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哈薩克斯坦外交部長特列烏別爾季在出席哈議會下院會議時表示,俄羅斯部分議員關於哈薩克斯坦領土的言論與俄官方立場不符,是「胡說八道」。
事情緣起於日前兩位俄羅斯國家杜馬議員的「語出驚人」之舉,先是說「哈薩克斯坦的領土是俄羅斯贈予的禮物」,隨後又提出俄哈「應恢復為一個統一國家」。
這一風波的背後,反映出哈俄兩國之間存在著一些不可輕易觸碰的敏感點,以及兩國國內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
「禮物論」「統一論」引哈方反擊12月10日,俄羅斯國家杜馬(議會下院)議員、杜馬教育和科學委員會主席、統一俄羅斯黨黨員維亞切斯拉夫·尼科諾夫(Вячеслав Никонов)在俄羅斯電視臺「第一頻道」的直播中稱,哈薩克斯坦的領土是俄羅斯贈予的禮物。他說:「哈薩克斯坦早先根本不存在,今天的哈薩克斯坦北部原來根本無人居住。哈薩克人(自古)是有的,但他們居住在今天哈薩克斯坦的偏南部地區。」
次日,另一名俄國家杜馬議員、國家杜馬國家預算委員、統一俄羅斯黨中央委員葉夫根尼·費多羅夫(Евгений Федоров)在視頻網站YouTube的「別爾魯辛福」(Белрусинфо)頻道對尼科諾夫的言論表示支持。
事情由此開始發酵,相關言論引發了哈民眾的強烈不滿。12日,哈外交部就此事召見了俄駐哈臨時代辦,並遞交了抗議照會。哈副外長馬拉特·瑟茲德科夫(Марат Сыздыков)稱「對俄議員的這類言論感到不解」。他還指出,一些俄羅斯政治人士頻繁地發表針對哈薩克斯坦的挑釁性言論,正在嚴重損害哈俄兩國間的盟友關係。
哈參議院(議會上院)國際關係、國防和安全委員會主席穆合塔爾·庫爾穆哈梅德(Мухтар Кул-Мухаммед)、馬吉利斯(議會下院)國際關係、國防和安全委員會主席穆合塔爾·葉爾曼(Мухтар Ерман)也先後進行了態度強硬的駁斥。
庫爾穆哈梅德甚至質問:「這算什麼?是好戰分子的無知,政治上的幼稚病,還是故意在兩國人民之間和兩國之間挑撥離間?」
12日,意識到惹下禍事的尼科諾夫通過社交媒體就自己的「禮物論」進行了解釋,但詞句頗簡、語焉不詳。他說:「我的意思是說,在蘇聯時期為哈薩克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劃界時,也就是後來的哈薩克斯坦的邊界,完全照顧到了哈方的利益。」「在此向哈薩克斯坦的兄弟人民表達我的心意。」
但隨後,波瀾又起。在哈外交部遞交了抗議照會後,12月20日,聲援尼科諾夫的俄杜馬議員費多羅夫又在YouTube的「別爾魯辛福」頻道上拋出了「租借論」「統一論」。他說,「哈薩克斯坦的部分領土是租來的,離開蘇聯後應將這些領土歸還。」他還主張,俄羅斯與哈薩克斯坦應恢復為一個統一的國家。
此事在哈引起軒然大波,哈民眾和學者通過各種途徑對俄議員的相關言論進行指責,讓他們以歷史學家的研究為依據。但弔詭的是,提出「禮物論」的尼科諾夫本身就是一名歷史學家,而且屬於主流歷史學家。他不但擁有史學博士學位,還曾在俄最高學府莫斯科大學的歷史系任教達10年之久(1978-1988年)。就在12月15日,尼科諾夫憑藉其著作《1945年春的28個瞬間》(«28 мгновений весны 1945-го»)被俄羅斯歷史學會授予了「克利俄」歷史文學獎。
23日,哈方對此事的關注,由民間轉入官方。當天,哈議會下院舉行會議,議員向外長質詢,俄方有無回復哈方的照會。哈外長特列烏別爾季應詢表示,「目前,俄方還沒有正式回答,但俄方告知我們已採取措施。他們已就此事與杜馬和總統辦公廳進行聯繫,轉達了我們對相關言論的批評。」
