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4月30日
對話人物:賈陽
●人物簡介
賈陽,1970年生,吉林人。中國嫦娥三號探測器副總設計師、月球車「玉兔號」設計者、火星工程探測器系統副總設計師。
2004年,中國啟動嫦娥探月工程,研製月球車的任務被交到了當時還不到35歲的青年航天人賈陽手裡。篳路藍縷近十載,2013年12月,嫦娥三號探測器在月球表面成功著陸,賈陽帶隊研製的我國首臺月球車「玉兔」也順利落戶「嫦娥的家」。
2016年中國火星探測任務正式立項,計劃於2020年左右發射第一顆火星探測器,身為我國航天系統型號總師之一的賈陽再次受命,帶隊研製我國首臺火星車。
●對話背景
4月24日,2018「中國航天日」開幕,根據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發布的信息,今年中國計劃實施的發射任務達到創紀錄的36次之多,屬於中國航天的「超級2018」正在開啟。
本月中旬,嫦娥四號中繼衛星「鵲橋」將率先發射,為將於今年下半年發射的嫦娥四號探測器「打個前鋒」。這一次,已是中國探月工程「老將」的賈陽將繼續為月亮造車。而如果「嫦娥」此行一切順利,中國將實現世界首次在月球背面進行軟著陸和巡視探測。
去月亮的背面看一看,這個「第一次」有多重要?楚天都市報記者4月30日獨家專訪賈陽,聽這個為月亮和火星造車的人講述「天上的那些事兒」。
從月球到火星
造出三臺「超級車」
楚(楚天都市報):嫦娥三號完成了我國近40年來首次在月球著陸任務,讓咱們成為世界上第3個實現月球軟著陸的國家,這已經是一個裡程碑了,為什麼嫦娥四號又要「跑步前進」,去挑戰人類從未涉足的月球背面?
賈(賈陽):我倒沒有覺得這一步邁得特別大。咱們先說美國和前蘇聯,他們去月球都是很早的事兒了,那時候他們爭誰第一個到月球,兩個陣營都花費了很多心血來證明自己。但在那個年代,至少是上世紀70年代以前,想去月球背面還是有一定難度的。月球背面可以屏蔽來自地球的輻射影響,在那裡進行深空探測能獲得更確切的宇宙信息,但因為月球背面無法接收到來自地球的無線電信號,所以人類到目前為止,對月球背面情況知之甚少。到了現代,美國和俄羅斯確實有幾十年沒有再執行過這個任務,咱們是第一回,技術上肯定有難度,但我也不主張說它有多不得了的難,畢竟航天技術整體在向前跨越式發展。
楚:那您在嫦娥四號的任務中主導哪一部分工作?
賈:跟原來一樣,嫦娥三號的時候做「玉兔」,現在就做嫦娥四號裡的月球車。包括參與火星探測任務也是要做中國的火星車。所以我從月球到火星,就是要做出三輛車。
楚:怪不得網友說您是「為月亮造車的人」,以後要改成「為月亮和火星造車的人」了。
賈:這句話背後有故事的。那時候我們幾百人在沙漠裡做試驗,一待就是一個多月,周圍人跡罕至,我怕大家太想家影響科研生產,就經常組織一些活動,還搞了一塊大石頭,寫上給駐地取的名字:望舒村。「望舒」出自《楚辭·離騷》,是指為月亮駕車的女神,我開玩笑說我們就是現代為月亮造車的人。所以,你說的那句話不是指我一個人,是為「造車」這件事做出貢獻的幾萬人,是整個團隊。
送跑車上太空
科學進步意義有限
楚:業界有觀點認為,月球和火星是目前人類深空探測活動快速發展的兩個方向,而探月國家一般都會很快進行火星探測,包括印度也在這件事上走的很快。
賈:在火星環繞探測上,印度確實已經實現了,我們要承認這個「亞洲第一」。也是基於此,我們在做火星探測任務設計時就考慮到,既然已經有第三世界國家做到了前面,那我們就適當地把任務提升一格:把環繞、著陸、巡視結合一起實現,不再像月球這樣三步走了。
楚:今年2月,美國科技狂人伊隆·馬斯克用獵鷹重型火箭送了一臺跑車到太空軌道,讓太空迷們莫名興奮,甚至有學者認為,這或許會縮短人類移民火星的進程。您怎麼看這個新聞?
