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財經》雜誌
發端於一個產品,進而生成為基礎設施,並被賦予新金融服務模式的憧憬,中國金融科技的演進之路雖經歷顛簸,卻不改蓬勃之勢。如今,經歷祛魅之後,市場重新劃歸理性賽道。
創意設計:黎立
文|《財經》記者 張威 張穎馨 唐郡 俞燕
編輯|袁滿
編者按
金融科技下半場——人們習慣用這一稱謂來概括網際網路金融整治後的行業轉型及發展趨勢。但事實上,起始於2013年的這場金融業科技變身還遠未行至下半場,我們不過只經歷了序篇,正文似乎才剛剛打開,質變時刻仍有待到來。
相對於序篇中洋溢的躁動、混沌,當前的金融科技可謂眾神歸位下的重裝上陣。在理念上,多了一分對金融規則的理解與尊重,少了一分對技術至上的崇拜與盲動;在市場主體上,網際網路科技企業,摘下金融光環,回歸科技主業,傳統金融機構,進擊科技創新,開放平臺、自我顛覆;在業務模式上,前者以ToB模式舉起賦能大旗,後者則分設科技子公司,砸下重金的同時,期待突破舊有體制對創新的捆綁;在監管上,遊走於創新與風險平衡木上的決策者,在治亂的同時,懷柔性監管之心,一手創建行業規範,一手謀劃創新空間……
所有這一切,又被疫情推了一把。無接觸金融讓公眾感受到科技與金融結合後的便捷與安全,甚至垂髫老者,也開始學步於金融網絡。
而摘掉「金融」標籤的螞蟻集團,當爆出IPO計劃時,2000億美元的估值以及A股16隻股票的漲停,印證出人們並不迷信於標籤,而是對於其所代表的科技賦能寄予強烈的美好設想。人們在驚嘆螞蟻集團所預示的財富盛筵,更是推崇未來的科技盛果。
理性的觀察者們依然在提醒,相對於底層新技術的突破,金融科技當前在應用層面存在諸多瓶頸,並不像人們預設的那樣樂觀,相關法律、監管等制度建設更是亟待完善。
浙商銀行前行長劉曉春直言,金融創新,需要三項技術:政策技術、金融技術、科技技術。不懂金融業務本身,不懂相關政策法規,單靠金融科技是不可能有真正成功的創新的。
要做到上述三點,達成質變時刻,各類機構在找準各自賽道的同時,依然需要守正出奇、跨界融合。
現實中,ToB轉型路上的網際網路科技巨頭,並沒有放棄ToC業務,甚至在刷臉支付這樣的新領域繼續排兵布陣;招商銀行與京東數科組建的招東銀行,已在路上;呼之欲出的數字貨幣,更是集結了金融、電信、IT各路精英……
顯然,金融科技的踐行者們仍要在跨界的路上繼續遠行,因為這正是創新的源泉。
「阿里巴巴美股盤前股價應聲上漲,漲幅一度逼近5%……螞蟻金服概念股集體上漲,16隻個股漲停……」
兩周前,支付寶母公司螞蟻集團啟動上市計劃,資本市場對這家估值高達2000億美元的金融科技公司釋放的「友好」,透過「16隻個股漲停」體現得淋漓盡致,響徹至今。
螞蟻之外,已進入上市輔導階段的京東數科亦獲得市場不錯的認可,估值達2000億元人民幣,兩者估值分別較2018年融資時上浮了33%和50%。
投資者對金融科技的青睞亦非全然如此。
太平洋對岸,此前赴美上市的趣店(QD.N)和玖富(JFU.O),如今市值僅剩4.31億美元和3.92億美元,較上市發行價分別跌去91%和79%。
差異的背後,是對金融和科技屬性的重新定義和理解。為了強化科技屬性,京東數科、螞蟻集團相繼更名,去除「金融」標籤。
北京市網絡法學研究會副秘書長車寧將這種轉變理解為,科技公司與持牌金融機構的位置進行了調換,科技公司並沒有完全脫離金融科技,而是將開發重點轉變為金融渠道和生態建設。
