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星在中國古動物館觀察霸王龍。這具骨架只是一具霸王龍的模型,原型取自1905年在加拿大發現的霸王龍骨骼標本。攝影/Calum MacLeod, USA TODAY。圖片來源:usatoday30.usatoday.com
提起古生物學,公眾有興趣的不算特別多。但若說到恐龍,則算得上是科學傳播領域中最受人歡迎的形象之一。從早些年殘忍冷血的鱷魚家親戚,到今天廣為人知的雞和鴿子的共同祖先,近些年來每隔一段時間,關於恐龍的一些認知就會發生一些顛覆性的變化:恐龍有長著四個翅膀的!恐龍有長著羽毛的!恐龍有睡覺的姿勢和鳥類一樣!被寫進教科書的始祖鳥,很有可能並不是最早的鳥類,而僅僅是一種小型恐龍!這些帶給人們這種種顛覆性認知的,都會指向一位中國的古生物學家,他就是徐星。
關於徐星的學術成就,《自然》雜誌曾經給過一個簡短的評論:「徐革新了恐龍進化研究,幫助中國成為古生物學的動力室。他已經給60多個物種進行了命名,比今天其他任何一個在世的脊椎動物古生物學家所命名的都多,並且他今年(2012年)只有43歲。」網絡上的古生物愛好者們則熱衷於編輯「徐星發現的十種見證恐龍向鳥類過渡的新物種」這樣表達敬仰的帖子。往更早些時候回溯,他的故事更為傳奇——他糾正了1999年美國《國家地理》有關「古盜鳥」的錯誤報導,避免了錯誤知識的傳播。此事也成為古生物歷史上最著名的事件之一。當然,他所堅守的並不影響他在2001年入選美國國家地理學會的「豐田計劃」,此計劃由豐田公司資助,面向全球田野生物學、考古學、氣象學和古生物學等領域中的新銳科學家捐助巡洋艦越野車。徐星成為全球11位入選科學家之一,也是亞洲唯一入選的研究者,時年32歲。
在跑古生物口的科技記者圈裡,有一個大致可以判斷選題的標準:蹤著徐星,只要是他參與的研究,短可以發新聞,長可以挖故事,這不僅是因為他的研究通常都是世界頂級的,還因為他是一個善於表達和溝通的人,專業和枯燥的研究,也可以藉由他的表述而成為通俗曉暢的報導。
除了廣受媒體喜歡,徐星本人也是一個善於做科學傳播的人。他撰寫的《飛上藍天的恐龍》一文,被收錄入人教版小學4年級的語文課本。在這篇經典的科學傳播小文中,徐星僅用短短千字,介紹了恐龍中的一支逐漸向鳥類演化的過程,並介紹了鳥類飛翔起源的假說。這幾乎是最新科研成果轉化為最普及知識的傑出的典範了。
化石中蘊藏的秘密,是一個個流傳了億萬年的傳奇。「化石不會說話,」徐星的同行、美國卡耐基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古生物學家羅哲西說:「需要一個有洞察力的古生物學家來講述其中的故事,而徐星是一個善於講述精彩故事的人。」
來,果殼網帶你和徐星聊聊,聽他講述恐龍和化石的故事。
果殼網:我聽說你在最開始上學的時候並不是想學古生物學?
徐星:我小時候想過當和尚,一代高僧,雲遊世界。這是一個很認真的想法,我一直對宗教、哲學很感興趣。初中開始我想當科學家,物理學家。那時候就覺得科學就是物理和數學,其他就沒有聽過了。我是從新疆考到北京來的嘛,大學通知來了,上面寫古生物學,沒有寫哪個系,到了北大才知道是地質系。大學的時候,的確沒有好好學古生物。那個時候讀了其他的好多書,讀《資本論》,馬克思也是個哲學家,資本論也是一種經濟學。讀完就覺得經濟學很有興趣,想去讀經濟系的研究生。我還跑去人大讀旁聽了3個月的經濟學課程呢。
後來上了我們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與古生物研究所),頭兩年也確實不想讀,就自己學編程。直到最後一年,要寫論文,很幸運的是我有幾個很好的標本可以研究,讓我覺得很有趣,同時也很有一些成就。這個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下子就徹底進入到這個行業了。
果殼網:《自然》雜誌說你是目前古脊椎動物領域給化石命名最多的、活著的古生物學家,而且你今年(2013年)只有44歲,是一個科學家的黃金時期,這意味著什麼呢?
徐星:這本身不意味著什麼。從學科上來看,命名代表著你給古生物學帶來一些新的信息,不過最關鍵的還是你怎麼用這些信息。例如我們命名了化石之後發表了,外國的研究人員馬上可以做更細緻的工作,甚至把你的工作都掩蓋了,所以我們也經常面臨這樣的困局。但是國際間的交流也有好處,會帶來一些新的想法、新的主意,激發我們的思維。
果殼網:古生物學研究中最令你著迷的是什麼?
