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與技術產業巨星有關的故事,還得從旅鴿講起。
旅鴿(Ectopistes migratorius)曾經是北美大陸數量最多的鳥。1813年,旅行中的約翰·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見證了旅鴿遮天蔽日的奇觀。「天上真的全是鴿子,」奧杜邦寫道,「遮住了正午的陽光,就好像發生了日蝕,鳥糞一滴滴落下來仿佛片片融化的雪,持續不停的扇翅聲震耳欲聾。」待到日落前奧杜邦到達目的地時,頭頂上還有旅鴿掠過。這場遷徙整整持續了4天。
奧杜邦可能想像不到,再過幾十年,到19世紀末,這種多到足以令日月無光的鳥會瀕臨滅絕。棲息地的減少和人類的獵殺使旅鴿的數量在短短數十年間從大約50億跌倒了零點。1900年,已知最後一隻野生旅鴿被BB槍打死。1914年,最後一隻人工圈養的旅鴿,以喬治·華盛頓妻子的名字命名的雌性「瑪莎」(Martha),在辛辛那提動物園去世,標誌著這一物種的正式滅絕。
斯圖爾特·布蘭德(Steward Brand)一直忘不了母親在說起旅鴿時的痛惜之情。1938年,布蘭德在美國伊利諾州的羅克福德出生,小時候全家常去「鴿子河」附近過夏天。在美國,以鴿子命名的地理位置不下百處。布蘭德常說,旅鴿的棲息地就是他的家園。
在技術領域,斯圖爾特·布蘭德是一個傳奇,他總是能先人兩步預見下一波浪潮來自哪裡。(「我只是找新聞罷了,」布蘭德輕描淡寫地說:「什麼地方在發生有意思的事兒還沒被報導過。」)《洛杉磯時報雜誌》稱他為美國「最不知名、影響力最大的思想家」。布蘭德創造了「個人電腦」(Personal Computer)這個詞,他提出「信息應該免費」(Information wants to be free),並將這一概念推向全球。過去的50多年裡,布蘭德創辦和參與創辦了《全球概覽》(Whole Earth Catalog)——被《紐約時報》科技記者約翰·馬科夫(John Markoff)譽為「網際網路之前的網際網路」、世界上第一個開放的網絡社區「The WELL」、黑客大會(The Hackers Conference)、全球商業網絡(Global Business Network),還有非盈利的恆今基金會(Long Now Foundation)。該組織最有名的項目,是由亞馬遜公司CEO傑夫·貝佐斯捐資4200萬美元修建的「萬年鍾」,這座大鐘的指針每100年走動一格,激勵世人把目光放遠,多做長遠思考。
他這個人總是能把眼光放得很遠,他的工作就是讓世人以不同的方式看待這個世界——TED大會主持人克裡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這樣評價布蘭德。1966年,布蘭德提出疑問:「為什麼我們還沒看過整個地球的照片?」在他看來,當時的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有能力做到這一點,而地球的全景照能給世人一個前所未有的視角。在布蘭德發起的風潮之下,NASA在1967年公布了一張衛星拍攝的地球照片。自此,人類終於知道了這顆星球的全貌。
而在環境運動領域,布蘭德也是獨樹一幟的思想家。他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是2009年出版的《地球的法則——一個生態實用主義者的宣言》。這本書代表了環境主義思潮裡的「綠松石運動」(Turquoise Movement):把代表環境的綠色和代表科技的藍色融合在一起,得到的綠松石色就象徵著熱愛科學的環保者。這批人不守舊,不反智,不崇拜自然,不遵循傳統,不追求浪漫主義和神秘主義,而是依託現代科學為環境問題給出切合實際的解決方案。書中他大力論證保護環境必須依靠科技進步、城市化、核電和遺傳工程,和返璞歸真的浪漫環保主義和完全追求利潤的傳統資本主義都形成鮮明對比,不愧其「生態實用主義」之名。
而現在,他又有新動作了。
1968年,NASA太空人從月球軌道上拍攝的地球。1969年《全球概覽》春季刊的封面使用了這張照片。
現在,布蘭德又一次站在了風口浪尖——這一次他投身的浪潮是「復活滅絕物種」(De-extinction),他相信,利用分子生物學和自然環境保護方面的科學進展,人類能夠回到過去,改變未來。