賈:我覺得沒有過多科學進步的意義。當然,每個人的見解不同,我們也有一些年輕人看到後熱血沸騰,我可能年紀大了,沒太覺得是個事兒。當然,他的火箭載重量很大,比我們目前還沒完全研發成熟的還要大,這是他們的優勢,我們必須要承認。
楚:感覺這件事很像是一個汽車廣告。
賈:反正不太像是去進行深空探測的。但我要說明,美國深空探測的正規軍,也就是NASA,還是做了很多歷史上的第一次的。我有一次去美國,NASA的人說:「我們引領著深空探測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句話聽著刺耳,但歷史確實如此,你駁不倒人家。所以,對於他們的正規軍我們還是要正面評價,大家確實在技術水平上有差距。
楚:一說起太空,我們就會想起教科書上的「軍備競賽」四個字。現在這個氣氛是不是已經消失了,平時咱們也會和美國、俄羅斯的航天專家聊天?
賈:現在肯定不是上世紀70年代的感覺了,舉個例子,如果大家討論火星大氣成分、礦物元素的探測結果,那中國科學家和外國科學家之間都沒什麼好保密的,大家對於未知的探索還是比較開放的,他們願意和咱們交流,我們也願意對外公布自己的科研成果。但對於航天發展上和國家安全、軍事有關係的技術,大家肯定都有禁忌。
好奇山的那邊
是不是住著神仙
楚:上世紀70年代,一位尚比亞的修女給NASA寫信,不解為何世上有這麼多飢餓兒童,卻要花那麼多錢來探測太空。NASA當年的回覆很動人,如果請您來寫這封回信,您會怎麼解釋?
賈:我想寫一個反問句:幾億年前,當海洋裡的一條魚爬到陸地上的時候,誰知道它有什麼意義?我們這個工作確實不是今天投入一塊錢,明天就有一塊五的回報,它可能沒有直接的經濟效益,也可能最後沒有產出。但它的存在能提高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對宇宙的認知。廣義來講,航天對老百姓的生活極具影響,你出門開車用的導航,新聞聯播後的天氣預報,包括你加熱牛奶用的微波爐,都是航天技術在生活中的運用。
楚:您為什麼會成為航天人,心之所向還是誤打誤撞?
賈:小時候在東北縣城長大,8歲時看了一本叫做《太陽系》的書,北大的6個碩士生一起寫的,那是我的第一本航天啟蒙讀物。當時也看不太懂,光速什麼的,但仔細琢磨後,被宇宙的巨大深邃、那種我還理解不了的力量吸引。慢慢地參加了一些天文競賽,半夜爬起來看彗星,把能在一個小縣城裡做的努力都做了,後來考上了大學(國防科技大學固體火箭發動機專業),在之後人生的幾個十字路口都選擇了自己的興趣。
楚:您畢業時趕上「下海」潮,當時有句話叫:搞飛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賈:我讀大學的時候確實是這樣,賣茶葉蛋更掙錢。包括我工作後在單位裡當一個小的頭頭兒,看到手下一些人,可能未必有多麼優秀,忽然去了外資企業,收入是我的10倍,心裡的橡皮筋肯定是振動過,但振動次數多了,振幅也就小了,因為心裡還是被這份事業吸引。
楚:聽說您給女兒取名叫思航,全方位表達對航天事業的熱愛。
賈:孩子快出生的時候,我跟夫人商量叫「思航」,覺得好聽,也有情結在裡頭。後來加班加太多了,夫人就抗議了,說不行,不能再叫思航了,要叫思家(笑)!
楚:我知道您也是科幻文學愛好者,那根據您對太空的了解,您相信有外星人嗎?
賈:文學作品的想像力和指望在現實裡與外星人做某種接觸是兩回事。我認為,在一個相對短的時間內,不太可能有外星生命的確認。但我理解大家的這種好奇,好奇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也是探索世界的動力。舉一個樸素的例子,你生活在一個小山村裡,你想知道山的那邊是不是住著一個神仙,這就會激勵著你前進,去發明工具、提高能力,走的更遠,離開這個村子,去海洋、去天空、去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