徐星:古生物學研究其實是個非常枯燥的事情。很多時候,你實驗做了,數據也收集了,但是真落實到一篇文章的時候是很枯燥的。比如你做系統發育分析,就是填格子,數以千計的格子需要你去填,相關信息是通過一篇篇文獻和一件件標本獲得的,非常繁瑣。不過,偶爾也會有很慶幸的時刻,比如你在野外發現了一個新的化石、標本。還有就是當你的文章終於寫完了或者到達某一個節點的時候,偶爾,非常非常偶爾,覺得自己對這個學科,比如鳥類起源,還是做了點東西,會有種慶幸。
果殼網:中國的古生物學研究這幾年成就非凡,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麼?
徐星:從我的角度去看這件事,大約有三個原因。一個就是有錢了:國家給的科研經費多了。尤其是2000年以後,比起1994年我剛做科研的時候,整個科研經費的投入多了很多,科研成果自然就多了。
第二個原因是改革開放。我們時常說這個詞,覺得蠻虛的,但是在科研圈這個有一個很明顯的現象,在改革開放之前,科研論文基本只能在國內發表,而且能發的期刊十分有限,這就形成了一種壟斷:論文能否順利發表經常取決於作者和控制相關期刊的人的關係,這個因素導致科研人員的能動性沒有被調動起來。但從90年代開始,科研領域開放以後,科研人員的論文不但可以在國內發,還可以發到國外。
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網際網路。網絡我們現在看上去司空見慣,但是在網際網路出現之前,中國科研界的信息來源、方法論來源以及技術訓練都是相對落伍的。而搞科研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創新。網際網路的出現讓我們和國外的交流變得非常暢通。我剛剛開始做研究的時候,當時我自己掏錢弄了一個撥號上網的「貓」,研究中遇到問題我馬上就去找當時這個領域中世界上特別有名的專家,寫郵件去問人家問題,跟人家討論交流,有些專家也很快就回復了我,這對我個人的影響非常之大。
此外,這幾年古生物學發展迅速也有自己獨特的原因。古生物學是一個資源學科,要有化石才能做研究。從整個世界背景來講,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整個古生物學都進入了一個黃金時期,尤其是我國在高速的經濟建設中發現了大量的化石,從貴州、雲南到遼寧、河北的化石大多是被農民發現的。素材多了,自然研究成果也就多了。
果殼網:有一種說法,中國的古生物學家們發表的論文很多,是因為能獲得的化石材料實在的太多、太好了,但整體研究水平並不算特別高,對此您怎麼看?
徐星:這種話我也聽過類似的,準確來說是「中國古生物學的影響力非常大,但研究水平還有很大的提高空間」。中國的古生物家在世界上很好的雜誌發了一批論文,國外相關研究的人他迴避不了你的文章,因為這裡的確涉及了很重要的東西,提供了很重要的內容,媒體、專業人員都會關注,所以的確影響力很大。
從研究水平來說,材料和方法上,我們跟國外的研究水平差別並沒有那麼大。不過在另外三個方面,我們還是有差異的:一個是語言,一個是在思維系統訓練,還有一個是研究的環境上的差異。
在科研體系中,英文是全世界通用的學科語言,這已然決定了英文的期刊擁有更多更廣泛的讀者群。用英文發表的重要論文,很快就有相關領域的追隨者。進行學術交流也一樣,英文是最廣泛使用的語言。這可能是國內研究者比較弱的一個地方。
第二個差距是在思維的系統訓練上存在很大差異,這裡面有教育的原因,也有文化的原因。一個優秀的科學家,需要跟其他研究人員有良好的互動,可是在我國幾乎不存在這樣的條件。比如國外的大學有一套本科生培養體系,教授可以把課題拆成很多小部分,讓本科生、研究生來參與研究,經過多年積累,老師就有很漂亮的數據,可是我們國家這樣的體系沒有建立起來。
另外一個因素是科研環境。我們這些年在硬體上進步很快,但總體科研環境還和歐美國家有很大差距。舉個例子,去加州伯克利訪問的時候,注意到我的古生物學同行周圍有做生態學的、生物力學的,有做系統發育分析的,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你很容易找到新的研究問題或者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國內在這方面就非常薄弱。
從另外一個角度,如果化石材料非常好,可能反過來會抑制你去做很細緻的工作。人總是有惰性的,基於好化石的文章容易被雜誌接受,即便研究不夠細緻。這樣無形中會讓你的研究風格轉向多快型。當然,我們在實際工作中會儘量注意平衡,而不是僅僅追求文章的數量。
果殼網:從方法學上來說,中國的古生物學的進步具體有什麼體現?
