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人類意志的表達。近年來新技術的突飛猛進, 使得電影越來越超脫於個體創作,仿佛進化出了自己的意志。回望20世紀80年代至今具有代表性的中國電影,學者王小魯將「電影意志」的發展與轉型過程呈現給讀者。
在他眼中,對電影史的研究使得舊時代物質和精神的一併湧現,也看見中國電影的某種整體性,看到了類似於歷史理性的東西在電影中的嚴密組織和展開。
由此,作者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電影是歷史精神的不朽肉身。電影讓歷史具有了可見性,甚至讓歷史具有了可體驗性,因為電影提供了空間和時間,編織了情感故事,給了觀眾進入歷史的路徑。電影的這種特性來自於它的肉身性,與文字紀錄或地下文物絕然不同。尤其新的膠片修復技術和膠轉磁保存的實現,放映設備能將幾十年前的光影和旋律重新釋放出來,具有與當年同等的視聽感受,更使得這肉身成為永恆。
將電影研究放在歷史脈絡中考察雖然並非原創性的研究方法,但是在這個歷史感越發稀薄「娛樂至上」的時代裡,這種思路則成為一種重要的參考指標。
在電影研究領域,我們樂於描繪電影作者的力量,但我們也要看到歷史的因果,看到一種長遠貫徹的意志。歷史如同暗河,在生活的地表之下更為深刻和幽邃地流動。
以下內容摘自《電影意志》一書,由出版社授權刊發。
《電影意志》,作者: 王小魯,版本:後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12月
歷史精神的不壞肉身
撰文 | 王小魯
一
因為有特殊的機緣,筆者連續看了七部老電影,它們之間跨越六十多年,包括《馬路天使》(1937)、《一江春水向東流》(1947)、《劉三姐》(1960)、《白求恩大夫》(1964)、《廬山戀》(1980)、《大撒把》(1992)、《刮痧》(2001)。這緣分來自於中國電影資料館和溫哥華金楓葉電影節合作的展映,名為「中國映像」。筆者的任務是做映前的講解,每片得以重看兩遍。展映單元的策展思路是經典修復、中加友誼以及中西文化差異,也就是說,這些影片的集合帶有特殊的交流使命,與溫哥華的觀眾環境有主要的關聯。
但就筆者而言,它們這般進入我的視野就帶有偶然性,不是來自我舊有的學術視點。現在,這工作無意中讓我將這些作品當作一個「整體」加以看待。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舊時代物質和精神的一併湧現,也看見接近七十年來中國電影的某種整體性,看到了類似於歷史理性的東西在電影中的嚴密組織和展開。
我由此有了種種深切的感想——電影是歷史精神的不朽肉身。電影讓歷史具有了可見性,甚至讓歷史具有了可體驗性,因為電影提供了空間和時間,編織了情感故事,給了觀眾進入歷史的路徑。電影的這種特性來自於它的肉身性,與文字記錄或地下文物絕然不同。尤其新的膠片修復技術和膠轉磁保存的實現,放映設備能將幾十年前的光影和旋律重新釋放出來,具有與當年同等的視聽感受,更使得這肉身成為永恆。
《馬路天使》劇照
在《馬路天使》中,它對物質現實保存的貢獻,學者曾有所表述:它建立了三十年代上海石庫門的影像文獻館。此片的移動鏡頭在攝影史上非常著名,但就歷史而言,這一運鏡方式的意義不僅在於交代了人物的視線和故事發生的環境,也讓異代之人親臨了三十年代石庫門建築的空間關係:居住者如何隔窗相望;移動著的連續鏡頭使觀眾跟隨角色自樓下而樓上,樓梯的逼仄和轉身時目光所及的景致,還原了當時居住環境的真實質感。這是傳統靜幀照所無法給予的豐富性。
多年後我們重新觀看,感念於電影讓我們重返八十年前,看到當時下層民眾的物質現實。物質現實的保存是直觀的,但時代精神的貯存則要晦澀得多。
二
