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邏輯上說,任何文學文體,只要有人使用和閱讀,有批評家予以評說,就處於活動狀態。文學經典至今依然被人們誦讀的實質是經典價值的延伸,也表明其處於活動狀態。那麼,為何特別提出小小說文體的活動狀態呢?這緣於它的特殊之處:發起於民間且參與者眾;活動方式及藉助媒介更加多樣化;活躍程度更高;批評與文體理論缺乏;既有的著作和教科書對之尚未有文體概念及特徵的明確界定和表述。既有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四大文體分類下的小說,有長篇、中篇和短篇的區分性界定,卻沒有小小說。來自經驗層面的小小說創作現象對傳統文體分類理念提出了挑戰,呼籲全新的視野和原則。正視、回應並解決現實問題而不單純從觀念和理論層面進行推導,此乃文學理論創新的不二法門。
一、小小說文體在當下的活動狀態
文學活動論是我國新時期的重要理論創穫,從互動關係角度看待文學活動,這是選取小小說文體,發現和憑藉其活動狀態作為解決文體理論問題的出發點。那麼,在互動關係中可概括出活動各方面怎樣的特徵呢?
小小說在中國語境中是楊曉敏提出的概念,提出前並未在世界範圍和中國傳統文論資源內進行系統的學術梳理,僅以樸素的「小小說是平民藝術」定性,其中有三個關鍵點值得思索:其一,將小小說自動列為「藝術」,即康德「詩的藝術」。如此表述是因為「詩的藝術」僅限定在文學大類概念下,小小說置於文學系列哪部分尚在討論中,使用「詩的藝術」具有分析的緩衝作用。其二,以「平民」限定此種「藝術」。「平民」概念具有理解和闡釋的彈性,既與精英、大眾對應,又從寫作者角度與職業作家對應,有號召力和凝聚力。其三,「平民」概念與字數規定為1500—2000字之內的短小敘事相關聯,「小」易於把握,可為藝術又可讓普通人「上手」。
綜上,可將小小說概括為民間自動發起的語言藝術形式。目前的民間文學理論已突破了民間文學口頭語言方式的限制,口頭語言與書面文字的差異絕非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的根本區別。以戶曉輝的民間文學的文藝美學觀念看,民間文學主體有兩個層面,即實踐主體的民間文學層面和實踐主體的人的層面。後一層面形成了「我們」的心理聯盟:「我們」是民間文學體裁敘事的發生條件,既作為現實對話的複數人稱,也作為體現心理認同感的第一人稱,「我們」在最廣大人群中產生了天然的親切感。以此理解小小說活動,作為倡導者和參與者的「我們」在「藝術」和「平民」的涵義下聚集,形成彼此的默契。
小小說的創作活動充分利用網絡和多媒體的便利以處於動態中。從突破傳統的文學傳播看:其一,利用《小小說選刊》等紙媒刊物,刊物發表後繼而以小小說專門的公眾號推送。其二,廣泛利用公共傳播媒體。公眾號和廣播以刊發小小說作品及其鑑賞為主,生活狀態與文學欣賞渾融一體。其三,以鄭州為中心舉辦小小說培訓班和採風等活動,普及和研討小小說作品及其文體特性。其四,編輯出版大量小小說選集。
從創作主體角度看,馮驥才、聶鑫森等傳統作家加盟了小小說創作,主要緣於他們意識到小小說是激發藝術靈感的新形式。更多參與者則是此前無文學創作經歷,小小說字數少、似乎容易上手鼓勵了他們,其中很多人後來成為大家認可的作家。此外,賈平凹、汪曾祺等原來歸為短篇小說的作品,小小說文集和公眾號以小小說名之並再次發布或推送。
從評論者的角度考察,相當數量的小小說創作者,即時地、平等地或以藝術談或以評論的方式參與小小說評論,創作者和評論者不分彼此、融合為一,頗似我國古代文人雅聚,以詩詞互相唱和。
二、小小說的文體追溯與理論資源
從世界文學視野看,小小說有源遠流長的歷史。小小說起源於早期人類口傳故事,包括古希臘的伊索寓言和古代中國的諸子寓言在內,文學搖籃期都存在類似小小說的文體。現代意義的小小說文體起源於西方,19世紀中期以來,小小說寫作開始在美國興起,至今小小說已成為世界文學主流經常出現的文體。
我國現代意義的小小說活動,萌芽於吸收和借鑑西方先進文化的五四時期,至今已有四次高潮。20世紀80年代以來第四次高潮才開始賦予小小說以精彩的文化意義。這一時期的歷史和科學背景,都給小小說文體興起提供了肥沃土壤。創作與閱讀活動呈爆發式增長的同時,對於小小說批評實踐與理論的探討也不斷湧現,出現了建立「微型小說學」提議。但受傳統文學觀念影響,理論建設至今處於缺失狀態。