哈外長還表示,費多羅夫的話傷害了他作為哈薩克人和哈薩克斯坦公民的「民族自尊心」,「我受過高等教育,了解我們祖國的歷史,我想用俄語回應這種言論,簡直是『胡說八道』(原文為『бредом сивой кобылы』,系固定詞組)」。這就是開篇時的那一幕。
但哈媒扒出了俄羅斯總統普京今年6月份的一段講話,認為俄議員的「禮物論」並非圖一時口快的「胡說」,而是其來有自。據哈「騰格里」新聞網等媒體報導,同樣是在俄羅斯電視臺「第一頻道」,普京今年6月21日在接受採訪時就曾提及「禮物論」。普京表示:「當蘇聯成立時,條約中明確寫明了退出權,但由於未規定清楚退出的程序,所以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這個或那個共和國成為了蘇聯的一部分後,將大量傳統上、歷史上屬於俄羅斯的領土收入了自己囊中;那他們在突然決定離開聯盟時,實際上應該是怎麼來的就還怎麼走。至少不該帶走從俄羅斯人民那裡獲得的禮物。」當然,普京的「禮物論」並非專門針對哈薩克斯坦,而是除俄羅斯以外的蘇聯加盟共和國。
此外,尼科諾夫的言論之所以激起哈方如此大的反應,除了「禮物論」外,還有「本無論」,即「哈薩克斯坦早先根本不存在」。此說並不是新興產物。早在2015年,普京就曾因為說「納扎爾巴耶夫在原本沒有國家的地方建立起了一個國家」而引得哈方頗為不快。當年10月,哈薩克斯坦專門舉行了隆重的哈薩克汗國550周年慶典以為回應。
俄羅斯「無處不在」目前,事情仍在發展,俄官方尚未出面回應。哈俄兩國間的此次「碰撞」反映出,哈俄之間存在著一些不可輕易觸碰的敏感點,這既與兩國地理毗鄰有關,也是歷史糾葛的延續。一個國家無法選擇自己的鄰居。哈薩克斯坦自1991年獨立以來採取的若干重大舉措,無論是遷都、禁止雙重國籍,還是哈薩克語拉丁化都與自己的鄰居俄羅斯有關。
1997年底,哈正式宣布將首都從阿拉木圖遷往1000公裡外的北部草原城市阿克莫拉,也就是後來的努爾蘇丹(阿斯塔納)。南方,阿拉木圖溫暖宜居;北方,阿斯塔納寒冷逼人。為何舍宜居而就苦寒?上到官員下至民眾均不理解。哈政府機關報《哈薩克斯坦真理報》曾發專文表示,遷都茲事體大,「旨在維護國家統一、完整和民族和諧」。
的確如此,哈獨立之初,境內約有130個民族,俄哈兩大民族佔比均接近38%,彼此基本持平。但前者多居住和生活在鄰近俄羅斯的哈國北部,而後者則主要生活在南部。換言之,在與俄接壤的哈北方,俄羅斯族要佔壓倒性的優勢,一度曾出現「脫哈入俄」之類的言論,這對哈「國家的統一、完整和民族和諧」而言是巨大的潛在威脅。
遷都後,這種「南哈北俄」的局面明顯改觀。2014年3月,俄羅斯族佔主導的克裡米亞自治共和國全民公投,決定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兩相比較,正是得益於遷都,哈才避免了克裡米亞式的劇變發生。與此同時,哈一直嚴厲禁止擁有雙重國籍者,這主要針對的就是在哈擁有哈、俄雙重國籍的俄羅斯族。
哈薩克語拉丁化一事於2017年重新提出。用哈時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的話說「做一些事的條件成熟了」。他2017年4月12日在題為《面向未來:社會意識到現代化》的署名文章中指出,應從2018年起在全國推廣哈薩克語字母拉丁化。哈薩克語拉丁化改革的序幕由此拉開。
對哈薩克語來說,拉丁化並非是今日之新發明。20世紀20年代末至40年代初,哈薩克語就採用拉丁字母書寫。從30年代初期開始,拉丁化的發展受到限制。當時,蘇聯當局下令各民族改用西裡爾字母(與俄語保持一致),並在整個蘇聯大力推廣俄語。通過語言政策等強制手段,構建出「蘇聯人」這一新的身份認同。