在這7部影片所形成的歷史視野裡,《馬路天使》是一個起點。它一般被認為是三十年代左翼電影藝術的頂峰。當時共產黨作為在野黨,自1932年後對某些電影的劇本部分進行了介入。左翼對中國電影藝術地位的提升發揮過巨大作用,因為三十年代之前,中國電影敘事的價值觀十分粗陋,甚至難以支撐一場深刻的戲劇衝突。雖然世界一直對馬克思主義存有爭議,但三十年代它給予了中國人思考社會、處理問題的一個現代視野,也讓中國的電影敘事就此與世界接軌。1980年左右中國老電影開始去國外展映——《馬路天使》當時曾在英、法、意等國展出,它似乎是毫無隔閡地被西方世界理解了。
美國的研究者認為《馬路天使》受到Frank Borzage的影響,他拍過一部同名電影Street Angel。這部影片似乎在1928年的上海公映過。但我看趙丹的回憶錄,他記錄了此片生產的過程,是取材於他們幾個人一起出入下等小酒館的經歷,袁牧之導演將這些經歷寫成了劇本,它仍然屬於原創。它可能部分地借鑑了Street Angel的運鏡方式和人物關係,一樣是底層民眾的聯合——流浪藝人和準妓女等身份者具有天然親近感,而底層男女的戀愛成功,往往有階級結盟的意味。三十年代的左翼影人並未盲目排斥美國電影,反而發現了美國電影中頗為親切的底層表述,Street Angel即為一例,但中美左傾色彩的電影又絕不相同。
《馬路天使》必定以悲劇收尾,這是重要的區別。Street Angel是Happy Ending,這意味著在現存社會中仍具有獲得出路的可能。中國左翼電影要否定這個可能,暗示階級矛盾已難以調和了——做妓女的小雲死去,無產階級朋友們默默聚集,一籌莫展,電影至此結束。重看左翼電影,多是毀滅性結局,除非他們決定前往一個新的空間,往往是參加抗戰。而抗戰的所在是一晦澀的遠方,與延安有隱約的關係,但又不是特別清晰——畢竟那是國民政府下面的公映電影。失敗性結局的無可避免,是暗示這一體制的失敗,是暗暗為革命尋求合法性。
十年後上映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結尾一樣是毀滅性的——兒媳投江自盡,老嫗慟哭於江邊。這場放映在列治文市的昆特蘭理工大學,觀眾以華裔長者居多,觀片前,有一位老人向我回憶本片的結尾,吳茵坐在水邊大哭的那場戲,她說: 「我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幕」。
《一江春水向東流》劇照
此片一般不被劃歸左翼電影的譜系,左翼電影是一專有名詞,一般以1937年為終點。抗戰爆發後左翼影人星散各方,袁牧之去延安,蔡楚生遠避香港,拍攝了兩部抗日影片。香港淪陷後又被迫逃亡,歷經柳州、桂林,沿途看見百姓如芻狗般的命運,自己也差點喪命,他在1944年底到達重慶時,「除了手裡的兩本《辭源》外,一無所有」。這和劇中男主角的命運相差無多。因為有這般經驗,所以這電影元氣飽滿,雖長達三個小時,敘事上仍有從容不迫的氣質。
蔡楚生又有很好的古漢語修養,所謂一江春水向東流,片中頻繁出現江水和月亮的鏡頭,這些事物國外也有,而作為意象,它們在中國文化裡代表了更廣泛的意義。當戰亂來臨,母親為兒子做衣服,臨行密密縫,這番情景國人更能領會。本片完成後連映三個月,所以後來的史官評價本片時,認為它很好地「配合了」當時的革命政治鬥爭。
所以它雖不屬於「左翼電影」這一概念範疇,但以政治光譜而言,又屬於左翼電影。本片有兩條主線——妻子在上海、丈夫在重慶,兩條線索向前並行推進,終於交織在一起,男主角的三個女人同時居住在一個屋簷下,原配正在做另兩位情婦的傭人!在張愛玲編劇的電影裡,傭人往往是不老實的,早期影片的傭人也不被賦予天然的道德優越,而左派電影裡的傭人多淳樸良善,如果不是作為潛在的革命者存在,至少是作為一種控訴性的力量,《一江春水向東流》就是如此設定女主角的。
本片其實一直存在著第三條線索,男主角的弟弟在上海郊區抗日,女主角跳江前讓兒子以後向叔叔學習,這個叔叔如同左翼電影中的進步青年一樣,語焉不詳,仿佛還有隱秘的身份。愛國主義、抗日成為左翼表達的重要掩體,它隱約有所暗示卻又不明言,而觀眾已經可以領會,知道此處不是歸宿,彼處才有大光明。從1932年被明確的左翼敘事規則,越接近於勝利在望,越強調矛盾的不可調和,它從相對溫和走到極端衝突和必須攤牌的地步。而之後左翼從在野成為官方,那不再是某一類影片的內在結構,而是所有影片的結構。
