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一凌晨,盼了許久的北京初雪總算落下來了,儘管雪落時無聲,日出後無痕,但著實讓人激動。有關今冬北京初雪懸案終於帷幕,然而一樁關於愛斯基摩人的雪的懸案,100年來爭議不斷,至今懸而未決。
初中時,我曾讀到一篇講愛斯基摩人的文章,最引人入勝的內容是描述愛斯基摩人語言那段。文中說,愛斯基摩語裡對雪的描繪格外細緻,大概有幾百個詞形容不同狀態的雪,甚至有個詞專門表示「粉紅色的雪」。作者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有位愛斯基摩人指著作者鼻尖的雪花說:你看!這不是雪,這是粉紅色的雪!」同一個地球上,竟然有一個民族會專門為粉紅色的雪造一個詞, 對自然的觀察竟然可以細緻入微到如此境地,是何等浪費又浪漫。
愛斯基摩的雪如同愛斯基摩的活招牌,隨著講故事的人傳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乍一看,這個段子合情合理,愛斯基摩冰天雪地、天寒地凍,與天鬥、與地鬥、與雪鬥,可不就是天天觀察雪、琢磨雪嗎,有這麼多和雪有關的詞彙,不足為奇。
語言學上有個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認為語言結構決定說話者思維習慣,翻譯過來就是:說不同語言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說漢語的人只能看見白雪,但是說愛斯基摩語的人卻能看到白色的雪、粉紅色的雪,甚至降落的雪、半融的雪、被風吹成一堆的雪、用來蓋雪屋的雪。讀完愛斯基摩人的雪,一個想法油然而生: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外語這麼美,我想多學學。
愛斯基摩雪的走紅,還真和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提出者之一、班傑明·沃爾夫有關。1940年,沃爾夫發表了一篇論文《科學與語言學》,他舉例說,每個人的思維都和說話有關,而且根深蒂固,伴隨終身。對於說英語的人來說,正在下的雪、落在地上的雪、壓實的雪、融化的雪,都是沒有區別的snow,可對於愛斯基摩人來說,正在下的雪和半融化的雪在感覺和功能是不同的,得用不同的詞來描述,其他各類雪也各需其名。與愛斯基摩人相反的則是阿茲特克人,在阿茲特克語中,雪、冰、冷這三個詞都來自同一個基本詞。沃爾夫的文章說明,生活在海洋性氣候中的英國人、生活在北極圈的愛斯基摩人、生活在熱帶的墨西哥祖先,對雪的認知如此不同,他們看世界的角度想必也不會一樣。
沃爾夫關於愛斯基摩人的論據從何而來?從他的師爺弗蘭茨·博阿斯那裡來。博阿斯是一位美國人類學家,以對美洲印第安人的田野調查聞名,代表作是1911年出版的《美洲印第安人手冊》。在這本書中,博阿斯距離說,愛斯基摩人的語言中有好幾種和雪有關的詞彙,但是不能看作是從雪派生出來的,比如aput(地上的雪)、gana(落下的雪)、piqsirpoq(飄動的雪)等。博阿斯本義不是為了證明愛斯基摩人有多麼愛給雪取五花八門的名字,但卻陰差陽錯地給自己學生的學生沃爾夫提供了絕佳論據。
愛斯基摩語裡到底有多少個和雪有關的詞?博阿斯和薩丕爾說是四種,可是隨著故事越傳越廣,數字也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9個、40個、100個、200個,最多的說法是400個。一位叫詹姆士的好事者煞有介事地擬定了一份詞表,收錄了100個愛斯基摩語中和雪有關的詞,有些看著有板有眼,比如tlapat(靜止的雪)、shlim(雪泥)、trinkyi(當年的初雪);有些詞則讓情況有些失控, Wa-ter(正在融化的雪)分明是英語water,MacTla(雪漢堡)則來自英語Big Mac(巨無霸漢堡),還有quinaya,專指混著哈士奇糞便的雪。看到這裡,讀者不難明白,這就是一份惡搞詞表,和真正的愛斯基摩語無關。對了,我還在這個詞表裡發現了一個惡搞詞,mentlana,粉紅色的雪。那一刻,少年時對愛斯基摩雪的憧憬與幻想瞬間雪崩。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蘿拉·馬丁和喬弗雷·蒲朗兩位學者站出來撥亂反正,告訴人們愛斯基摩語言中真的沒有那麼多和雪有關的詞,即使有也並不比英語中的說法豐富多少。但是,愛斯基摩雪的故事如同一個擁有生命力的謠言,不斷自我複製、完善、強化,依靠「語言學家們和那些普通學校老師以及學識平庸的專欄寫手」不斷傳播。蒲朗說,馬丁的那篇反駁愛斯基摩語關於雪的豐富詞彙的論文發表不到一個月,他就看到一份出版物大談特談愛斯基摩人概念體系無與倫比的豐富性——數百種描述不同階段和不同類型的雪的詞彙,「對詞典編纂者來說簡直是個美妙的冰雪樂園,絕妙地展示遠古人類那種迥異的歸納世界的方式」。一位叫做Cosmodox的網友翻譯了蒲朗這篇在嬉笑怒罵中恨其不爭的文章,很值得找出來一讀。
可是,愛斯基摩的雪的懸案並沒有就此結束。時間到了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距離博阿斯那本著名的《美洲印第安人手冊》出版已過去百年,又有學者站出來維護愛斯基摩雪的尊嚴。在2010年發表的《了解我們的冰:因紐特海冰知識和利用彙編》和2012年發表的《愛斯基摩語中真的有50個和雪有關的詞嗎》兩篇文章中,學者再次調查了愛斯基摩人的語言和方言,發現加拿大魁北克的愛斯基摩方言中至少有53個和冰雪有關的術語,比如matsaaruti(適合滑雪橇的溼雪)和pukak(像鹽晶一樣的雪粉)。2011年,英國歌手凱特·布希推出了一首新歌《關於雪的50個詞》,不知靈感是否來自關於愛斯基摩雪的最新研究成果。
時至今日,關於愛斯基摩雪的謠言、闢謠、再闢謠同時流傳,讀者各取所需,愛斯基摩語言中的雪到底是什麼樣?仍然懸而未決。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如何,就得咬一口嘗一嘗,要知道愛斯基摩語中到底有多少個和雪有關的詞,研究卻困難得多。好在對語言的研究一直在完善,這樁懸案也許能在下一個百年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