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李幸長背著塑膠蝸牛「行軍」,競選「立委」。
1990年8月25日「蝸牛」們發起「重返忠孝東路」的運動,再次夜宿街頭。
1989年9月28日的「百對無屋佳偶結婚典禮」,新人在帳篷「洞房」。
OURs在年輕人喜愛的創意市集提倡爭取綠地,反響很大。
2010年底臺灣「五都大選」,輿論普遍認為,「社會住宅」政策,是選舉中唯一有價值、並且在選舉中被實質討論、也迅速獲得推動的政策。在這個政策背後,是社團「社會住宅推動聯盟」的努力。「社會住宅推動聯盟」並非為選舉而生,他們「居者適其屋」的理想和實踐,濫觴於21年前的「無殼蝸牛」運動。
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段買房子,對於李幸長都並非做不到。從臺北縣中和的黃昏市場賣米糕起家的他,現在已經在大陸和港臺擁有300家鍋貼專賣店。不過,他堅持只買了兩處「必須要住」的房子。說起房子,他的觀點仍然如同一個憤怒的無產青年:「我反對買房投資,那是不道德的,把自己的獲利建立在別人無法生存的痛苦上。」
「房子是最昂貴的民生物資哎,囤積民生物資、哄抬物價要被判刑,囤積住宅投機炒作卻沒事,任由社會弱肉強食!」
在臺灣之外,人們最多知道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並不知道李幸長曾是鼎鼎有名的「造反」人物:「無殼蝸牛運動」總指揮。1989年夏天,他曾經領著四五萬人,躺在臺北房價最高的忠孝東路過夜,抗議房價飆漲。運動如一場焰火,但它留下的「居住人權運動」的火種,卻由此開始,延燒至今。
小市民怒了
說起當年,李幸長是一個「窮怕了的臺南鄉下小孩」,滿肚子發達夢想的小市民。
他做過木匠、計程車司機、工地主任,還曾偷渡日本又鎩羽而歸,因為貧窮學業不順的他,念了一個師範大學夜間部的文憑,又寫了一本科幻小說,還希望考上研究所。總之,在那個臺灣經濟起飛、充滿機會的時代,他想憑個人奮鬥,出人頭地。
1987年,李幸長賣掉老家的房子,償還債務之後,決定買房。當時,房價很便宜,準備12萬元臺幣的頭期款,就能買到臺北縣60萬元的房子。靠著當小學老師穩定的薪水,生活不成問題。
當時,臺灣經濟增長率一直保持在10%以上,臺幣升值,工資收入大漲,年底獎金通常能領兩三個月薪金,海外「熱錢」大量湧入島內,島內資金泛濫。買了房子才1年多,臺灣房價大漲;60萬買的房子,很快漲到160萬。憑著在建築業內的判斷,李幸長認為房價已經漲到頂了,這是一波稍縱即逝的發財機會。而此時,他考研究生一再挫敗,妻子又懷孕了。李幸長決定賣掉房子,換一個小的,存一大筆錢用來潛心考研。「我很開心,我以為我撿到便宜了,但我踢到鐵板了!」短短1年間,臺灣房價繼續暴漲,160萬賣掉的房子,很快超過300萬。他拿著賣房子的錢,已經只能作買新房的自備款。
李幸長怒了。他的周圍有一群小學老師,這些本來生活小康、穩定安分的人,突然發現置產無望。於是,李幸長糾集同事們,想出一個宣洩憤怒的方式:「夜宿忠孝東路」。「那時候我想法很簡單,買不起房就去睡馬路吧,要睡就睡最貴的路段,至少召集1萬人!」他們打出「無住屋者自救委員會」的名號。
一次「造勢」不成功後,李幸長選了一間飯店,請記者們吃牛排,好容易引起媒體注意,更因此找到「組織」。一天下午,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研究助理陳冠甫給他電話,邀他到社運熱門蒲點「紫藤廬」與城鄉所的師生們開會。這個時候,小市民李幸長才發現,這批人早已在關注高房價殘害老百姓生活的議題,他們還拉上了另外幾位曾出面抗議房價的老師。不過,大家推舉李做「總指揮」,「因為我一臉苦相,特別適合做『無殼蝸牛』的代言人!」
「我只是一個傀儡,按照他們寫的劇本演出。」李幸長說,「我開始只是一個憤怒的小市民,經過運動學習,才成為一個社運工作者。」
小學老師,這個在臺灣社會意味著安定、值得尊敬的群體,他們奠定了運動的基調:幽默創意、非暴力與超越政黨。