復活滅絕物種的構想長久以來一直徘徊在科幻與現實之間,電影《侏羅紀公園》的畫面似乎還沒有散去,科技的發展就已經讓這個想法不斷接近實現。在過去的10年裡,科學家完善了克隆動物的技術。2003年7月30日,西班牙和法國的科學家成功復活了一種叫「Bucardo」的野山羊——它是西班牙羱羊(Capra pyrenaica)的一個亞種,於2000年滅絕——儘管出生的克隆體只存活了10分鐘。除了克隆,科學家還培養出誘導多功能幹細胞(iPS)。利用iPS細胞技術,成熟的體細胞可以回到胚胎一樣的狀態,具有重新發育成任何類型細胞的潛能。將iPS細胞誘導分化成生殖細胞,科學家就能製造受精卵,並將其培養成完整的胚胎。
藝術家描繪的「Bucardo」野山羊。它是西班牙羱羊(Capra pyrenaica)的一個亞種,於2000年滅絕。圖片來源:news.discovery.com
科學家在1999年取得了最後一隻「Bucardo」野山羊、雌性「西莉亞」(Celia)的細胞。2003年,利用跨物種克隆技術,西莉亞的克隆順利出生。但是,由於肺部問題,幼羊只存活了不到10分鐘。圖片來源:danslestesticulesdedarwin.blogspot.com
有了這些技術,復活滅絕物種就不再是空談。2012年,俄羅斯科學家在西伯利亞發現了一頭迄今保存最為完好的猛獁象屍體。他們與韓國Sooam生物技術研究所合作,希望復活猛獁象。Sooam研究所的負責人黃禹錫是克隆領域的先驅,他在2005年克隆出世界上第一隻克隆犬。儘管後來身陷學術造假的醜聞,2011年,黃禹錫團隊在一個由韓國政府資助的項目中,利用跨物種克隆技術成功克隆出8隻郊狼。今年2月接受果殼網採訪時,Sooam研究員Insung Hwang表示,復活猛獁象是一個長期且艱巨的項目,他們的核心目標是找到保存完好的猛獁象細胞,這樣就能克隆出大量樣本,將其誘導分化成生殖細胞,最終培養出猛獁象的胚胎。
但是,要找到完好的猛獁象細胞並不容易。「我們最大的機會在於發現完整的細胞核。」 Insung Hwang告訴果殼網。而且,就算Sooam研究人員找到了完好的猛獁象細胞核,他們需要將其移植到事先去掉細胞核的亞洲象(與猛獁象親緣關係最近的現存物種)卵細胞裡。目前,還沒有人成功提取出亞洲象的卵細胞。
3年前,布蘭德邀請澳大利亞哺乳動物學家、古生物學家蒂姆•弗蘭納裡(Tim Flannery)到恆今基金會做一場演講,題目是「大規模滅絕是無可避免的嗎?」以此為契機,布蘭德想到了通過復活滅絕物種來保護自然生態的可能。他想到了旅鴿——我們有可能復活旅鴿嗎?
布蘭德用郵件發出了這個問題。3個小時不到,收件人之一的喬治•丘奇(George Church)便回復了一個詳盡的方案。丘奇是哈佛大學的遺傳學教授,世界頂尖的合成生物學家。他也領導了一個復活猛獁象的研究,不過與Sooam研究所的克隆技術不同,丘奇採用的是基因工程的方法,重新構造出猛獁象的基因組,然後將其插入亞洲象的幹細胞。
世界上共有1532件旅鴿標本,但從中提取出完好無損的DNA希望卻十分渺茫。根據丘奇的設想,科學家可以先從旅鴿標本中提取出很多DNA片段,將這些片段測序之後,就可以了解旅鴿基因組的基因序列。然後,改造斑尾鴿(與旅鴿親緣關係最近)的部分基因,比如改造斑尾鴿尾羽的基因,使其與旅鴿的相同,就能製造出長有旅鴿尾羽的斑尾鴿。用同樣的方法,製造出身體各個部分與旅鴿基因相同的斑尾鴿,再相互繁殖,幾代過後,就能夠得到旅鴿。
利用丘奇的方法,似乎所有的滅絕動物都能夠得到復活。但布蘭德解釋說,要想復活滅絕物種,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在化石或博物館的標本中有足夠多的「古DNA」,能夠重構滅絕物種的基因組。「迄今為止,還沒有從早於70萬年的化石裡成功提取出DNA,」布蘭德告訴果殼網:「因此,想要復活幾千萬年前的恐龍是沒有希望的。」 其次,能夠找到與滅絕物種親緣關係很近的物種,才有孕母將滅絕物種的克隆體給生出來。因此,布蘭德認為復活滅絕物種有很大原因是贖罪——那些最有可能復活的是至多幾萬年前滅絕的物種,而其中很多都與人類脫不了干係,將這些物種重新帶回地球,也算減輕過去犯下的錯。
2012年年底,布蘭德與妻子聯合創立了非盈利組織「復甦」(Revive and Restore),旨在溝通協調各國科學家在基因組保護(Genomic Conservation)方面的努力。復活旅鴿是他們的一個重點項目,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偉大的復出」(The Great Comeback)。
