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猶如皇城宮闕,鳳閣龍樓,千門萬戶,山湖掩映,飛簷鬥拱,曲盡幽微。若論結構之複雜,層次之奧妙,非蕞爾小樓可比也。自來長篇佳構,非胸中有大丘壑者莫能為也,譬如《紅樓》中之大觀園,賈政引眾清客飽覽秀色,每至一處便有一處之精妙。金庸秉如椽巨筆,揮運如風,撰成《天龍八部》一書,其於結構處既有細膩手法,又不乏宏觀氣魄。金庸平生所學,中西並包,其於小說結構上乃有突出體現。勾連諸種因素,匯合一宏大氣場,乃《天龍八部》結構上之最大特色。「人物場」概念之確立,於明晰結構方面功莫大焉。自古小說之中,人物場之設置已有常例在焉,《水滸傳》、《三國演義》與《天龍八部》最為相似,可為印證之資。
金聖歎腰斬《水滸全傳》為七十一回,而後世坊間流行版本多據於斯。《水滸》一書,講述大宋徽宗一朝山東河北一帶綠林起義之故事,核心思想不離「替天行道」與「忠義雙全」;再者,「官逼民反」與「亂由上作」亦為全書之主要線索。
自《太史公書》確立紀傳體範例以降,史官修史多本其體,行文思路亦常宗其體式,後世官修史書如二十四史者即為明證。施耐庵之書雖為稗官野史,於結構特點方面亦吸取《史記》紀傳體之精華,並融入新鮮技法,別開生面,遂成就一代文壇偉業。
《水滸》(金批本)文本結構異常清晰,總體來看,大致由數十個獨立單元連綴而成,直至末尾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告終。每一獨立單元皆有一主要人物,整個單元以此人為靈魂。此人之出場,經歷可比一篇列傳。及至主要人物萬不得已,倉皇逃法,完結此一單元,進而引出下一單元。環環相扣,文瀾如潮。單元與單元之間又互相呼應,人物之間往還相通,為日後梁山聚義埋下伏筆。且單元之間各具特色,毫無雷同之處,人物與故事之意義、神採亦明顯有別,使讀者流連忘返,始終保持新鮮感。然每個單元又具有共同質素,亦步亦趨,斷不離通部主旨,譬如參天古樹千條萬枝,參差俯仰各具形態,究因根本不搖,分支亦固。
下面舉例說明之:王進忤高俅而出逃,作為通部小說第一引子,引出九紋龍史進。少年英雄空享富貴,不甘寂寞,結交匪類,終致棄家毀業,殺官造反,以非常手段全其忠義。朱武楊陳,暫留九華山,以待異日收束。史進出身良家,不肯失身為盜, 出走他鄉,意欲尋師。渭州城中與提轄官魯達一見投緣,傾蓋相交。又偶遇舊師李忠,酒樓聚飲時適逢金氏父女一段冤情,激發魯達怒火。行文至此,史進列傳乃告一段落,轉接魯達列傳,新一單元蓋由此生,如春雲乍展,冰河初解,一齣好戲即將開場。
看作者娓娓道來,魯達安排金氏父女離開,粗中有細,有條不紊,狀元橋畔智激惡霸,鐵拳如虎,懲惡揚善,《水滸》之第一高潮拔地而起,以書中「震駭耳目」四字形容十分恰當。隨後魯達畏罪逃,落髮五臺山,醉打山門,轉投東京大相國寺,沿途行俠,投身大相國寺後結交眾潑皮,倒拔垂楊柳,練武之時引來牆外林衝喝彩,行文至此,魯達列傳暫告一段落,轉接林衝列傳,別開天地,另起爐灶,作者苦心孤詣,描繪一典型人物,寄慨遙深。
