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花卿》: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是一首平仄嚴合的近體七絕。
首句「錦城絲管日紛紛」,平仄為「仄平平仄仄平平」,實際上就是「平平仄仄仄平平」的小變格。首字不論,第三字也不論。第二句「半入江風半入雲」,平仄為「仄仄平平仄仄平」,是標準的對句。
學習過格律專欄的自然知道推出下一句平仄為「仄仄平平平仄仄」,所以「此曲只應天上有」,第三字不論,也算是標準相粘。第四句再相對,「平平仄仄仄平平」,「人間能得幾回聞」,「得」字為入聲字,仄聲,所以平仄嚴絲合縫,絲毫不亂。
這樣一首格律謹嚴,音正意良的作品,還為我們貢獻了千古佳句「人間能得幾回聞」,算得上杜甫為數不多的好七絕,甚至能搬上檯面,與李白、王昌齡作品一拼高下。
詩的內容其實很簡單,我們就不詳解了。
這首平鋪直敘寫樂曲的七絕,雲淡風輕的背後卻是安史之亂大背景下的三川節度使混戰。
《贈花卿》,花卿,是花敬定。這人是個武將,屬於性格比較差,不管束部下的人。按常理來說老杜和這種人是說不上話的,但杜甫不僅為他寫詩,還寫了兩首,另有一首古體詩《戲作花卿歌》:
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唯多身始輕。綿州副使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
這首歌行寫得酣暢淋漓,將花敬定勇猛殺敵(子章髑髏血模糊)、卻不居功(手提擲還崔大夫)的形象塑造的虎虎生威。
公元761年,這一年發生很多事情。
文的方面,嚴武被任為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杜甫和嚴武算是一對忘年之交,嚴武的上任為杜甫帶來了一段安穩日子,也就是這段時間,杜甫在成都構築草堂,寫出《戲為六絕句》等詩文評論,對唐詩的走向一錘定音。
武的方面,東川節度使李奐奏請撤換劍南節度使段子璋,由此招來報復,段子璋舉兵反唐,拉開了三川節度使造反的序幕。月餘後,李奐(「李侯重有此節度」中的李候)聯軍西川節度使崔光遠(花敬定頂頭上司)攻克綿州,斬殺段子璋。
這個時候,嚴武和杜甫可能還在入川的路上,也可能剛到成都——畢竟嚴武就是去取代段子璋的劍南節度使的。
花敬定在這一戰中極其威猛,但同時也縱兵濫殺百姓,導致崔光遠被問責,鬱鬱而終。但是他在平叛戰爭中的英勇行為,傳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才有杜甫與成都大小官員迎來送往之際對前線戰鬥英雄的讚歌《戲作花卿歌》。
通曉了這段戰事,這首歌行就毫無難度,這就是寫給老百姓傳唱的。
而《贈花卿》這首詩,手法、立意簡單,估計是在花敬定府上聽到了他擅自使用了僭越之樂而作——那個時候,什麼身份聽什麼音樂,都是有禮數的,王維年輕的時候第一次當官就因為排了個黃獅子舞被貶謫。
也就是說通過接觸,杜甫開始發現花敬定這個人的不居功自傲只是針對崔大夫而言,至於皇帝,他是不放在眼裡的——這就是天下武人的通病——不是不居功,只服老領導。
老領導後來也節制不了他,因此引起黎民之苦。
花敬定聽的音樂僭越人臣之禮,杜甫作為一個曾經擔任左拾遺的老古董,自然是心有不滿。
不過花敬定這個時候是功臣、是紅人,自己無權無勢,只是跟著嚴武混飯吃,雖然大家都給面子,但是總不能自己不要面子。
老杜和李白還是有些不同,雖然憂國憂民,忠心為主,不過在房琯之變丟了官職後,知道禍從口出,說話就謹慎了。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大老粗的武將聽起來就是說好聽,是好話,卻不知道這裡天上是指皇宮,在人間聽天上的曲子,已經是在暗諷僭越了。
要說這首詩簡單吧,因了文人的皮裡陽秋和虛與委蛇,又顯得不那麼簡單。
但是要說有多複雜吧,我們今天在引用的時候,是絕對不會考慮這背後的意思的。
花敬定沒多久就戰死在對段子璋的餘部清剿中,在戰場上死去,好過崔光遠的鬱鬱而終,算是一介武夫得到了最佳歸宿。
功名都得了,人又戰死,自然也沒人去追究用樂僭越的細枝末節了。
從時勢來講,這種僭越的指控在戰時也是不合時宜的。也正因為如此,杜甫的詩把這層意思藏得很深,深到你不仔細分析他的性格、際遇和當時的情況,根本就感覺不出來。
杜甫這個人的詩啊,還是越讀越有意思,人到了一定年紀之後,會把年輕時候高看李白一眼的想法逐漸收斂,而杜甫的作品則越來越讓人覺得有內涵、有勁道。
既有理論,又有實操,既有憂患,又有情深。
號為「詩聖」,誠不我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