園藏書樓雄立濟南周氏朗園賢清泉上,公開 開放,供人借閱傳抄,嘉惠士林近百年之久。
清代著名藏書家周永年像。
尤為可悲的是,周永年儘管成功地創建了中國第一個公共圖書館,而歷史與後人卻錯誤地將其塑造成了失敗者的形象。人們不了解他的第二次成功,卻記住了他的第一次的失敗。這就造成了無數的誤解與飛短流長。
新資料的發現是在與周永年同時及其身後的大量的清人別集中。如嘉道年間江蘇長洲名士宋翔鳳《歷城周東木刺史震甲》詩云:「難忘明瑟境,思借海棠巢。」「海棠巢」乃是文人讀書樓或書齋的美稱。濟南名士楊致祺《過朗園贈周生》:「美酒從君設,奇書任我搜。」道鹹之年在山東任泰安知縣、濟寧知州,後來官至福建巡撫的徐宗幹(字樹人)《遊周氏琅園》詩:「看到湖山吏亦仙,濟南名士近名泉。……曲徑雨餘黏屐齒,小窗風過動書籤。琅嬛手澤須珍重,繼起文章望後賢。」
而同光年間詩人楊丕度,其《偕唐子翰、王夢周、李梅生宴周氏琅園》詩有句:「圖書收蓄富,把卷任翻披。」所有這些作品,都不約而同卻又十分明確地展現出,在將近百年的歷史之中,周永年及其後人,從兒子周震甲到孫子周宗照到曾孫周如城、周如璧……一代又一代,始終秉承著藉書園對外公開開放、造福士民的原則,來此借閱傳抄圖書的士子們,不僅讚美朗園環境的美麗與優雅,更細緻描述借閱圖書的過程與享受。(詳見論文《周永年成功創辦藉書園新考》)
要讀懂周永年,首先要讀懂他與眾不同的追求與境界。
因為愛書購書,因為要實現書籍「讓天下人共讀之」的美麗心願,他一個堂堂的「學術明星」成了徹頭徹尾的窮人。《鄉園憶舊錄》說他:「家酷貧,趙渭川助以金,並贈詩云:髯翁貧病今猶昔,時欠長安賣藥錢。堪笑石倉無粒米,亂書堆裡日高眠。」空著肚子,太陽老高了,連早飯都吃不起,你能想像這是一位名噪全國的翰林所過的生活嗎?好友李文藻在京師親眼所見周永年的窘迫生涯:「同好周柱史,插架高難攀。萬卷不滿意,持錄愁攢顏。四庫寫未半,積債如層山。」為了購書,他竟然「積債如山」,令人好不心痛,於是李文藻慨然道,多麼希望周永年能登上有權有勢的「要津」,使他的藉書園大業能夠實現啊!