1989年6月,「無殼蝸牛組織」正式命名「無住屋者團結組織」,7月,「蝸牛主義宣言」發表:「所有的動物中我們最羨慕蝸牛,因為它們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房子是它們生命的一部分,是它們最基本的權利,是它們生活尊嚴的保障。而且蝸牛的社會也很合理,一隻蝸牛一個窩,既不少,也不貪多。」
破產搞運動
從6月開始,李幸長們每天都忙個不停。去各個政黨拜會,要求他們不準推出與地產利益勾結的候選人;去向排隊等待「國宅」(由官方出面興建的「經濟適用房」)的民眾宣導,「國宅」等不到,要政府改變住宅政策才能改善生活。8月,發出「夜宿」動員令,並導致政府「營建署」允諾大量推出低價位「國宅」,一時間,房市銷售陷入短期的低迷。
每月,還有一本「蝸牛戰報」出版,訴說小市民的辛酸、商人炒地皮的貪婪和官員的冷漠顢頇;那時候,誕生了「母子蝸牛」雕塑,有各種各樣的「蝸牛歌」;叫做「蝸牛飛彈」的小冊子,或介紹國外的租房管理和住宅政策,或擘畫合理的居住者權益保護法條……一個被蝸牛包圍的夏天。
8月26日,四五萬揭竿而起的「蝸牛族」,準備直接躺在忠孝東路,現場放起煙火,頗為歡樂。李幸長被推上去發言,他開口就是:「孫中山先生在民生主義裡面非常明確地指示,食衣住行這四樣東西必須弄到很便宜,如果供應不足,任何人都可以向政府要求……」9點30分一到,一聲令下,四五萬人如骨牌般依次躺下,頗為壯觀,他們還保證「睡姿優雅」。媒體的民調表明,6成以上的市民支持這個行動。
不過,李幸長想像的場面並未出現———他希望的是「總統」、「行政院長」等一堆大官被群眾打動,會親臨現場,傾聽人民的苦衷……「連個科長都沒來一個!」「總指揮」只好在活動之後撿垃圾,至少保證「中產階級的運動」「蝸牛不丟臉」。
9月28日,中正紀念堂舉行「百對無屋佳偶結婚典禮」,婚禮陣仗很大,不少人是真的在現場結婚,竹轎子抬來新娘,穿著婚紗和西裝的新人,在廣場上的帳篷裡休息。「無殼蝸牛」發下問卷,調查公職候選人對住宅的政見,並將這些政見整理,當做「嫁妝」,「祝天下有情人皆有愛巢」。
李幸長把自己手裡的100多萬新臺幣,盡數投入運動。他成了「社運明星」,外國記者的攝影機架到了他的教室,校長還被「教育部長」叫去問話,而校長只是表示,這是一個不惹事的同事。
年底,臺灣官方宣布2年內將推出11萬套平價住宅,並將每戶首次貸款增加了30萬。在1989年中國新聞社的臺灣十大新聞中,「夜宿忠孝東路」赫然在列。不過當年參與運動的人都認為,「無殼蝸牛」並沒有導致政府住宅政策的根本改變。
此時,「無住屋者團結組織」正式登記社團。1990年,「蝸牛」們發起「重返忠孝東路」的運動,然而,媒體不再密切關注,群眾熱情也不在高漲,人數銳減的活動,卻出現了防暴警察的大部隊。
活動照常進行,李幸長卻陷入沉思:對萬人活動的「放任」和千人活動的嚴陣以待,公權力只會作對他們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政治是要講實力的」,「無殼蝸牛」的街頭運動,走到了終點。
運動落幕,卻還是不斷有民眾打電話投訴。本著不願意「虎頭蛇尾」的想法,攜著運動中積累的高知名度,李幸長決定再戰政治圈———他舉債去選「立法委員」。而當時「國會三劍客」之一林正杰給他估票,認定他能拿3000票。募來200萬款項,他告訴自己的「競選總幹事」,最後用到他「負一點債最好」,這樣他就能夠功成身退,名正言順地給運動畫一個句號。
李幸長造了一個一人高的塑膠蝸牛。他的選舉方式,就是背著蝸牛在選區裡「行軍」,一天20公裡走上50天。他的競選主軸是:「絕望者的代言人」。「我又沒有經營基層,又沒有黨派支持。」最後,9000票的成績給他帶來70萬的新債務。
為了生計和還債,李幸長課餘在黃昏市場擺小攤,最後乾脆辭職辦了鍋貼店,然後,跟很多絕處逢生的故事一樣,他有了自己的大企業,「小卒變將軍」。但他並沒有遠離「蝸牛家族」。這些年,李幸長所有的員工一律稱他「李老師」,他在NGO捐助上投入的錢,已經超過臺北最貴區域的一套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