車寧向《財經》記者進一步指出,從科技公司在整個金融科技發展脈絡中的作用來看,金融科技發展不會因為科技公司具體發展策略的轉變而停止,源於持牌金融機構為主力軍的國家金融隊開始真正認可金融科技,並大規模地進行業務的數位化、現代化改造,這意味著金融科技發展的支柱性力量還在不斷擴展,金融科技當前還只是處於初始階段。
去年8月,央行印發《金融科技(FinTech)發展規劃(2019-2021年)》(以下簡稱「金融科技三年發展規劃」),首次將金融科技納入具體規劃日程。規劃之下,以銀行為代表的傳統金融機構開始覺醒,紛紛成立金融科技子公司;監管部門引入「監管沙盒」等創新監管方式。
2019年末暴發新冠疫情,金融科技的力量再次凸顯。
中央財經大學金融法研究所所長、北京互金協會首席經濟學家黃震認為,金融科技開始於一個產品,然後變成了服務平臺,之後又變成一個金融基礎設施,逐漸改變了金融運行機制,之後不再只是一個產品,而是變成新的金融服務模式。
在新的金融服務模式之下,從理念到競逐焦點,再到市場參與主體以及監管思路都在發生前所未有的改變。
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長、浙商銀行原行長劉曉春認為,抗疫的洗禮,使人們真切地看到,金融科技在哪些方面發揮了作用,在哪些方面的應用還存在不足。科技就是一個工具,金融科技要實現的是金融功能,而不是讓金融實現金融科技的科技功能。如果擺不正這個關係,金融科技的應用就會走向歧途。
祛魅之後,市場重新劃歸理性賽道,金融科技重裝上陣。
巨頭轉身,七億大單
商業中,透過名字足以理解一家企業的基因屬性和文化理念。
1個月前,被譽為A股科技市值王的螞蟻金服更名了,從「浙江螞蟻小微金融服務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更名為「螞蟻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更名後簡稱為「螞蟻集團」。
新名字去除了「浙江」、「小微金融服務」,取以代之的是「科技」。
與之(螞蟻金服)共列為BATJ巨頭的京東數科,早在一年半以前就已完成更名,僅從名字來看,同樣將「金融」去除,代之以更具科技色彩的「數科」。
市場依然習慣對前者稱呼「螞蟻金服」,這個名字叫了六年,支撐「金服」二字背後的是餘額寶、花唄、借唄……這樣一些曾震動市場的產品。
京東數科亦不例外,六年前,京東白條問世,一時間驚炸線上消費。
接連攪動金融池水的金融科技巨頭們,儘管將賽道聚焦科技,卻註定斬不斷與金融的特殊緣分。
「7億!金融雲史上第一大單!螞蟻金融科技助力中華保險加速『數字中華』建設。」更名前一個月,這則引爆市場圈的消息,再次詮釋了螞蟻集團與金融的另一層關係演變。
某金融科技巨頭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科技巨頭更名,反映其對「科技」之路更加堅定,也印證了對金融與科技的重新理解。
理念轉變並非突現。
早在2015年,京東數科就提出「金融科技」戰略,希望將原有研發金融產品的技術能力輸出給金融機構;同年10月,螞蟻金服亦對外宣布升級「網際網路推進器」計劃,正式向金融機構開放多年積累的金融雲。
騰訊金融至今未被拆分,但馬化騰早在2016年對騰訊的三年發展戰略公開發聲:我們從什麼業務都自己做,轉化為只做最核心的社交平臺和數字內容,以及金融業務。對外說就是「兩個半」的平臺,其他的業務全部交給合作夥伴。