章學誠曾感慨萬千地拿藉書園與其他私家藏書相比:「若天一閣、傳是樓、述古堂諸家,紛紛注簿,私門所輯,殆與前古藝文相伯仲矣,然或以炫博或以稽數,其指不過存一時之籍,而不復計於永久,著一家之藏而不復能推明所以然者,廣之於天下,其志慮之深淺,用心之公私,利澤之普狹,與書昌相去當何如耶!」
濟南曾經有那麼多無私的愛書人、讀書人,眾所周知,從秦代濟南的經學大師伏生「壁藏經書」,到周永年辦藉書園,都是奮不顧身、以利天下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壯舉。濟南人與書籍的深刻淵源由來已久,自古迄今,濟南便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愛書之城,讀書之城。
濟南:實至名歸的書城,自古至今的價值認定
濟南有泉,不可勝數,濟南有雅稱:天下泉城。然而我覺得,濟南還當有一個雅稱,謂之:天下書城。
這些年裡,在我的記憶中,濟南曾連續三屆被評為全國最佳讀書城市,尤其榮膺數字時代的書城,這不容易,但它不是偶然的。
自古以來,濟南風俗有「五美」,其一便是「讀書」:「章縫家多教其子弟以繼書香,即農夫胥役亦知延師」。又,「士人,好讀書,多盟社」。(參見乾隆《歷城縣誌·地域考三·風俗》)
《隋書》云:青齊風俗,男子多務農桑,崇尚學業。
鄉賢劉敏中云:長老有勤儉之範,子弟多弦誦之風。
所謂「水懷珠而川媚」,濟南之美,除卻湖山名泉,更在於它的書卷氣與讀書聲。
奎虛書藏,山東眾多的善本圖書曾珍藏於此。
漫步大明湖濱,其南門右側便是當年北方圖書文物之重鎮——山東省立圖書館及其「奎虛書藏」,在王獻唐主持下,至抗戰前夕,其館藏古籍高達21萬餘冊,善本3.6萬多冊,金石物品1.7萬餘件,於是,特建「奎虛書藏」新樓以儲藏之。據濟南已故學者張景栻先生回憶:
少時常赴圖書館閱書,時日照王獻唐先生長山東圖書館,於普通閱覽室圓廳北,設善本書閱覽室。其地仿天一閣,四周環水,通一小橋,樓下設長案連椅,壁上懸牌,標善本書目,樓上藏書。讀者指其書名,管理人員即取諸樓上,恣人閱讀,不收費也。課餘輒往,因得稍窺版本之門徑。
一卷在手,湖岸清風,且是免費閱讀善本書,真的是風雅之至!此等佳遇,怕只能發生在濟南。
而省圖對面,則是素有「齊魯文衡」「海岱文樞」之美稱、「規制如魯泮宮」的濟南府學。
漫步芙蓉街上,當年這裡可不儘是餐飲一條街,街南端路西,那座最為高大排場的洋樓,便是民國初年山東最大也最知名的圖書社——濟南教育圖書社,其創辦人是被譽為山東四大教育家的鞠思敏、王祝晨先生。濟南教育圖書社不僅在山東卓有影響,還將業務擴展到河南、河北等地,對三省的教學與文化發展作出了貢獻。從五四運動到抗日戰爭前,濟南教育圖書社年銷書額都超過20萬元,成為圖書發行行業的佼佼者。
濟南作為一座歷史文化名城,即便在那些小街僻巷裡,也不知埋藏著多少名人足跡和風雅舊事。
有一個濟南故事,在筆者看來,其主人翁正是應了趙孟的「道逢黃髮驚相問,只恐斯人是伏生」的那句詩。
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在現代,真正的藏書家是絕無僅有的,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濟南卻誕生了一位自稱「布衣」的學富五車的大藏書家張景栻(1913—2006年),他居住在歷下區的小街僻巷——棋盤街,一生默默無聞、少有人知,然而,山東著名的目錄學家王紹曾、沙嘉孫卻稱他為與黃裳先生並列的「現代山東最大的藏書家」,並且盛讚其「精通目錄版本、金石文字及音韻訓詁,著作等身」,「(王)獻唐之後,齊魯學術文獻之傳,唯先生一人而已。」(《山東藏書家史略》)
常會想起40年前住在大雜院裡的情景。
夏夜,天氣炎熱,大家都在院裡乘涼。我在家讀書。這時便常常會聽得老一輩的陳娘娘說:「咱們說話小聲點兒,小哥在讀書。」
如果你是一個讀書人,生在濟南,長在濟南,那麼,你是有福氣的。
濟南人敬重文化人,敬重讀書人。這是一個骨子裡的東西。
於是,我欣然作《濟南自古是書城二首》:
當年王孫初到濟,道逢老翁疑伏生。
明湖一片新蒲綠,濟南自古是書城。
佛峪青山盡著名,藉書園裡懷古情。
賢清一曲滿清聽,濟南自古是書城。
記者:侯林 編輯:李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