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是從插隊的農村考進大學的,時間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因為「文化短缺」,對許多人盛讚的古今「世界名著」,抱有極濃厚興趣,幾乎每一部都想得到,每一冊都想讀。
莎士比亞是座艱難的「山」。那十多大卷「全集」當時已巍然屹立,叫人感到難以接近。正面不易,便想側面迂迴。這個側翼,我選擇了他的十四行詩。
這一百五十多首精美詩作,較之莎氏龐大的戲劇作品,看似短捷、易於把握,其實不然。在校期間,購存到一冊莎氏《十四行詩集》,屠岸先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印製。認真「啃」了兩遍,不敢說完全把握其中韻致,可內容比較清楚了。
莎士比亞真正一代巨匠,興之所至,便成滔滔詩潮;即使詩格限制(十四行詩格律十分嚴明),也能信筆由韁,不掩自然風姿。一讀之下,大受吸引,遂成枕畔良友。
求得梁宗岱譯本我後來研讀著名翻譯家、詩人梁宗岱先生,知道他也譯有一部莎氏「十四行詩」。可我入門時,梁先生已經去世,他的這本譯作,我也許久無緣讀到。在研讀其它文章時,我對梁先生人品文格逐漸了解,十分景仰。後來聯繫上梁夫人甘少蘇先生,承她援手,我獲得不少梁先生的著譯作品,並藉此寫出數篇有關文字,可這部「十四行詩」譯本,似乎機緣未到,總不能獲得。
當時出版遠不如今天的便捷,信息也頗不通暢。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一天讀書,意外從一位出版界人士文章裡,知道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詩苑譯林」叢書中,收有一部《梁宗岱譯詩集》,精神為之一振。可一看時間,方知該詩集是八十年代初期出版,過去已近十年。據自己長期訪書的體會,知道這樣的著述,這麼長時間,再想從書店尋到,幾無可能。
將此文反覆閱讀。字縫之間,覺著此部「譯詩集」的責任編輯,應該是唐蔭蓀先生。唐先生名字不算陌生,自己購存的數種書籍,為其所編輯;還從一些書刊中,讀到他的一些譯文。獲得意願強烈,便不管不顧,「老」著膽子,直接向唐先生求援。
恭恭敬敬寫一封信,附上幾篇研讀梁宗岱的文章(以為佐證),再附上十元錢,把天大的希望寄托在這薄薄的信封中。十數天過去,記憶便有些淡漠。一天中午,路過收發室,看到有我一包東西,心思還沒往那上面想,平常一般夾在報紙中回了辦公室。一放下,包封下的「湖南出版社」字樣赫然寓目:有門。急急拆開——《梁宗岱譯詩集》,整潔地出現在眼前。
讀了唐蔭蓀先生附函,才知道此書實在得自不易。「譯詩集」當時印數並不多(翻開版權頁,見到第一版印數為27500冊。相較之今天,並不算少,可較於當時讀書人數量,卻實在有限),加之發行時間已久,市面早就難覓蹤影。
所幸唐先生是該書責任編輯,如許多文化人一樣,對付出心血的著作有特別感情,所以特藏了兩冊《梁宗岱譯詩集》精裝本作為紀念。看到我的請求信後,慨然割捨,抽出一冊珍本惠寄。
這部「譯詩集」,幾乎收齊了梁宗岱先生全數詩譯。梁先生的翻譯水準,在讀書界享有盛譽,可在他的時代,戰爭及其它紛亂環境,使人很難潛心盡意,譯成他常常誦讀爛熟於心的《蒙田試筆》等名著;他最愛的詩歌翻譯,也僅留下這麼薄薄一冊。想到此,又不禁令人黯然。翻讀目錄,「下編」部分,竟是我尋求已久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出乎意料。趕緊翻讀,154首全譯,未遺一篇。我在梁先生的精妙譯筆裡,再次體味到莎士比亞的韻致及詩情。
今天翻開「譯詩集」,我仍能從中喚起讀它時的痴迷,甚至願意引述其中一首,來看看莎士比亞的非凡:
當我受盡命運和人們的白眼,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飄零,徒用呼籲去幹擾聾聵的昊天,顧盼著身影,詛咒自己的生辰,願我和另一個一樣富於希望,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樣廣交遊,希求這人的淵博,那人的內行,最賞心的樂事覺得最不對頭;可是,當我正要這樣看輕自己,忽然想起了你,於是我的精神,便象雲雀破曉從陰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著頌歌在天門:一想起你的愛使我那麼富有,和帝王換位我也不屑於屈就。