2018年4月才從百度拆分的度小滿金融確定了「用科技為更多人提供值得信賴的金融服務」的理念。
市場最深刻的記憶發生在2017年初,螞蟻金服明確提出未來只做tech,幫助金融機構做好fin,彼時擔任螞蟻金服CEO的井賢棟曾用「一不小心」形容此前在金融領域的諸多嘗試,並指出他們擅長的是科學技術。
京東數科CEO陳生強則提出,「讓金融回歸金融,讓科技回歸科技」。
理念轉變也有外因推動。
自2016年,席捲全國的網際網路金融整肅風潮接踵而至,與之相關的市場主體無不被覆蓋,同年農曆歲終的僑興債違約則將巨頭螞蟻金服的「招財寶」推上風口浪尖。
自此之後,金融科技巨頭之間開始默默地達成一個共識,或者說形成一個默契。他們開始告訴外界,最初通過金融產品涉足金融領域僅僅是為了證明他們的科技能力,至於為何偏偏選擇金融進行試驗,目前還沒有誰對此給出答案。
某民營銀行產品創新部負責人向《財經》記者表示,金融業務變現容易,所以科技巨頭最初選擇自己來做業務,但是金融監管越來越嚴,他們也開始明白金融並非那麼容易,資本金、槓桿率等監管要求無不讓其開始重新反思他們正在涉足的領域。
一份報告指出,金融科技不僅僅需要技術的積累,還要有對金融業務的理解和實現,尤其伴隨金融嚴監管到來,對於金融政策以及合規性的要求,銀行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和經驗。
對此,金融科技巨頭們並不否認,此前一位金融科技公司高管向《財經》記者坦言,他們可以藉助技術快速實現金融產品創新,也可以通過技術規避一些風險,但是對於金融更深層次的理解與傳統金融機構確實有一些差距。
上述科技高管將這種差距理解為金融基因。「在網際網路上半場,擁有流量就足夠了,流量意味著變現和收入能力,那時的流量是褒義詞。但是從去年開始,幾大金融科技巨頭紛紛從ToC轉向ToB,我們都已經看到流量的天花板。」
在意識到自己對於金融和風險的理解遠不及金融機構後,金融科技巨頭開始面向金融機構招兵買馬,希望透過人才吸納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金融,也希望為接下來的轉身做好鋪墊。
為了踐行上述理念,京東數科今年4月進行了集團組織架構調整,在新的體系之下,包括支付、消費金融、企業金融、財富管理、金融科技、保險、資管科技在內的近十條金融業務條線僅保留了產品和研發團隊,原有的銷售人員則全部劃到金融機構合作部,實行產品和銷售分離。
一位觀察者指出,儘管國內個別金融科技公司較早提出了金融科技,但是仍然處於探索階段,包括ToB的邏輯、方法論以及與客戶打交道和設計方案等。
上述高管認為,相比於一些科技巨頭已經從ToC轉移至ToB,市場上還有一些剛剛起步的科技公司仍在傳統的產品思維中運轉,這是必然要經歷的階段。「即使轉型很艱難,但是也一定要走下去。如果不走這條路是不行的,ToC和ToB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邏輯,真正轉型還是挺艱難。」
賽道切換,聚焦雲端
金融科技越來越受到一些巨頭企業的重視。圖/視覺中國
理念轉變下,金融科技巨頭們的競逐焦點亦從金融產品向「科技輸出」延伸,助貸、營銷、風控、徵信、反欺詐……各類業務應運而生。