哪怕在十七年(1949-1966)的古裝片《劉三姐》和唯一用外國人作主角的影片《白求恩大夫》中,這一結構也穩穩地存在著。《劉三姐》裡的主角來自兩廣民間傳說,一說劉三姐是唐朝人,她喜歡唱歌,唱起來三晝夜不停,人類學家據此以為劉三姐原是女巫。電影將這個人物進行了轉化,使她具有了馬克思主義的覺悟。「不是仙家不是神,我是山中砍柴人,只因生來愛唱歌,四方漂流難安身。」為何唱歌有如此之難?因為這山歌儼然成了自由言論的象徵,山歌就非廟堂之歌,它代表了窮人的觀點。
《劉三姐》
「心想唱歌就唱歌,心想打魚就下河」、「唱歌不怕頭落地,閻王殿上唱三年」,其中的人物自由、率直、神完氣足,行動果敢勇猛,當然這是奪取政權之後安全狀態下的敘事。此片有左翼電影一貫的勞動神聖理念,它對土地所有權持模糊的態度。莫管家不準劉三姐等人採茶,說「你頭頂著莫家的天,腳踩著莫家的地!」,劉三姐回答他:「眾人天,眾人水來眾人山,劈開荒山造茶林,哪有莫家一滴汗」,顯然強調勞動者的優先,似乎是用自然權利來對抗約定產權。
在更早的廣西彩調劇裡,勞動者並未反抗莫員外的土地所有權,只是他們要在莫員外土地上唱歌而不被允許,故而爆發衝突。影片的改編是契合馬克思主義的——注重勞動的價值,認為土地等生產資料是資產者剝削的手段。無視對方的所有權而仍然採獲其上所有,無疑已經具有暴烈的革命性,但是在1960年,這一點還不夠,因為本片僅僅用唱歌反抗,所以《劉三姐》遭受「否定暴力革命」的批評。
勞動自豪、農民智力優越,秀才則毫無知識分子風度,頭腦粗蠢,且是有產者的幫兇,這裡對知識者的嘲諷已經非常極端,有人認為這已經是文革的前奏,雖然它拍成於1960年的10月。1949年後,知識分子絕少成為中國電影正面的主角,《早春二月》幾乎是唯一的,但是它被打成了毒草。《白求恩大夫》是1964年的電影,在溫哥華放映這部影片是為表達中加友誼,但如當時代的其他影片一樣,概莫能外,其中也涉及同樣的問題,且更為複雜。白求恩雖然是國際主義者,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但是他畢竟是科技知識分子,且來自北美的資本主義國家。
《白求恩大夫》
一部電影往往有戲劇衝突,不僅僅是電影吸引力的需要,衝突也是基本的社會事實,黑格爾則從邏輯上論證了戲劇衝突的必然。畢業於耶魯大學戲劇專業的張駿祥如何在《白求恩大夫》裡設計戲劇衝突?他設計了一個國際主義者和地方情況之間的齟齬,尤其方大夫因為失誤讓士兵失去了一隻腿,白求恩厭惡他並拒絕他進自己的培訓班深造,但後來他了解方大夫曾經是放牛娃,為了革命艱苦學醫,他了解到無產階級革命隊伍的特殊性,於是懺悔了。中國左翼電影強調窮人的道義性,對知識者加以改造,但即使《白求恩大夫》這樣一個謳歌外國人道主義者的影片裡,同樣包含著一個改造知識分子的內在結構,這是五十年後的我觀影時所始料未及的。
三
從上四部影片中發現同一個敘事結構並非難事,自1930年代初到1980年代初,歷經五十年,這一結構從初建到成熟,最終固化,失去了開放性與活力。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幾乎難以從電影美學發展規律去單獨評價電影,美學自主領域的喪失如此徹底,是中國藝術史的悲痛,而僅就外在表徵來看,舊結構決定和對應的美學範式潛力已耗盡,它們變得單調和絕對,喪失了視聽吸引力。而新範式尚未建立,舊結構還在制約和塑造,不過是將正面轉到了側面罷了。羅愁綺恨的解決,都是要在舊框架中完成,換一個新的結構會使得帳目混亂,失去了復仇的快感。
這歷史的償還將延續很多年,尤其是在1980年前後,電影充滿了直覺式的表達,被壓抑的一切湧現出來,似乎又失去了章法。長久失語後的興奮導致激動卻混亂的表述,當時電影中普遍的變焦鏡頭的濫用對應著狂跳的內心。1980年代前後的電影敘事,相當一部分可稱為右派敘事,首先是大量影片以知識者為主角。《廬山戀》裡的郭凱敏不僅僅是知識分子,還明目張胆的在廬山美景下練習英文——那本是「右派國家」的語言。據說從此後掀起中國的英語熱,取代了長久以來的俄語熱,但晨讀中用英文喊出來的句子必須是:I Love My Motherland !