徐星:從大的背景講,現在大量中國的科研人員真正接觸到了同行評議的系統,包括古生物學工作者在內。這樣,我們開始知道這個學科的研究重點是什麼,研究熱點是什麼,主流的思想和方法是什麼。這對於推動中國古生物學的發展非常重要。
具體而言,過去古生物學的分析往往是定性的,把化石描述出來,而近30年來,基本的研究方法慢慢轉變為定量,這幾年,包括系統分析在內的各種定量方法的應用已經很普遍了。當然,新方法本身也存在很多的問題,目前也有很多的討論如何去改善這些方法,但不能否認這是一個進步。
果殼網:古生物學未來的研究方法會如何?
徐星:古生物學現在已經開始往兩個方向發展:一個是追隨現代生物學的發展,比如生態和發育方向的研究。不久前,華大基因做了一個大概60萬年前野驢的基因組,把絕滅物種的基因組做出來。這很了不起。在這個基礎上,還可以發展一系列相關的研究。
另一個方向就是跟傳統的地質學更加緊密地結合,尤其跟環境方面,比如環境對物種多樣性和對生態系統穩定性的影響。從目前來看可以肯定,這樣學科交叉結合的研究會越來越多。
果殼網:「古盜鳥」事件也差不多有十多年了吧,中國的化石造假狀況這些年好些嗎?作為一個生物學家,你遇到過造假的化石嗎?你會怎麼選擇怎麼處理?
徐星:化石造假可能是中國比較獨有的現象了,中國農民在這方面的創造力的確是第一流的。古生物學是一個特別依靠材料的學科,如果研究對象就是錯的,其研究結果再驚人也都是錯誤的。對於嚴謹的研究者來說,會放棄對來源不清楚的化石或者非常奇怪的化石的研究,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放棄遇到的化石的,尤其是在這些化石能夠產出有影響的論文的時候。
果殼網:你的研究結果受到過質疑嗎?
徐星:我並不是百分百保證我的結論一定是正確的,我們關於始祖鳥屬於恐爪龍類的結論,關於鳥類手指同源問題的觀點,依然存在著爭論。我們在得出一個很有趣的結論時,會對很多事情產生影響,這讓我必須要認真地對待自己提出的每個觀點。在始祖鳥研究中,有人採用了和我不同的研究方法,得出了不同的結論,這讓我思考我們到底應該用什麼樣的方法能更好地進行科學研究,或許十年後大家會就這個問題取得一致觀點。我們2003年有關「四翼恐龍」的研究也遇到了質疑,但現在看來,我們的觀點應該是對的。我當然希望始祖鳥的研究也是如此,當然,誰對誰錯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最終能夠獲得正確的知識。
果殼網:你的文章《飛上藍天的恐龍》被選入了小學課本,除了寫文章,你還參與了哪些科學傳播類的活動,科學傳播在您的工作中會佔多少時間呢?你覺得古生物學方面的科學傳播工作重要嗎?
徐星:科學傳播作現在在我工作中佔得比例還蠻大的,算上去我一個周大約會有一天的時間用於科學傳播,我不大有時間寫文章,但也總有一些約稿答應人家總被催稿也會捱不過去。此外還有一些科學傳播類的文章和書稿要審,博物館的活動、講座等等。
古生物在青少年科學傳播方面有很大魅力,尤其是6-8歲的小男孩,幾乎沒有不喜歡恐龍的,這對他們將來喜歡自然,乃至自然科學,都是很好的引導。
果殼網:你最喜歡的恐龍是哪一種?你最喜歡的關於恐龍的紀錄片或者科學傳播節目是什麼?
徐星:我最喜歡的恐龍是小盜龍,原因在於它的科學價值以及圍繞小盜龍化石發生的故事。我其實很少看有關恐龍的紀錄片和科學傳播書。如果讓我選一本,我會選美國作家喬納生•威諾寫的《鳥喙:加拉帕戈斯群島考察記》這本有關生活在現在地球上的恐龍的故事。(編輯:聞菲)
化石不會說話,而徐星則是善於從化石中發掘並講述精彩故事的人。
2013年8月,在他位於北京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辦公室裡,
徐星向果殼網分享他的故事。攝影:花落成蝕
百人同問 - 徐星
1. 科學是什麼?
科學是人類在遵循一些基本原理和邏輯學基礎上進行了實踐活動,這些活動能夠幫助建立知識體系,並衍生出可檢驗的推論。
2. 科學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科學只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構成部分,當然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
3. 你如何看待科學和宗教的關係?
宗教顯然也是人類社會的另外一個重要構成部分,二者沒有直接關係,是針對人類社會的不同方面,無法直接對比。
4. 誰對你的影響最大?
我的父母。
5. 如果能與過去某人對話,你最想見誰?
一時想不起來。
6. 如果不當科學家,你可能會做什麼?
不做自然科學工作者,也很可能做社會科學的研究。
@Ent 對此文採訪亦有貢獻;@momo 對此文整理有貢獻。
想了解古生物學家們是怎麼尋找化石、挖掘化石,研究一塊具體的化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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