《中小銀行金融科技發展研究報告》認為,近年來,第三方金融科技產業無論從服務內容的廣度、深度,還是與金融機構合作形式的多樣性都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和創新趨勢。過去的科技公司大多幫助金融機構構建IT基礎設施,而近年來針對金融機構的科技服務內容拓展到了應用層,二者合作形式也呈多樣化,從數據採購、模型 搭建、技術轉移,到直接參與業務合作、與銀行「分潤」,不一而足。
上述銀行產品創新部負責人表示,為了應對監管或者為了一個更高的估值,金融科技巨頭開始儘量用雲的方式展開金融業務。
金融雲業務衍生的背後亦有監管政策推動。2016年,銀監會發布《中國銀行業信息科技「十三五」發展規劃監管指導意見(徵求意見稿)》,指出到「十三五」末期(2020年),銀行業面向網際網路場景的重要信息系統全部遷移至雲計算架構平臺,其他系統遷移比例不低於60%」。
次年,人民銀行印發《中國金融業信息技術「十三五」發展規劃》,要求落實推動新技術應用,促進金融創新發展,穩步推進系統架構和雲計算技術應用研究。
銀行內在的科技需求也十分強勁。
隨著金融科技從表層肌理到經營內核的進一步滲透,未來的銀行概念將更多體現為一種服務,嵌入在不同的場景中,而非某個機構、某處空間。為此,《中小銀行金融科技發展研究報告》預計,若不隨之做出相應變革,截至2020年,32%的銀行收入將會受到威脅。
事實上,競逐焦點的轉變亦有金融科技本身發展規律的推動。
埃森哲大中華區金融服務事業部總裁陳文輝向《財經》記者表示,金融科技是一個演進的階段,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之後,金融機構對金融科技的認識也開始變得深刻,開始在產品、交易以及風控上做一些技術應用,進而體會到金融科技對企業的影響力。
黃震認為,金融科技開始於一個產品,財付通首先是個產品,然後變成了服務平臺,之後又變成一個金融基礎設施,逐漸改變了金融運行機制,不再只是一個產品,而是變成新的金融服務模式。
在這種服務模式下,金融雲成為金融科技巨頭最大的競逐點。
一位金融科技公司金融產品解決方案負責人向《財經》記者表示,金融雲的定義是指專門面向銀行、保險、券商等金融機構的業務量身定製,集成網際網路行業解決方案和富有彈性的IT資源,形成的一體化整體IT服務。
該負責人進一步解釋,金融雲分為三個層:IaaS、PaaS和SaaS,分別代表重資產以及軟硬伺服器;資料庫、中間件;帶有金融業務形態的雲服務。
前兩層(IaaS、PaaS)服務早已普遍,上述產品負責人指出,SaaS服務興起的一個標誌性事件是P2P網際網路金融整頓之後,助貸興起。一些沒有持牌的網際網路貸款機構轉型為金融機構做解決方案,並將業務包裝成所謂的SaaS。
此後,中小金融機構與科技公司合作從LaaS、PaaS層面快速向SaaS層面延展,而銀行業務部門與科技機構對接相對方便簡單、變現容易,也讓彼此合作更加堅定。
處在風口的金融科技巨頭聞風而動,各自帶著過去的金融產品光環參與到金融雲的競逐之中。
在多位科技巨頭人士看來,金融雲問世歸因於傳統金融機構缺乏底層技術應用能力;另一方面,銀行直接使用底層技術的成果、業績顯現緩慢。
某中小銀行業務部門負責人向《財經》記者證實,確實存在上述情況。騰訊和螞蟻的金融雲在服務金融機構上都遇到過上述問題,一些小銀行即便採購了二者的雲系統功能,也沒有專業的人員配套。此外,銀行內部與科技公司合作的部門多是科技部,作為成本中心,科技部的話語權很小,這造成雙方合作疲憊、低效。
為此,銀行業務部門紛紛與金融科技公司合作,試圖獲得導流、技術支撐。原本技術人員才熟知的「金融雲」開始從部門術語變為業務熟詞。
金融雲市場有多大?