曾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場記的黃祖模導演,讓整部戲色調美豔,根本不是勞動人民的顏色,張瑜一共換了四十套服裝,顯然超越了勞動的需要,若它們穿在國內角色身上,仍有政治風險,但導演將這些衣服置於從美國來的帶著附罪感的國民黨女兒身上,就理所當然。而國民黨軍官被正面講述,是因為他們可以回來幫助建設四化,愛國和擁護政策又成為新時代的敘事掩體,導演用這種迂迴的方式,滿足了觀眾享樂主義的視線。
《廬山戀》
後來人在劣質電腦屏幕上觀看老影片,充滿糙點的畫面如同一件沒有剔除泥土的文物,研究者開始嘲笑當年觀眾貧瘠的美學品味,竟然為敘事如此粗劣的影片吸引。但修復術恢復了往日的光彩,在大銀幕觀看條件下,我們看到了演員在縱慾年代到來前的美好肌膚、清澈的眼眸,羞澀和戀愛在面部洋溢和發生,這個時候我們明白了當年的觀眾在看什麼:電影修復的不僅僅是物質,修復的是電影原初的吸引力機制,這幫助我們更準確地認識歷史。
作為右派的西方一直是1949年後中國電影當中強烈的存在,但它的形象永不在場。《白求恩大夫》原劇本第一個段落的場景是在歐洲,最終付之闕如。拍攝《廬山戀》的1980年已是改革開放初期,也許是首次出現了外國戲,卻是在國內扮演的——前國民黨軍官一家開著小汽車,在湖邊燃篝火、喝紅酒,辦公室裡放著三菱空調,這又是八十年代初期電影人對美國的想像,這種想像還將延續十餘年,在《大撒把》裡面,留守女士徐帆和留守男士葛優去了趟故宮,徐帆說:「要說文化,還得說咱們中國」。她從不曾出國,卻敢於如此下判斷,都是井底的想像。《大撒把》的編劇是鄭曉龍和馮小剛,他們在之後幾年內開了在北美拍攝影視的先河,但那一時期的北美似乎僅僅是外景地,與西方白人世界並沒有深刻的交集,一直到此番也來溫哥華放映的《刮痧》,則開始直面中國人與白人的文化衝突。
1992年中國明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既是新生活的開始,也是對過去信念的打破。生活的連續性在九十年代初被強烈切斷,昨天不再對今天負責。那時代的關鍵詞是「背叛」。在此番放映的七部影片中,1992年的《大撒把》是唯一直接和溫哥華相關的作品,徐帆的丈夫去了溫哥華。
《大撒把》海報
可以看出來,當時的出國仍然有強烈的道德內涵,出國是對於故國的否定,它默認了西方世界更有吸引力。孫淳在機場上將昏倒的妻子扔給陌生人,自己則慌不擇路地奔向國際航班,逃往右派大本營,於是去國者被電影呈現為道德淪喪者,那是對於故國和髮妻的雙重背叛。80年代的電影也具有類似的精神結構,只是遭受道德審判的是來自於廣東、深圳、香港和澳門的人,他們把北方的人心攪亂,帶走了美麗的女孩,用金錢腐蝕了人心,而這些地域具有顯而易見的政治內涵,那是左翼的北方和右傾南方的交戰。後來的馮小剛、王朔電影對於那個結構也一直都有回應,包括他們對於知識分子的嘲諷,既有妒意,又有懷舊的成分,但其實僅僅剩下了調侃。
溫哥華作為資本主義都市的象徵一樣是缺席的,鏡頭都在北京拍攝,徐帆正在頻繁拒籤中忍受情感的煎熬。在這部電影中,北京城被描述為一個溫暖的故鄉,電影刻意呈現浸潤著傳統文化的場景,留守男女一起逛街看煙花、包餃子,此處溫馨有情,卻仿佛喪失了自足性,他們都在等待來自北美的電話,面向資本主義西方,已然具有依違兩可的情狀。而到了在北美拍攝的《刮痧》,去國已成事實,對此完全喪失了加以道德評判的願望。
