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先生昨天走了。在各種紀念文章和悼念報導中,「國內首位完整翻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是其身上最閃耀的符號。
但當我們過分聚焦於「首位」「完整」等等大標籤時,我很擔心這些前輩先賢真正能夠垂之久遠的遺產,就在文字的夾縫中輕飄飄溜走了。
屠岸
我沒見過屠岸先生,他翻譯的濟慈、莎士比亞、惠特曼、狄金森,也只是在初學詩歌時粗粗涉獵。但在有限的閱讀中,我看到了一個值得尊敬的譯者和詩人。
作為譯者,他的貢獻有目共睹。2013年3月23日,由中國翻譯協會推出的文化系列紀錄片《翻譯人生》。該片共拍攝了中國30位翻譯家的故事,首集就是屠岸。由此大概可以看出主流翻譯界對其貢獻的肯定。
但對年輕的詩歌寫作者和譯者來說,相比於這些,緩緩流淌的文本閱讀體驗可能更具實感。
無論是濟慈的抒情詩,還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屠岸的翻譯都不能說是完美的。但或許,詩歌翻譯這項工作本就是在缺憾的基礎上展開。
對屠岸譯本最常見的意見是覺得他翻譯得不夠優美,不夠雅。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也是他詩歌翻譯理念付諸實踐的一個體現。
直到今天,一般讀者對詩歌翻譯理念的認識仍停留在嚴復提出的信、達、雅,甚至不少譯者也還奉之為圭臬。
屠岸十分服膺卞之琳的「全面求信」,一個「信」字就夠了。也就是準確,精確。試想,如果原詩本是粗糲、俚俗之風,強行求雅,不說如何雅得起來,但就準確一項就已和原詩背道而馳了。如果原詩氣息有意滯澀、頓挫,強行求達,翻譯得順暢圓潤,也難言說是做到了信。
今日文學翻譯之所以飽受詬病,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在這個「信」字沒有做到位。不是辭不達意、無法卒讀,就是任性而為、以譯者之風之見凌駕於原文之上。
前幾日,我與一位同事就林少華和施小瑋翻譯的村上春樹有過簡單討論。他認為「清湯寡水」的施譯,正是我所欣賞的。林先生的翻譯文辭優雅、意蘊幽深,讀來酣暢。但其濃烈的個人意識隔著中日文化的差異仍撲面而來。加上諸如將《Jump》《Magazine》《Sunday》日本三大少年漫畫周刊合成《星期日跳躍雜誌》等譯名上的失準,想來總算不得真正的村上。
如果放到一個長時間的脈絡裡觀察,對詩歌翻譯之「雅」的追求實際上是長期以來詩歌審美一元化的一個表現,並且反過來強化加深了這種單一審美。
中國人對詩有著樸素的審美。詩歌必須是優美的。所謂的優美,往往是與清潔的文辭、動人的意蘊相聯繫,或許還要帶點憂愁哀傷。清風明月可以入詩,穢物兇詞則是大忌。
所以1990年代以來,在海子駱一禾非正常死亡以及特殊時代轉型的影響下,「主要源於烏託邦式的家園、源於土地親緣關係和收穫儀式、具有典型的前工業時代人文特徵、主要從原始天賦和懷鄉病衝動汲取主題的鄉村知識分子寫作結束了」(張棗語)。集中表現為反崇高、反抒情的生活化、私人化寫作成為主流,而這正是對詩歌之雅的消解。
屠岸能對譯詩之雅保持警惕並用於實踐,是難能可貴的,值得尊敬的。以他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十八首為例,早期譯本裡用的詞是「凋枯」「喪失」「踟躕」,到後期的版本則改為了「凋敗」「失去」「徘徊」,讓所謂的「雅」稍稍斂匿於「信」的背後。
而類似的修訂工作其實是伴隨屠岸整個的翻譯生涯的。這顯然是靠著對詩歌翻譯和詩歌本身的熱愛。在今天,這種熱愛顯得尤為珍貴。畢竟從過去到現在,文學翻譯從來都不是一項優渥的工作,詩歌翻譯更是如此。
不是說有了熱情和熱愛就能做好詩歌翻譯、寫好詩歌,但沒有是一定不能的。
2008年用詩體翻譯莎翁劇作的方平和帶給我們最經典版本《當你老了》的袁可嘉先後辭世,2009年在獄中學會德語的綠原走了,2013年拖著孱弱身體在晚年翻譯了華茲華斯、柯爾律治的楊德豫也不在了。現在是屠岸。
我們當然不希望對詩歌翻譯的熱愛隨著這些老翻譯家一同離開。有著使命感、責任感以及良好素養的年輕詩歌譯者是有的,但毋庸諱言,現狀不容樂觀。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今年6月,屠岸還在建議政府設「翻譯局」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