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獎勵可以視為一種成功,往往艱苦追求不得,卻在不經意時歪打正著。海明威,這老頭,臨死前的喃喃絮語,至於如此享譽世界?他又是如何萬裡迢迢觸動東方天空下的某個生靈?思來想去,人類,或者人的這一輩子是想不通的,抑或本身就有些魔幻的意味。
至於吉力馬札羅山,非洲第一高峰,但如果搬到川西地界,5895米的海拔則只能靠邊站了。非但它,就連6070米的田海子山,連貢嘎山系也進不了,只能與其他三座雪山待在自己的五色山系,只不時朝西南的主峰投去豔羨的目光。
當然,這只是我的主觀臆測。從康定市順著榆林河谷仰望,田海子山的三千多米高差足以傲視芸芸眾生,但它並不遺世獨立,也絕不與其他山峰爭個高下強弱,而是頗有自知之明地,在雪門坎埡口敞開大片草甸,與人所敬仰的貢嘎保持距離,也留下一段緩坡方便好事者逗留賞玩。
海拔接近四千米,拂曉,空氣似乎經過多層過濾,海螺溝方向群山層疊,層次分明,陽光已經在暗地設色,讓人對這一天,甚或整個一生頓時有了某種瑰麗的想像。
下車,最初的一段山路寬闊而平坦,偶爾高山冰雪融水漫過,由牛馬踐踏成泥沼,提醒人們這是真正的戶外行走。山的高度與風光之美成正比,與氧氣濃度成反比,高山為極限運動創造條件,也為人的體能和意志力提供考驗。
對有高反隱憂的人來說,斷然不敢造次,就像山谷裡的牛犢,亦步亦趨地跟在「強驢」身後。然而,山之誘惑就如海明威筆下的那條大魚,總讓老人慾罷不能,勉力展現力量和生命的無窮魅力。
犛牛早早地醒來,在蔥鬱茂密的大黃橐吾中間東張西望,不是覓食,倒像來看熱鬧。那麼,人斷然是要面子的,不能讓動物嗤笑了去,何況畢竟是起步階段,便抖擻精神大步流星,一時意氣風華,仿佛當年那位追風少年。
此時,陽光尚未越過山巔,冷色調的天空乾淨澄澈。遠處,貢嘎與眾雪山靜默,像在舉行一場走心的儀式。原始的晨風越過山梁,呼呼地吹,吹走大半年的疫情,吹走同樣令人惶恐的持續大雨,將生活中種種不值一提的鬱悶驅趕淨盡,留下的是滿心歡喜,是這個夏季的一片清爽的溫涼。
高海拔的行走註定不會輕鬆太久,體能與高反早已暗地較量是一個方面,人們還會遭遇大山設置的各種障礙。走著走著,路沒了,亂石胡亂堆碼,堅硬,邊緣鋒利,還有不少類似陷阱的懸石。
石頭終於騰開位置,卻又被植物攻佔。哦,千萬別設想什麼林蔭小道!有火苗般花簇的,叫毛廉,它尖利的莖葉算是溫柔的,討厭的是扁核木或刺梨,把尖刺隱藏在葉片下面,恰似人類的陰謀,冷不防胳膊腿被劃得鮮血直流。我的肘部留下幾道橫豎血印,仿佛幾個象形文字。
不過,田海子山還算厚道,總能給登山者提供一些彌補。比如走完這段山梁,腳下出現大海子,盈盈一汪碧水;關照對面的一座座雪山,貢嘎揚起漂亮的旗雲,似乎在指揮某項行動。
接下來,植物的地盤幾乎全部收縮,疏落的草甸變成粗糙的壁毯。冷不丁有一株雪蓮,或毛茸茸的雪兔子,恰如壁毯上金貴的掛飾;絨蒿的花綠得晶瑩剔透,看久了容易讓人意醉神迷。絕壁上的它們不是用來看的,而宛如神啟,不然,攀登者在絕壁上一步一喘,該有多麼的危險、孤獨和悽惶。它們可能是生活中的陌生鼓勵,也可能是熟悉的打擊,甚或陰險的欺騙,但至少在一路陪伴。
於是,我心懷感激,儘量地大口呼吸,從稀薄的空氣裡攫取良心的氧,交給心臟,供給每一段毛細血管。每走一步,我能聽見心的悸動,肌肉和骨骼的飢餓,以及腦細胞的那一點點微末的奢求。