「旅鴿的滅絕是美國歷史上最觸目驚心的滅絕事件,它教會了美國人什麼是滅絕,並從此激勵我們保護其他的生物免遭滅絕。」布蘭德告訴果殼網。「復活旅鴿這個物種,將它們成群地放歸野外,可以改寫人類犯下的罪行,或許還能激勵整個自然保護運動。」
任何一個物種「偉大的復出」,都必然涉及諸多問題。支持復活滅絕物種的人也同意,必須將相關的法律、生物倫理和環境監管等問題討論清楚以後再行動。包括旅鴿在內,「復甦」的網站上列出了40多個候選物種,以及衡量它們是否該應被被復活的標準。
「你要找的是用得上基因技術的物種,還有大家關心的物種,」布蘭德說。猛獁象是有力候選,因為它們「外表雄偉」,而且「人人都喜歡大象」,將猛獁象放歸西伯利亞還有助於改善當地的生態系統。同時,也要確定復活的滅絕物種有棲息地可以放歸。「在長江生態改善以前,不應該復活白鱀豚,」布蘭德說:「但另一方面,或許復活白鱀豚能促使人們改善環境。」
可以預見,復活滅絕物種將提高地球基因庫的多樣性,增進科學知識。有的滅絕植物是寶貴的基因庫,具有極大的藥物開發潛能。但最大的好處是——用史丹福大學生物倫理學教授亨利•格裡利(Henry T. Greely)的話說——「酷」。2013年4月,格裡利和同事在《科學》上發表評論文章,探討復活滅絕物種涉及的倫理與法律問題。格裡利等人指出,復活滅絕物種最大、也是最吸引人的好處就是「酷」。「如果能看到活著的猛獁象絕對酷斃了。」文章寫道:「雖然極少被視為重大的好處,但我們每個人做事——甚至很多科學探索——原因都是因為這樣做很『酷』。」
格裡利肯定了「復甦」在「開展關於復活滅絕物種的討論」和「推進科學」方面的作為。但他也表示,「我不認為復活滅絕物種有很大的優先性——我不會把政府的錢花在這上面——但是,利用私人資金倒是絕對值得嘗試」。對於候選滅絕物種的判斷標準,格裡利坦承他的看法「很複雜」。「這些標準看上去讓人難以拒絕,但我懷疑最後選擇什麼物種復活,至少在開始的階段,將會是運氣和可用資源的結果,而非審慎的規劃。」
「復活滅絕物種是技術上的嘗試,會帶來技術上的進步,就好像探索太空時暢想的技術一樣。」中國國家瀕危物種科學委員會主任助理曾巖說。她認為,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應當優先保護瀕危物種及其棲息地。不過,「如果有人願意去做這樣的一些嘗試,自己出資而不是使用國家資源,我們沒有理由反對。」曾巖說。
對此,布蘭德表示,復活滅絕物種與保護瀕危物種不一樣,從事瀕危物種保護的工作人員時刻都在做著艱難的決定,因為亟待解決的問題遠遠超出可用的資源,而等待覆活的滅絕物種則不一樣,它們並沒有陷入危機,它們已經滅絕了。「決定要復活誰、不復活誰會更加隨意,而且拖延也沒有問題。我們是想立即復活大海雀,但再等上5年也無妨。」布蘭德說。
布蘭德認為,自然環境保護和復活滅絕物種之間不存在「或者」,所有的一切都是保護自然環境。「能夠復活滅絕物種的新的生物技術,也能夠用於拯救那些由於個體稀少而繁殖艱難的瀕危物種。」布蘭德舉出「復甦」拯救黑足鼬的項目作為例子。黑足鼬(Mustela nigripes)是北美著名的瀕危物種,存在很嚴重的近親繁殖問題。他們當下的第一階段,是對從若干個體身上採集來的樣本進行基因測序,由此診斷出基因組可能存在的問題。稍後的階段可能會嘗試改變特定的基因,從而減少近親繁殖帶來的問題。
黑足鼬(Mustela nigripes)是北美著名的瀕危物種,存在很嚴重的近親繁殖問題。Revive and Restore正在進行相關的基因拯救工作。圖片來源:black-footferret.org
布蘭德認為,人類有望在十年之後見證滅絕物種的復活。「西班牙羱羊的亞洲或許是第一個,猛獁象也有可能提早回歸。鳥類的話,強力候選有旅鴿、新英格蘭黑琴雞和大海雀。」他個人最希望見到的,是旅鴿和猛獁象。歐洲已經有很多基因拯救瀕危動物和復活滅絕物種的項目,未來政府的參與也可能會更多。美國還是以私人資助為主,因為自然保護區私人所有的多。「復活滅絕物種」已經成為一種趨勢,雖然要解決的問題有很多,但科學家、生物倫理學者和公眾之間的討論能夠理清各種頭緒,在將某些瀕危物种放歸自然的時候就一直在做,比如瑞典的海獺和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的狼。或許,真如布蘭德所說,「用不了很多工作,需要的只是時間」。(編輯:Ent)
大海雀(Pinguinus impennis)或許也有重返地球的一天。圖片來源: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