IDC發布的《中國金融雲市場(2019下半年)跟蹤》報告顯示,2019年中國金融雲市場規模達到33.4億美元,同比增長49.6%。其中,金融雲基礎設施與雲解決方案市場基本保持同步增長,增速分別達到50.0%和48.6%。
某銀行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銀行客戶群體多是下沉群體,所以它對科技效用的要求很高,但是傳統的解決方案要麼解決不了問題,要麼成本太高,因此金融機構需要藉助科技來節省成本和解決問題。據了解,目前,一些銀行已經將人工智慧等技術運用到財富管理中,以及未來預算、預測等判斷分析。
銀行的人相信,隨著兼併整合能力的增強,銀行可以構建相應的風控、反欺詐等能力,但是源於缺乏數據、客戶流量,很難脫離對金融科技公司的依賴。
這種依賴促使金融雲還在頂點。
陳文輝指出,儘管國內部分金融科技公司較早開始了金融科技的應用,但是總體上仍然處於探索階段,包括對企業級客戶(toB)的邏輯、方法論以及與客戶打交道和設計方案等方面需要繼續深化。
一位外資人士認為,金融科技分為三個層面:數位化客戶、數位化企業運營管理(運用人工智慧、大數據支撐自身運營管理)以及生態系統融入。在金融科技問世之初,金融機構希望利用金融科技觸達客戶,之後將焦點轉移至內部運營,而今,金融科技是客戶端與生態的融合。
群雄逐鹿,各自故事
國內科技巨頭無不覬覦金融服務市場。
IDC發布的《中國金融雲市場(2019下半年)跟蹤》報告顯示,金融雲解決方案市場份額:阿里12.2%、中科軟8.1%、騰訊6.8%、百度5.9%、華為5.2%、融信雲3.7%、宇信3.6%、京東數科3.5%、文思海輝3.4%、長亮3.1%。
看似分散的市場份額,背後卻依然是巨頭們的遊戲。《財經》記者注意到,上述市場份額主體多有關聯,其中,融信雲是由京東數字科技與神州信息共同投資成立;宇信被百度戰略入股;文思海輝被中國電子收購;長亮被騰訊入股。
某金融科技公司高管指出,國內金融科技服務層面有幾類主體,第一類是網際網路巨頭,第二類是創業的小公司,第三類是金融機構包括券商、銀行的科技子公司,第四類是傳統服務B端的諮詢機構。
如果說,前期的金融科技市場中,金融科技巨頭與金融機構成為主要的競爭對手,那麼,當前階段,金融科技的競爭局面則更為複雜。
《中小銀行金融科技發展研究報告》指出,國內市場格局出現了分化:有的金融科技公司做「大而全」,提供整體解決方案,如老牌的信息科技巨頭恒生電子以及「新貴」金融壹帳通、螞蟻金服、京東金融等;有的做「小而美」,針對各業務細分領域,在價值鏈各個環節上提供專業化的產品和服務,如提供企業徵信的文因互聯,提供貸後管理的資產360等。
有傳統金融機構高管向《財經》記者表示,螞蟻金服、京東數科、度小滿金融等在內的金融科技公司,依託於阿里巴巴、京東、百度等網際網路巨頭。最初,這些巨頭公司的IT系統是服務於自身的,在數據、業務多元化等方面,經過多年驗證後,覺得做得不錯,於是開始對外輸出。但其實對於金融機構比如銀行來說,想要的不是它們的系統和平臺,而是巨頭背後的生態。
在政策、市場導向下,銀行系金融科技子公司應勢而生,亦被認為是金融科技戰場的強勁競爭者。多名金融機構人士直言,銀行系金融科技子公司脫胎於母行的信息科技等部門,其主要目標還是為母行服務,金融科技輸出並不是其重點。
在銀行系金融科技子公司之外,足以與金融科技巨頭對標的還有平安集團系的科技機構。2013年,平安集團旗下平安科技就開啟了雲平臺的建設;平安孵化的四家「獨角獸」企業之一的金融壹帳通更為顯眼。
金融壹帳通智能風控總經理施奕明表示,壹帳通平臺脫胎於金融機構與網際網路基因的科技公司的確有一定差別,壹帳通聚焦於帶有金融場景的技術產品和服務,整體設計的合規性極高。
銀行業IT服務商、宇信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總裁翟漢斌向《財經》記者表示,無論是與銀行系金融科技子公司,還是諸如螞蟻金服、京東數科等在內的金融科技公司,合作均大於競爭。
「某大行金融科技子公司當初成立的時候,市場以及我們公司內部確實有過擔心,這家大行之後是否不會再與我們合作?會不會對我們產生很大的威脅?但後來發現,大行金融科技子公司也同樣有很大需求與我們合作。」翟漢斌認為金融業IT服務商相比銀行、網際網路公司的優勢之一在於,人均成本更低,這樣綜合成本也會相應降低。
