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播到了29集,牢裡的大詩人程參,還沒能要到一口吃的。
29集了,小李必終於換了件衣服(然而很快又換了回來)。
何孚的煙燻妝黑裡透紅又透著紫,第一眼看很驚恐、看多了居然越來越好看?
而隔壁振華高中的教導主任老潘,到了大唐居然成了打手?!還是奶兇奶兇面冷心熱的這種!他和妹妹阿枝二人上線時間都很短,卻在不長的篇幅裡完成了一個很催淚的故事。
鑲嵌「互補」型敘事網絡
如同舒心醬此前所說的「冰山敘事原則」,只寫海面上冰山露出的八分之一、但讓人領略到全貌;阿枝兄妹的故事就是用零星幾句尖銳的話語,替代一個漫長的故事。
省略常規部分,突出情緒表達。
此外,眾人的故事其實是「串聯式的共同命運」,劇作通過提取「最大公約數」式的部分、規避相同語境來完成更凝練的敘事。
比如阿枝的故事可以和丁瞳兒的故事一起看,阿枝兄長的故事可以和崔器崔六郎兄弟、守捉郎三兒一家人的故事一起看,彼此「鑲嵌」互補成了宏大的人間世相。
阿枝一部辛酸風塵史的內容,《長安十二時辰》只用了一個特寫鏡頭,一句爭吵,就到位了。
李必睜眼時就看見面前懸浮著一張臉,大面積爛瘡非常觸目驚心。這是從李必心理角度出發的「主觀鏡頭」,細節處理上非常強調潰爛感,通過讓肢體融入背景中造成「只有一張大臉飄在空中」的嚇人既視感、增強視覺衝擊力;同時聚焦面部的特效潰爛妝,強化效果(堪稱全劇最嚇人妝容)。
(下方圖片高能預警)
罄竹難書的心酸苦楚,通過這一張臉的鏡頭,就已經呈現得非常直觀。
而接下來阿枝一句「要不是阿兄你沒錢替娘看病」,就講清楚了小姑娘淪落風塵、不幸染病的前因後果;不用太多鋪陳細節,因為「世事大抵如此」,所以劇作迴避了繁冗的「可能雷同、可能千篇一律」部分。
那麼阿枝兄長為什麼沒錢呢?
他diss右相的一句算是部分原因,「避讓晚了就要被抓去坐牢」,連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的惡劣環境下,還談什麼職業發展?
更多的「間接」原因,其實埋在老三、在崔家兄弟、在太子新稅法和靖安司徐主事那裡。
前第八團僱軍、前守捉郎三兒,和張小敬恍若隔世般再相見,說的卻是他帶著一個餅趕七八天山路回家、母親妻子和兩個孩子卻都已然餓死,這是民不聊生的慘狀。
崔六郎以羊腸夾帶珍珠賺錢替弟弟買隴右軍籍,導致常年只能吃流食,這是唐制度弊端等因素構成悲劇成因。
而不論是徐賓心心念念的造紙術,還是太子等人寄予厚望的新稅法,都是開給現狀的藥。
至此,病變的現狀、病因根源、藥引子都已齊備,零星出現在劇作各處、各自服務於劇情線條,卻又聚合成了一張更大的敘事網絡。
通過這對底層兄妹的普通願望,完成了劇作真正的精神支撐:如何體現大唐太平盛世的光芒萬丈呢?並非宏觀上的四方來朝、八方來賀,甚至並非文人才子云集的風流鼎盛,而是升鬥小民的「我有一個夢想」。
煙火氣的「我有一個夢想」
夢想往往與「俗世煙火氣」天然是反義詞、天然對峙,但《長安十二時辰》裡偏偏用最市井、最煙火氣的描述,完成了擲地有聲、字字千鈞的「我有一個夢想」般的動人宣言。
放棄了領袖講訴求、講理念的嘹亮口號路數,而代之以「底層」、日常卻動容的方式。
鏡頭裡阿枝的臉依舊帶著難看的瘡疤特效裝,但鏡頭的角度迴避了「大面積潰爛」,畫面裡她雖然皮膚腐爛但五官依舊明亮好看,說著最平凡最普通卻又最動人的願望。
有煙火氣。
有人氣。
阿枝說「從前特別喜歡看長安的早晨 ,天上先是紅色的,漸漸轉了金色。」
描述的內容畫面感很強,背景音樂的催淚彈效果也非常強大,但你很快這段話就從「寫景抒情」往紀實性敘述的路數上轉,阿枝描述了一個賣朝食的阿婆。
「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腰杆挺得直直的,手下那麼幾團幾弄,一個夾著甜豆餡的團餅就做好了。貼到炭爐裡,一忽兒就得了」。
特別樸實的一段話,特別動人。
舒心醬反反覆覆看了數次,每次都淚目。
阿枝說話時嘴角的幾個小動作,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嬌憨與期盼,毫無風塵之氣;明明是長期「活得像爛泥一樣」的人,內心卻是真正驕傲的;說到「等我老了,也要像那樣乾淨麻利地活著」時,她的臉是輕微的仰角,眼部動作在努力忍眼淚,話語已經帶了哭腔,但她始終沒有落淚。
她在笑。
此前劇作中葛老、丁瞳兒潸然淚下都非常動人,但此處不同,阿枝和葛老和小乙和丁瞳兒都不一樣,她還有希望,她希望能像阿婆那樣「做又甜又香的餅,吃了心裡都是暖的」。
相當長的一段傾訴,類似於獨白,很容易落入乾癟做作的「朗誦體」尷尬境地,但《長安十二時辰》完成度很高,以「三人交換視角」將其支撐得更為立體。
首先是阿枝本人的敘述視角,唏噓、嚮往;
其次是李必視角,欣慰、期待,那是他為之奮鬥的根本、是最終理想;
再次是兄長視角:表現上嗤之以鼻、動輒哼一聲以示不屑、頻繁扭頭翻白眼,實則又傷感又感動。
阿枝這一句「我不習慣別人對我好」,恰好也呼應了此前李必和魚腸所說「我希望再也沒有你們這樣的人,因為別人給的一點溫暖,就願意豁出命」。
這更是張小敬的終極訴求:所謂「大唐盛世、太平長安」不僅僅是皇權威名、不僅僅是大人物在史書上的煊赫功業,而更關乎「小老百姓們」,是小商小販們的安居樂業、老有所依,是水盆羊肉裡放兩份羊肉,是賣朝食阿婆「腰杆挺得直直的」。
是空氣中處處都有幸福的味道。
從個人角度來說,這是風塵之中卻有性情之人的古老主題:阿枝身在溝渠、心如明月。
從群體角度來說,這是李必、張小敬、徐賓等等心有遠大志向之人的共同夢想:我希望長安再也沒有你(魚腸)這樣的人;希望你們的家人,都不再流離失所。
然而最讓人傷痛的是,張小敬迫不得已對追軍大開殺戒。
「擋我辦案者死」這句話一點也不燃,而是沉痛又無可奈何的;「不想殺你們,正月殺了你們,爺娘沒法過年了」這句話也是張小敬最誠懇最發自肺腑的願望和體恤,然而他做不到。
這段打戲劇作放棄了鼓點高燃的「燃」模式,而代之以悽惻的弦樂:是誰讓這些「我有一個夢想」的長安人淪為刀下冤魂?是現場貪功的元載,還是幕後籌劃的林九郎,抑或是更大的陰謀家?這問題或許無解。但已萌生厭世求死念頭的阿枝,說希望做個小生意,說總要有人管我哥、在這條街上做打手也總有打不動的一天,說阿婆的團餅那麼香甜;無論多麼黑暗,總要有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