作為語詞的「小說」和文體的「小說」涵義不同,但兩者所蘊涵的觀念具有深層次相通。作為語詞的「小說」的基本涵義是敘事、零碎的話語等。「小說」一詞的涵義可概括為:道聽途說的閒言碎語,即人們生活狀態本身,小說之詞起到了溝通和傳播信息以及聯絡感情的作用。此「小說」常以近處取譬,可見其喻說元素,這些均是作為文體的小小說的必備元素和基因,由於與大道相對立的碎語屬於普通百姓,這給予「小說」最初的低調定格。
作為文體的小說觀念,據李劍國考察,早期小說觀包括了小說文體和小說功能兩大塊。文體方面包含:短小;小說是寬泛的類名,包含議論和敘事等不同體別;小說內容叢雜;小說主要來源於「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淺俗,不可信。功能方面包含:倫理功能,主要為「治身理家有可觀辭」的倫理功能,「觀風俗,知薄厚」;知識功能,即「以廣視聽」的政治功能;「遊心寓目」的娛樂審美功能。可見古代文論和現今的文學史家總是從與功能相互辯證的角度談論文體。
三、立足價值論回溯本體論:小小說文體建設與批評的基本原則
筆者信奉如是文學理念:將文學看作人們融認識、意志和情感為一體的能動性活動,是人們基於但又不滿足經驗世界而創造的超驗世界。人作為存在的出發點和皈依,能動性實踐是人們基於經驗世界創造超驗世界的動力,這就將美學層面的認識論、價值論和本體論以及理論抵達的人生論綜合為整體,以實踐貫通始終。那麼,立足文體建設和批評,價值論和本體論兩者之間應從哪個角度介入呢?前面已論證了小小說的活動狀態,因此理應從活動論入手。遵從文學活動各要素互動的現實,活動論是以動態的眼光,看到世界、作家、作品和讀者四者之間的聯繫,更看到作家的創作目的支配和規定文藝的顯現方式。人們從事小小說活動有怎樣的價值?這是構建理論的起點。
在討論小小說文體建設與批評的基本原則時,應將文學活動的作用置於具體社會歷史語境中,第一,立足活動性質的經驗層面又超越經驗層面,從我國文學發展的歷史延伸到當下;第二,小小說既然是文學體裁,應以文學的一般規定性看待;第三,區分小小說活動與文體兩個概念,活動依託建設中的文體,文體依託活動逐步得到成熟,這一思路符合文學是特定社會人們能動性實踐的觀念。
四、基本原則所啟發的小小說文體建設與批評的理路
文學文體是自然發生、形成規模和影響,後經理論家概括而成。現代文學理論認為「文學類型的理論是一個關於秩序的原理」,「關於秩序的原理」即理論家概括所致。自然發生絕非憑空發生,而是在與某種已有文體的複雜關聯和繼承基礎上發生。因此,對文體的認識,包括對新文體發生的主客觀條件的考察和把握非常必要。從「移用」的「移」、「通變」的「變」角度,可以構成想像力的自由活動與悟性協同運作的某種文字樣式的一套話語。小小說畢竟是新出現的文體,在體現「移」、「用」、「定體則無」方面較為複雜。
既然主體包括作為「我們」群體的寫作者、閱讀者和評論者,那麼,圍繞主體活動的小小說可以建構怎樣的範疇?依託「小」是一個思路,即回到更基礎的範疇。我國古代劉勰的《文心雕龍?隱秀》可為啟發。張少康將「隱秀」看做「文學形象的藝術特徵」範疇,由作品的「藝術特徵」可進入文體範疇。但筆者查閱近年來對劉勰《文心雕龍》的研究,發現學者們有從更加自由靈活的角度理解「隱秀」的趨勢,比如從文學語言表現功能、意象論、風格和寫作策略等多種角度來理解「隱秀」。這啟示筆者有理由將「隱秀」從單一的本體論中解放出來,將其看做主體選擇的結果。寫作者隱什麼、秀什麼呢,這體現在選材中,也體現在寫作者感興趣和熟悉的生活面,更體現在處理題材的角度。從閱讀者來說,他讀出了什麼,沒有讀到什麼,也是「隱秀」的問題,這就與闡釋學的觀念和思想方法貫通了。小小說是最適合用「隱秀」來看的對象,小小說所有元素都是「隱」的對象,不過因寫作者各自選擇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文本,如此,「隱秀」就成了立足活動主體和文學活動論全部環節的文學批評範疇,是面對小小說作品應該採用的批評範疇。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批評》2019年4期。中國社會科學網 張雨楠/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