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作家、記者、文學批評家郎生獨立完成的中國古典文學史著《補白——中國文言小說的傳統與輝煌》,由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
該著從文學內部,對中國宋前的文言小說,進行了視野廣闊而又言之有據的點評和論述,使之與眾多由歷史角度書寫的中國文言小說史著區別開來。如對原作的直接解讀,對先唐文言小說傳統的首次發現,及對倍受輕忽的唐五代傳奇之輝煌、超前成就的全新論評,為中國古典文學史的研究和著述,添了一筆。評述之時,還與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宋元後的文言小說和西方現當代小說做了比較,探討其異同及關聯。
郎生來自藏語,起這樣的筆名,當與其經歷和自我評價有關。坦率說來,我一生從文,同道好友者無幾,郎生其一。不因別的,是我們共同的文命,即我們都竭盡全力做自己的文字,也都不惜心血,可辛苦此生,文命兩舛。我居京,出書路子比他多一些,混得稍強些,但曾經也不過是文字餬口的人生而已。
認識郎生,是十多年前,開始時不怎麼了解。但後來往來中的一件件事實,讓我與他之間的情義,愈加鐵磁。讀他第一部作品,是自傳體長篇《拉薩的月亮》(再版更名為《雪域歷》),感覺好極。之後,是他的《轉世秘藏》,一部至今未能出版的後現代短篇集,讀後佩服得五體投地。每隔幾年,他總會有一部新的隨筆寫出來,儘管還總是出版不了,但感覺仍是驚人的好。自此在我內心,便認定了他的寫作。我私以為,一個寫作者,和工匠師傅有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活兒做到了一定程度,便知道文名的大小與活路的好歹,實在是不相干的兩件事情。我大概也是通過《騷土》數十年的磨練,才稍稍弄懂了這個道理。
郎生也是,他發現和推舉的昆明少年天才楊墨、雲南巧家作家孫世祥等,都是生前默默無聞,去世後轟動一時的人物。所以像郎生這樣的寫作者,在今天這樣的處境,我雖偶爾會笑上天的不公,但也知道,都是個人癖性的使然。是的,是他們這種人不願意趨炎附勢,此為其一。其二更為真實也更為無奈的恐怕是,他們更願意孤獨,所以才選擇了一個人隱蔽的生活與寫作。他們似乎天然地順從一個道理,即一個寫作者,想寫出富有靈性和尊嚴的精神性文字,少一分個人的自由,似乎都不大可能。
這就構成了他們特殊的文命。不過這樣也好,這能使他們安下心來,老老實實地投入到寫作裡頭,一心一意的雕琢文字,給這個世界留下點真正經得起推敲的作品。所以說對於時代,也有該感謝它的地方,那便是正是因為它的遮蔽和扭曲,反而能製造出個別頂尖級的、癖性殊異的人物。看到郎生發來的書稿,看到這本書中他許多獨到的發現和許多閃光的認識亮點,頓覺其視野宏闊、舉重若輕、文理恣肆。
我知道,這一兩年間,郎生往常的寫作似乎停了下來,一門心思鑽進先唐述異和唐代傳奇裡頭,以一個深諳寫作之道者的刁鑽眼光,去閱讀感受,去發微探幽,下死功夫去擺弄這門看似古怪冷僻的學問。雖然我與他時而也會在電話裡討論幾句,但我自知,以我對古文學的淺嘗輒止,跟他已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了。
這本書的起源,最初是郎生每日在朋友圈中所發的微信,一段一段的,自然地出現在手機裡。那些日子,我時常就將它們當作即時的休閒,一邊欣賞他抒發的風趣,一邊又吃驚於他見識的獨到。我們時而也通通電話,他在電話裡說先秦、道漢唐,無論魏晉,有時候像是他自己一個人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與遠古的寫作者們直接對談。另一端的我答不上話,卻也能感覺到他的痴迷是如此之深。我電話這邊打哈哈說,原來古人才是寫微信的高手啊。譬如,在這本書提到的漢代小說《神異經》裡,就有這樣的段子:
東荒山中有大石室,東王公居焉。長一丈,頭髮皓白,人形鳥面而虎尾,載一黑熊,左右顧望。恆與一玉女投壺,每投千二百矯,設有入不出者,天為之醫噓;矯出脫誤不接者,天為之笑。
東方有人焉,男皆朱衣縞帶元冠,女皆採衣,男女便轉可愛,恆恭坐而不相犯,相譽而不相毀。見人有患,投死救之。名曰善人。一名敬,一名美,不妄言,果果然而笑,倉促見之如痴。
無論是住在大石室內、騎著黑熊、人形鳥面而虎尾的東王公,還是那些只會憨笑、互不相犯又能以死相救的東方人,都會讓你產生無盡的聯想,吃驚於我們老祖先所寫的段子,真是妙不可言。
早年,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我的《騷土》還未動筆,只是滿世界地搜羅各種奇思異想。讀到兩晉志怪或者是唐代傳奇的一些章節,便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是躲不過去的一個功課。但那時文學界的寫作者,正是人人目光向外,為各種外來炫目的技巧所感染,都在求新求異的檔口。我幾乎也挾裹其中,對郎生今天所做的這門看似偏冷的學問,只是浮皮掠過,沒有像他今天這般的深入。
只是到後來,閱讀到明清筆記的時候,才半悟不悟地理解到了,中國小說的敘述方式,似乎古來就存在一條看不見的隱線,它是沿著這條看不見的隱線行進發展過來的。這個我想,百年來優秀的寫作者們,大概也都是知道的。我的寫作,如果當時沒有感覺到這條隱線的存在,也就不可能有後來的《騷土》。
我覺得郎生的這本書,給我們了解先唐及唐代小說天才作家們的面貌,提供了一個生動形象的版本;是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之後,又一部真正新穎獨到的中國小說史著、文學論著。對多元化、國際化的唐代文學來說,也只有貫通中西的郎生才有體悟。讀到這裡,我確乎才意識到了,歷史裡的那些志怪和傳奇,無論寫作者是多麼的顯赫或者一文不名,但在我們的文學紀史中,大多仍是隱蔽著的影子,與其時文壇上的炎炎盛名者不是一回事情。而後來被我們津津樂道的許多作品,也多是這類隱蔽寫作的結果。
郎生通過這本書告訴我們:其實,一個時代最深刻、最神奇、最壯美的形象,不是自然景觀,不是炫目五色,也不是眼見耳聞的過往,而是我們胸口裡頭這顆和古人一樣的跳動的內心,以及這顆心對世界用文學構造的意象。這便是這條隱線的價值。還有,正如郎生所揭示的那樣,文學尤其小說,從古至今最重要的功用之一無非就是娛樂,在沒有意義的人生中尋找並創造著不一樣的意味和樂趣。是時候恢復它的本來面目了。(文/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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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冬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