蘇借用西裡爾字母和俄語鞏固了俄羅斯族的優勢地位,並試圖逐漸消除其治下各民族的民族屬性。儘管蘇聯已不存在,但「西裡爾化」的哈薩克語在哈薩克斯坦仍沿用至今。這讓人們在使用時總要受到俄羅斯/俄語的桎梏和形塑。納扎爾巴耶夫提出的「拉丁化」與去西裡爾化/去俄化,不過是一體的兩面。正如德國的突厥語專家凱爾納·海因凱勒所說,哈薩克斯坦的字母拉丁化更多地是要擺脫蘇聯的過去,「表明自己是一個獨立的現代國家,是一個民族」,而不是出於普及文字和經濟目的。所以,
這項政策雖託名「現代化」,其內裡的實質卻不得不承認是旨在通過「去俄化」來塑造獨立的哈薩克斯坦社會意識,構建哈薩克斯坦的國家身份認同。兩國民族主義的碰撞毫無疑問,此次「碰撞」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觸碰到了哈俄兩國間的敏感點。但同時應注意到,這似乎也與兩國國內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不無干係。民族主義既是一種塑造國家認同的捷徑,也是促成社會共識、增強國家動員能力的有效工具。對於獨立才30年的哈薩克斯坦來說,看重的是前者;對於懷有大國雄心而經濟社會發展並不遂人意的俄羅斯而言,利用的是後者。但民族主義是把雙刃劍,過猶不及極易自戕,「敏感」「過激」是其典型副作用。
2014年3月,克裡米亞宣布加入俄羅斯後,俄羅斯公民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豪感前所未有地高漲,普京的支持率在隨後的5月份曾飆升至85%。在這種背景下,哈薩克斯坦的「去俄化」無疑撥動了俄羅斯的敏感神經。這樣一種看法在俄頗為流行:認為哈薩克斯坦在語言上的「去俄化」改革就是要完全隔斷哈薩克斯坦與莫斯科乃至整個「俄語世界」的聯繫。俄羅斯修辭協會主席安努什金教授甚至從全球層面來解析這一問題:「哈薩克斯坦的西方化是美國和歐洲的需求,而我們當然不想失去俄羅斯思想和文化的影響,我們不想失去與任何國家,特別是與哈薩克斯坦的友誼。」
了解了這段前情,再看兩名量級不算輕的俄羅斯國家杜馬議員的「本無論」「禮物論」「恢復統一國家論」,或許顯得不那麼突兀了。
而在哈薩克斯坦,從社交媒體上針對俄羅斯的詈語惡言,到外長鄭重其事地表示「被傷害到了民族自尊心」,均清楚地表明民族主義情緒在哈也已火候頗足。而近年來,哈在對待外來務工、土地租用、企業合作等諸多問題上過激的不理智反應,乃至迫使政府在相關政策上改弦更張,也驗證了這一點。
政治學的研究清楚指出,民族主義在引發民族情緒的高漲後,將會導致政治秩序的非理性。其中的重要一點便是:高漲的民族主義會綁架社會大多數,通過合法或者非法的手段阻礙政府決策過程,嚴重限制國家決策選擇空間。
民族主義這個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容易,關上卻難。可以預見,眼下的這場「碰撞」絕不會是最後一次。其消極性的結果已經顯現,如哈副外長瑟茲德科夫所說「正在嚴重損害哈俄兩國間的盟友關係」。為了使此次「碰撞」不至於鬧得太出格,哈外長特列烏別爾季不得不通過議會平臺小心翼翼地解釋:「作為外交部長,我想說的是,(俄杜馬議員)這些言論絕不是俄羅斯的官方立場。」
「(哈俄)雙方已在法律層面解決了邊界劃定問題,我們兩國之間籤署了雙邊協議……兩國之間已經建立了戰略夥伴關係,這在所有雙邊文件中都得到了明顯體現,因此我們將在國際法的基礎上發展與俄羅斯聯邦的關係」。特列烏別爾季的這番話要想取得效果,須得既讓哈薩克斯坦這一方聽進去,也讓俄羅斯那一方聽進去。
(榮木土,復旦大學發展研究院博士後;郭鑫,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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