就技術角度而言,這些入局者的區別在於?翟漢斌告訴《財經》記者,技術分為基礎技術和應用技術。以雲服務為例,阿里巴巴、京東等公司在基礎技術底層上的優勢無可比擬,因為他們從一開始搭建平臺的時候就在做這件事,多年來不斷優化、升級。
但正如硬幣的兩面,他們的底層平臺並非一開始就是為金融行業而搭建,而是一個針對全行業通用的大底層平臺,但金融行業有自己的合規等門檻,需要更具針對性的系統來適配,如果僅為合作金融機構去改變自己的底層系統,可能又不再適用其他行業,且需要耗費單獨的人力等,這對巨頭們來說並不划算。
「但我們改的成本較低,原因在於,我的系統一開始就只為金融行業服務,毋須考慮改完以後對其他行業的影響。改完後,還可以通過不同項目間的復用來降低邊際成本。」翟漢斌說,這個是大家的基因所決定,所以我們並不害怕這些公司跟我來競爭,因為各有各的優勢。他們在基礎技術和流量生態上比我強,我在應用技術領域的「護城河」也很高,最後大家會變成一個合作大於競爭的局面。
某股份制銀行金融科技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銀行需要的是定製化產品,但阿里、京東等輸出的均是標準化的產品。因此後來阿里換了一個「打法」,去收購IT系統服務商,與這些服務商合作,共同去提供垂直領域的解決方案、新技術的應用等等。
提及IT服務商未來是否有競爭優勢,上述股份制銀行金融科技負責人認為,「它們的發展模式主要是通過人力外包的形式去幫銀行開發系統,即便是提供產品,最後結算也是按照人力外包來結算。這些公司本質就是金融機構的『外包商』,在數據、資金、客戶等方面均沒有優勢,隨著銀行加強系統自主研發,他們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
上述銀行產品創新部負責人坦言,目前除了網際網路公司能夠讓大家看到一點商業可持續,其他包括金融科技、諮詢公司、銀行金融科技子公司,即便是傳統金融機構孵化的科技巨獸都沒有實現商業可持續,都還處於講故事階段。
另一位金融科技人士也持有同樣的觀點,現在還沒有看到能把金融雲做得很有價值,同時又能把企業養得很好的。「因為這是一個長期布局、慢工出細活、厚積薄發的事情,並不是僅靠資本就能做好的事。」
削壁鑿牆,創新監管
2016年的網際網路金融整肅運動將「網際網路金融」與「金融科技」劃分出非常明確的界限,某業內觀察者指出,金融科技的變化亦因監管而起。
監管改革也因市場的變化穩步推進。
圖3:金融科技監管大事記
2018年初,在中國運行長達15年的「一行三會」金融分業監管模式走向終結,取而代之的是金融穩定委員會轄下的「一行兩會」新架構。
在國家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統領之下,「一行兩會」一局也在加強對於金融科技的規劃引導和規範工作。黃震分析,特別是「所有金融活動必須納入監管,並且實施牌照管理」這個要求,讓金融科技不再是野蠻生長,而是有序發展。持牌金融機構擔負著重任,成為主力軍,網際網路等科技企業主要是協同發展,參與具體工作,形成了合力推進的態勢。
某監管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上述金融科技三年發展規劃意圖是使金融機構和監管機構的工作相互協調,縮小與金融科技公司的差距。使得傳統的金融機構進入監管體系當中,不斷適應社會、科技的發展,不落後於時代發展。同時,該規劃希望建立一個有效的金融科技監管體系。
對於金融科技企業本身,相關監管亦趨嚴。
2019年7月,央行發布《金融控股公司監督管理試行辦法(徵求意見稿)》,對金控公司設立程序、業務範圍、股東資質、資金來源、股權結構、公司治理、關聯交易等均提出要求,並明確監管手段和過渡期等,旨在避免監管套利、個別企業盲目向金融業擴展等風險問題。其中,大型金控集團的模擬監管試點企業包括招商局集團、上海國際集團、北京金融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蘇寧集團和螞蟻金服。