儘管前行者傳來驚呼,我依然遭受了眼前海子猝不及防的襲擊。它就那麼出現了,就像時下流行的無邊泳池,讓雪水匯集,又毫無挽留地任其流走。它在雪山的懷抱,遠遠地,呈現湖光山影的概貌。近了,它較淺的邊緣部分,純淨,透明地,在石頭的點綴下,與太陽淘氣地弄光造影;接著是淺藍,深藍……,湖水最終從藍天提煉一塊澄碧的翡翠。微風起來,貢嘎的美顏、雲朵的倒影,碎了,悉數消失,湖面留下羅紋細密的絲綢,權作雪山美麗的嫁衣。
上到湖邊高處,海子旁邊還有一潭水,叫大小海子它們大約不會生氣吧。畢竟另外的海子太小,太淺,孩子一般,玩累了,就那麼挨著,安靜地躺著,給大海子以安慰,以欣悅,以一生一世的殷殷期盼。
接下來的行程,是在固定或鬆散的石頭上攀爬。手腳並用的無奈,恰好說明人類與猿猴的親緣關係。「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這是李白寫的,不過在這接近雪線的高度,黃鶴肯定飛不來,至於猿猱,爬上來幹嘛,既沒有吃食,又斷無猴王座需要爭奪。
爬上這道仿佛人工築造的懸崖,不留神來到類似外星球的凹地,完全是冰川消遣的場所。三面石崖高可接天,背後主峰皚皚,凜然耀目,讓人腳底生出一股寒意,沿脊椎只貫頸部。石崖頂端巉巖參差,莫可名狀,如百千頭怪獸,隨時可能猛撲下來。大大小小的石塊變成凝固的流體,為倔強的大山之巔做各種粗獷的塑形。一道瀑布從崖上跌落,訇訇吼叫,像追求一段草莽愛情,一頭扎進狹長的亂石槽,倏忽不見了蹤影。
山之高處鳥獸絕跡,除卻遠處的瀑布,近處的心跳,無一處不靜止,但大山卻無時無刻不在運動,並且不停留在哲學意義上,而是實在地發生著。不必說巖石的垮塌與跌落,那可能是大山在義斷恩絕之後的痛苦選擇;只說山在地質板塊的擠壓下艱難生長,因冰雪風雨的侵蝕而日漸消弭,那一刻能停下來?設想對山來一次漫長的延時攝影,將億萬斯年壓縮為短暫一瞬,那將是多麼激越而精彩的長鏡頭。
在正午的陽光裡,我停下腳步,一面欣賞偉大的造山運動,一面喪失了再次出發的勇氣,那幾朵鮮豔的衝鋒衣向彩色的雲,一點點融進山的褶皺;又像短暫的幻像,在空落的思維裡漂浮不見。
這一刻,我忽然流淚了,自然沒人看見,所有的眼淚迅速被單純的陽光吸納,被乾淨的空氣吹乾。這固然是一次奇妙的動情,不過,它絲毫無法掩飾,我其實需要一個獎項。就比如這次,藍冰海子,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極高山巔,一個有牛奶般質地的翠色冰蝕湖。它袒露在陽光下,公平公正地,向每一位攀登者報之以魅惑的微笑。
哦,它是我的海明威,是半生心心念念的「吉力馬札羅的雪」!
下山的歸途,我疲沓而寂寞,空曠的山谷讓我不時出現幻聽,起初以為是那幾位登頂者戲謔的譏笑,或者與我一樣際遇的同行者的自我解嘲,漸漸地我發現,根本原因是自己疲勞過度,或思慮太甚;那些聲音,有的是雪水跌落山谷,是空氣與山脊的摩擦,是海子與岸的耳語,是荊棘的劃拉,土撥鼠的窺視,花朵的悄然開合……。
陽光溫涼,風自顧呼呼地吹。總之,沒誰搭理,非但這人跡罕至的高山,就連熙熙攘攘的人世間,也都各忙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