《刮痧》劇照
《刮痧》的導演鄭曉龍是《大撒把》的編劇,男主角梁家輝來美國八年,此片拍攝的2000年恰好離《大撒把》八年時間,於是兩片款曲暗通,梁家輝夫婦正是八年前的孫淳夫婦。在此片放映的2001年,中國正好加入了WTO,這一定程度上是對於全球資本主義的認同。舊認知範疇和舊電影敘事結構的能量到此逐漸衰竭,舊有的左右對立情緒已然不在,只有對文化歧視的研究和控訴,但是電影最終是認同了西方社會機制的,梁家輝在聖誕節收到了禮物:白人同事和白人公務員表示他們已經理解了神秘的刮痧,撤銷了對他的懲罰。
在溫哥華放映的現場,影片結束,老年華人觀眾多淚流滿面,有老者發言說:這的確是他們曾遭遇過的一切。而之後溫哥華電影學院的白人教授告訴我——其實溫哥華的華人比例已經達到了30%到40%之間。
四
當電影被帶到不同空間和不同的時間,異於當年創作的時代語境,它被質問,也被激活,於是具有了多重生命。
放映完成後我們在溫哥華的西海岸散步,有人說這裡是《北京遇上西雅圖》取景的地方,那部影片更多拍攝於溫哥華,因此本片在去年的金楓葉電影節展映過——我這麼講述顯然是在強調我所選擇的影片的偶然性,因為這更能證明我的觀點。在這部北京導演的作品裡面,我們看到北美的愛情飽滿、走心,故國的愛情則空虛、浮華,湯唯的情人正在北京從事非法的資本活動,這一地區評價也許是無意間的表達,年輕的導演在「自己的歷史中」獨立寫作,但我們從總體視角來看,這一切明確地發生在舊有結構和敘事範式的生命曲線裡,只是它們證明了舊範式的徹底衰落,或者它的唯一性尊榮已遭瓦解,它若獲得新生,必須進行轉化。
《北京遇上西雅圖》劇照
將這跨越六七十年的影片置於一起,仿佛隨便一部影片都可以和另外一部展開有效的對話,它們具有互文的關係,這恰好證明了歷史並不完全受制約於偶然,它不是雜亂材料的堆積,它具有某種整體性。在這個持續了六十到七十年的歷史段落裡面,隱形結構與範式對於社會生活進行控制,也進而為中國電影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敘事與美學的走向,期間曾有人企圖改變其從形成、固化到衰落的歷史曲線,但整個1990年代的努力已經被證明無濟於事,反而帶來了長達十年的產業蕭條,自1932年到2002年中國商業大片的崛起,恰好七十年,這於是構成了一個宿命般的中國電影美學上的時間單位。
這個歷史段落的因果呈現,都在電影裡有完善的保存。經典電影理論家常說電影能克服時間的流逝,電影保存了現實世界並令其不朽。但這一學說並沒有解決膠片易於損毀的問題,當巴贊說「電影擺脫時間影響」之時,他其實仍然有所猶疑,唯有後來膠片修復和膠轉磁技術的發展,這個理論的漏洞才被堵上,不朽才成為可能。轉化為數據的影像不會再隨時間流失而有所損失,它則不僅僅實現了物質的保存,還保存了每個階段的時代精神,它們將在新的時間和空間裡遊歷,讓後來者與之相遇,並驚訝於歷史理性的果然存在。
撰文 | 王小魯
整理 | 餘雅琴
導語校對 | 翟永軍
編輯 | 呂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