某金融監管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螞蟻還未上市,大家已經將其定位為金控公司,所以不存在監管加強的問題,這方面的影響,投資者肯定做到估值裡去了。「螞蟻這麼大的體量,不可能永遠躲在燈光外,我個人理解,在國內上市就代表進入正規軍,有點監管不是壞事,沒有監管反而感覺好像沒官方背書一樣。」
監管會對一家公司估值構成怎樣影響,上述監管人士指出,那需要區分監管的態度,如果是覺得問題很大,那肯定是利空,但如果這是一種背書即官方承認你的業態,並且為你明確了賽道,就不是壞事。
據《財經》記者了解,螞蟻集團和相關監管部門一直頻頻互動,對大機構的監管,監管部門也會充分汲取對方意見。不過對於金融科技企業,上述監管人士指出,不能只根據名字進行監管,還要根據業務實質,按照金控的認定標準來定義。「螞蟻集團主動向科技轉型,可以看作是與監管之間的某種默契,未來科技業務比重會加大。」
儘管如此,在車寧看來,金融科技的風險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風險發生層面,過去的金融風險都限定在相關業務領域,但是當前科技系統風險已經成為一個很重要的層面,並且科技系統風險和傳統金融風險的相互交織促使整個風險有新的表現。同時,金融的各個業務都和系統息息相關,這就導致金融科技在不斷削弱分業監管的防火牆。
另一方面是金融監管的複雜性,金融業務的監管需要監管機構內部分工協作,同時金融又有很鮮明的科技屬性,這容易造成其他部門(工信部、科技部等)業務監管範圍、監管程度的交叉。
鑑於其衍生的速度和規模影響巨大,車寧認為需要一套完整有效的監管體系去覆蓋、管理這些風險。據了解,在上述金融科技三年發展規劃下,人民銀行已經與發展改革委、科技部等組織金融科技應用試點,引導金融機構運用科技手段賦能金融提質增效。
金融科技推動下的監管創新亦日顯急迫。
從監管角度看,對於中小銀行來講,當前最大的挑戰之一就是屬地化管理與網際網路展業之間的矛盾。「比如網際網路貸款業務無法區分屬地,這個結到底怎麼解?這可能會對很多銀行、金融科技公司的業務產生一些不確定性的影響。我們是科技公司,肯定是基於線上展業,但中小銀行又是屬地化管理;選擇跟全國性銀行合作,對方實力足夠強,基本不會和我們開展相關合作。」某金融科技公司高管直言。
「另一方面,監管要求銀行與第三方科技公司合作時,核心風控環節不能外包。但如何定義『核心』?如果我給銀行提供的不是核心能力,它肯定不願意跟我分錢,但如果我提供的是核心能力,監管明確禁止,這就存在矛盾。而現實是,中小銀行想靠自己去提升核心能力,又難以提升。」上述金融科技公司高管告訴《財經》記者。
據了解,國家正在部署與加強網際網路金融和金融科技的立法工作,讓金融科技創新在法律保障之下有序推進,規範發展,有利於抑制打著創新名義的野蠻生長和法律規避的冒險衝動。
黃震表示,我國金融監管部門要順應潮流,跟上時代的創新步伐,還有很多方面可以加強探索,首先是監管部門對金融科技的包容創新的思路與做法,還有調整的空間。其次是與金融科技匹配的制度創新,依然是金融科技發展的短板。有關的政策法規和機制設計方面還有待於創新和優化。第三是監管科技如何在法治環境下依法有效運行,依然也有諸多待解決的問題。
跨界融合,數字產融
易觀分析指出,中國2018年金融科技市場規模為115萬億元,而到2020年,則會超過157萬億元。可以預見,未來幾年內,金融機構及第三方金融科技公司在這個領域都大有可為,二者之間的關係也將因為更加頻繁的競爭與合作而變得密切和複雜。
新競合之下,金融與科技將面臨新的融合。
某業內觀察者表示,金融科技公司如果希望用自己的科技賦能金融,那麼它應該明確企業自身的定位。目前,科技公司也並非一廂情願的「全面發展」,也在思考自己的長處與短板。
陳文輝認為,金融科技巨頭並非全能,目前來看,國內金融科技巨頭至少需要在兩方面進一步提升能力:一是ToB的服務基因,服務C端客戶的時間通常比較短促,而服務B端客戶,解決端對端問題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而且還有可能從一個項目衍生到其他項目。