魯智深於大鬧野豬林時再次現身,如神似魅,出人意表且在常理之中,文情奇幻夭矯,令人擊節。此即上一單元與下一單元之交叉處,作者如此安排結構,意欲靈活處理,不使單元之間各自為政,不相連屬,反落呆板之譏。試觀史進、魯智深與林衝三大列傳,一則為全朋友之義,一則為解弱者之難,一則受奸佞欺壓,被屈含冤,投身荒地,終致忍無可忍,大開殺戒,逼上梁山。三個單元各具特色,且皆旨在反映社會之不公、世道之不古,在在所指,皆為「亂自上作」、「官逼民反」。細繹之下,一絲不亂。
金庸《天龍八部》之結構特點與《水滸》頗相近也。《天龍八部》描繪北宋年間傳奇故事,上至廊廟,下達草莽,北括契丹,南通大理,西夏吐蕃亦佔據一定空間,場景遼闊,氣魄宏偉,與《三國演義》相較而不遑多讓。小說人物眾多,身份各異,階級從屬幾乎涵蓋各個社會層面,各種利益集團因不同原因而產生矛盾,情節交錯,駁雜已極。然分條縷析,宏觀結構遂瞭然目前。小說以蕭峰、段譽、虛竹為三大主人公,每個主人公都有各自列傳,成就一獨立單元。單元與單元之間交相輝映,穿插往還,各具特點且又本旨相通。陳世驤先生以「無人不冤、有情皆孽」八字提攜全書,可謂追魂攝魄,直指要害。此蕭、段、虛三人出身不同,經歷有別,終不脫此八字評語之描述。
通部小說以段譽傳記作為開篇,寫大理國皇室貴嗣段譽出門閒遊,於江湖上多歷艱危,往往以滑稽身份不經意間捲入武林紛爭。其所遇之人,正邪皆有,其所遇之境,吉兇難測,小說緊張情節延綿不絕,層層深入。段譽身無武功,卻捲入眾武林大豪之糾紛,且際遇巧合之極,竟至於陰差陽錯間學成詭異神功,且與木婉清相戀,直至父親情史暴露,戀情夭折。緊接著作者橫插一筆,鳩摩智有備而來,野心勃勃,挾持段譽橫行於姑蘇一帶,文情至此又達一嶄新境界。
而後段譽與朱碧雙姝金蟬脫殼,攜王語嫣出走江湖,段譽對王情根深種之餘屢遭冷落,憤懣離開,於姑蘇城中偶遇蕭峰。段蕭二人傾蓋相投,恰如史進與魯達之交誼一般無二。至此轉接蕭峰列傳,其離奇身世逐漸浮出地表,一代中原大幫領袖轉眼間淪為為人不齒之契丹餘孽。作者筆觸突兀奇崛,如驚濤駭浪,沃月吞天。蕭峰傳中,著重寫蕭如何與江湖宿友結怨斷交,千裡奔馳,追查一己身世,終於無果,且誤殺愛妻,抱恨終身。情孽之苦,推向隆重高峰。而後蕭峰與阿紫出走絕域,又歷新境,契丹國中封侯拜相,榮寵無極。
作者突發奇想,特意描繪一江湖浪子遊坦之,恰如段譽傳中橫插一筆,描繪一吐蕃惡僧鳩摩智一般。通過遊坦之引出星宿派群魔,迨至閒坐山亭之際,於漫不經心之際令虛竹出場。至此,第三大主人公默然出場,平淡無奇,只為與其身份相呼應。虛竹傳記,專寫其受命運玩弄,脫離少林本門,成為江湖邪派領袖,詭誕莫可名狀。虛竹向佛之心耿耿不熄,毅然回歸少林,適逢少林寺群豪畢至,大戰在即,蕭、段、虛三大主人公寺前結拜,同仇敵愾,技壓群雄。至此,《天龍八部》三大分支匯聚,如百川入海,萬嶽朝宗,各方勢力混戰一團,天昏地暗,作者駕馭鴻篇之才展露無餘。
《天龍八部》之三大分支之構建與匯合,酷似於《水滸傳》之梁山好漢列傳之構建與匯合,只不過《天龍八部》只有三篇列傳,而《水滸傳》則有數十列傳,且《天龍八部》中每一列傳綿長曲折,龍蛇蜿蜒,奇幻詭譎,作者亦認為「有神話色彩」,而《水滸傳》則以市井江湖事為主,現實風格較《天龍八部》為甚,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