「愛」中能獲得的精神富有,莎士比亞表示:「和帝王換位我也不屑於屈就。」這種對靈魂之美的嚮往,至今仍應有強烈迴響才是。
梁宗岱先生的譯文,是設置了極高難度的——每行十二字。漢語經過古人長期探尋,在詩歌創作中,七字為合適長度。梁先生雖然用白話,可上百首「十四行」,每行以同一字數,總體必須順暢之外,每行每句的節奏、斷頓把控,二、三、四字詞組交錯轉換,調整閱讀氣息……最緊要的,尚需精確傳遞出詩人的神韻。對於原作本身的深切領悟毋庸說,對漢語文字熟稔於胸地運用,是對譯者總體實力多嚴肅的考驗啊。
讀書人的聯結後來一事使我大跌眼鏡。一位對西方文學深有學養的朋友,知道我在尋訪梁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便指示我去翻翻人民文學出版社那套《莎士比亞全集》。這套書我見得多了,懾於數量,只抽出收有《哈姆雷特》《李爾王》《威尼斯商人》等幾個劇本展讀。聽了朋友指點,便去翻尋。一翻之下,大感慚愧。這套薈萃了全國優秀譯文而成的「全集」第十一卷,收集了莎士比亞的詩作。「十四行詩」的譯者,正是梁宗岱。國內雖有多種莎氏「十四行詩」譯文,可比較起來,理解之深切,譯筆之精良,非梁宗岱譯本莫屬。這一卷我雖然翻過,可目錄上沒有見到翻譯者名姓,就不曾深入,丟人。趕緊到書店,專意購存下這冊第十一卷。這樣,我就有了兩部不同版本的梁譯莎氏「十四行詩」。
好運有時會意想不到地連續。在研讀梁宗岱生平時,知道他與作家沉櫻女士的一段特別姻緣,便著意想收集一些相關資料。沉櫻女士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小說出名,近年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等還再版了她的小說集。四十年代末沉櫻去了臺灣,在那裡寫出許多散文,並翻譯出版了多種西方散文、小說。由於譯筆流麗清暢,銷路極佳,她甚至為此自辦出版社,專門印製自己的文本。一次,我在《文學報》上讀到林海音先生(林海音喜歡人們稱她「先生」)懷念沉櫻的文章,十分感懷,便冒昧向海峽對岸的林先生寫信,希望通過她獲得一些沉櫻女士晚年的情況。
又是意外收益。林海音先生一下子寄來了三冊有關書籍:一部沉櫻去臺灣後的散文全集《春的聲音》,一冊林海音先生的散文集《隔著竹簾兒看見她》;再一冊,不承想——梁宗岱所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臺版。
沉櫻女士帶著三個孩子去臺灣後,一直不曾忘懷孩子的父親梁宗岱。在她自己印行作品譯文集獲得成功後,她立即想到了出版梁先生的作品。最先推出的,是梁宗岱譯詩集《一切的峰頂》。這裡面收集的譯詩,是他們當年去日本度假時愛的產物。沉櫻生命的最後歲月,她的好友林海音幫助出版了這冊沉櫻散文全集《春的聲音》,內中收有幾幅沉櫻提供的自己與梁宗岱的合影。這,該是她心底紀念的表達吧。
後來,林海音夫婦主辦的「純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這冊梁宗岱所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詩譯前面,特請也是詩人、翻譯家的臺灣多面手余光中撰寫序文。余光中序言,寫得有些糾結。一方面,顯示了自己對這批原作的熟識,同時也表述了自己的翻譯看法。對梁宗岱每行相等字數翻譯帶來的拘牽,也指出其不夠充分的地方。總體估價:「外文中譯,在譯者心中的意匠經營,原文是入,譯文是出,無論所入有多高妙,所受有多精緻,如果所出不準,所施粗糙,終要打些折扣。大致而言,梁宗岱的譯筆兼顧了暢達與風雅,看得出所入頗深,所出也頗純,在莎翁商籟(即『十四行詩』音譯)的中譯上,自有其正面的貢獻。」這批譯詩,非梁宗岱精力瀰漫時的文字。前面所記《一切的峰頂》集中的譯詩,精美絕倫,至今仍是各種譯詩選本的常客。
今人尋訪莎士比亞詩,是尋訪人類靈魂的詩意,更是一段追溯精神家園的探訪。尋訪途中,筆者接近了梁宗岱先生,接近了數位可親可敬援手的長者,是尊崇莎士比亞,禮敬世界文化珍珠的嚮往,將讀書人連接了起來。真希望在詩歌的閱讀中,將自己魂靈與這束精神亮光接通,並希望光亮使自己和更多人愈加明淨起來。
來源:北京晚報流程編輯:TF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