二是產品化能力,儘管目前金融科技公司輸出的產品可能是經過內部進行並體驗良好,但是當產品在另外一個場景使用時,其使用體驗可能會大有不同。因為不同的機構、場景,其業務流程、風險控制都會存在差異。金融科技公司需要具備將自己的技術和產品打包成標準產品的能力。
「面對企業自身的短板,科技公司比較傾向於和我們這種專業諮詢公司和技術服務供應商進行合作,因為我們的ToB服務能力,包括方案設計規劃能力、方案實施管理能力等優勢都是我們與金融科技公司能夠達成合作的主要原因。」陳文輝解釋,諮詢公司很專注於ToB領域的服務,而金融科技公司則可能專注於產品研發方面,因而諮詢公司與金融科技公司有很強的相互促進協作的空間,這使得兩者合作具有極大的可能性。
多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金融科技人士相信,未來金融科技市場會形成一個理性分工、百花齊放的局面。在未來金融科技市場上金融科技公司的分散程度較高,市場會保留多個參與方,並且每一個參與方都會擁有自己的專業領域與競爭優勢,雖然彼此之間會有一定的重疊部分,但是幾乎不會出現同一模塊多方參與的情況。
在這個邏輯之下,他們相信未來不會出現巨頭壟斷金融科技市場的局面。因為中國的市場足夠大,能夠容納多家不同的公司,並且按照目前的市場局面,應該很難有一家公司能擁有這麼強的實力去雄霸整個中國市場。
一位外資機構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雖然目前中國有在科技領域做得比較卓越的機構,但是並不是一家獨大,與之類似的機構也存在很多,並且每一個機構都各具優勢,例如阿里是以B2B為主,京東是以電商為主,百度是以搜尋引擎為主,騰訊則是以社交為主。因為各個公司起家的方向不一樣,優勢不一樣,發展的側重點不一樣,最終導致它們的市場定位不一樣。
「對標國外的科技公司,都是將團隊分為產品研發和客戶服務。」陳文輝說。
儘管國內有的機構已經將產品和銷售進行拆分,但是多位人士認為,很少有公司能夠將產品和ToB服務兩方面都做得非常好的,所以金融科技公司需要對自身的發展路徑做出清晰的定位。「服務ToB端能力的建立起碼要有3-5年的時間,這是一個累積經驗的過程,包括了解客戶業務、融合團隊、測試推進手段、管理不同的項目、商務溝通和談判等,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經歷失敗,也有可能會收穫成功,這兩者的不斷累積才有可能鍛造一個比較穩定、實施能力比較強的服務團隊。」
上述金融科技公司高管表示,「電商數位化、物流數位化、電商供應鏈數位化,我們在一個大場景中,站在巨人肩膀上實現了數字的資產化,如果沒有這樣的場景,金融科技很難平地起驚雷發展起來。所以,沒有場景以及沒有與實體經濟接觸過的公司,是很難做大的。」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金融數位化推進中,金融科技巨頭不約而同在推進產業數位化,全力進軍實體經濟領域,並試圖將實業數位化資產輸出給銀行。
「他們持有的相同願景,是建立金融與實體經濟的連結。」一位銀行高管說,在金融雲領域,螞蟻與騰訊將是殊途同歸,起源於C端的騰訊無論是娛樂還是社交,能夠獲得的數據均已飽和,所以,騰訊想要挖掘更多的數據價值就只能進入產業體系。
不過,當前金融數位化與產業數位化融合還相對困難,因為金融的數位化已經走得很靠前,但產業數位化才剛剛開始。
巨頭們都已經意識到產業數位化的重要性。此前,一位科技巨頭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只有做好實體產業的數位化,才有可能真正實現金融與實體產業的深度連結,創造更大的價值。
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資深研究員、證監會原主席肖鋼日前指出,發展產業網際網路金融是未來銀行數位化轉型的一個重要方向。這個領域挑戰很大,機遇也很大。「數字經濟已進入到產業網際網路的新發展階段,銀行要實現數位化轉型必須大力發展產業網際網路金融,根據自身的稟賦實現差異化的戰略定位和轉型路徑,積極變革經營文化理念。」
(實習生周青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