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阿刻隆河學者 阿提卡野話
博斯,《人間樂園》局部,ca. 1495-1505
在討論到伊斯蘭的普世精神和普羅精神章節,霍奇森提到薩珊帝國中的馬茲達教徒是如何在帝國的支持下鑄建一套整體性的個人與社會生活規範。霍奇森指出,波斯教士這套規範跟猶太教是同理的,二者的基礎就是一套關於「潔淨與不潔淨的觀念」,以及隨之而來的「神聖化的社會分層制度」。
這是一個非常犀利的觀察。潔淨與不潔淨,我們遠在希臘詩聖Hesiod的長詩《勞作與時日》後半段就見識過了,囉裡囉唆一大堆,一言以蔽之就是幼兒園老師教導幼童那套關於常洗手的必要廢話,背後是對一個不潔淨的世界的警惕以及對一個潔淨世界的確認。這就是二元論認知圖景,幼兒園小盆友都掌握了的。這個二元論圖景是健康的終極保證,也是健康思考的起點。之後如果出現不潔淨、混亂、腐敗、大災役等等,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差不多都會追溯到一個被破壞的二元圖景這個原因上來,這就是聖奧古斯丁所警惕的「致命的混合」這個意思。那麼什麼是最致命的混合?當然非一元論莫屬,一性論、泛神論、萬物有靈論、唯物質論等等都是這種東西,其政治對應物就是大一統,我送它一個綽號叫一元強拆遊牧秩序。
霍奇森,《伊斯蘭的歷險/試煉》,3卷6分冊
霍奇森認為,伊斯蘭完整地承襲了這種猶太—波斯式樣的二元世界-生活圖景,這與南方阿拉伯沙漠遊牧民族北上擴張徵服行動中疏離西部拜佔庭、親和東部波斯的軌跡剛好是重合的。試想一下,如果他們徵服了拜佔庭,繼而與基督教拜佔庭秩序發生混合,又會催化出什麼東西呢?Christian-Islamic?不可想像!
霍奇森,highly aptly,在這個環節提示道:與猶太—波斯傳統相較,基督教則沒有整體性地革新、淨化整個世界的野心,他們僅僅滿足於建立一個離群索居的少數群體,仰賴著不潔淨的世界的鼻息而生存,「基督教的精神不支持把所有社會層面都建立在修道院式的雛形上。」翻譯成我的語言就是,這個教派致力於一種與世界小心翼翼的混合,在保留一種二元圖景的同時,試圖謀求一種不那麼致命的混合,也就是說,這個教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不潔淨」,所以也就有了血淋淋的十字架這種生物性骯髒的事物可以赫然佔據著該教派最核心的位置,這在激進的二元論者(比如馬克安和我本人)看來簡直是不可饒恕的對上帝的莫大褻瀆!——這種對一個不潔淨的世界的妥協(二元論身體上的一元論欲望)是這一派的神經中樞所在,隨著這一混合的完成度越來越高,它給自己、給世界所引發的痛苦也越來越劇烈,最終導致了15-17世紀的「大分離」,那個分離場面異常慘烈,因為它撕裂了血肉和靈性,混合的雙方都賠付了巨大的代價。
博斯,《死神凱旋》,局部,1561
值得一提的是,那場被稱為「政教分離」的大分離,在猶太秩序、伊斯蘭秩序、古薩珊馬茲達秩序中都沒有出現過,原因上面已經講過,它們從來沒有出現過實質的混合,所以也不會出現痛苦的分離,這從伊斯蘭秩序中的阿里派、出走派、什葉派、阿薩辛派這些極端潔淨主義派別所引發的微小波瀾即可見其一斑。這是一種幸,還是一種不幸,只有亞伯拉罕、安拉和阿胡達知道。(霍奇森把佛教歸為基督教一類,也是一種試圖謀求一種混合的宗教,可惜他沒有繼續深究,我對佛教的觀感是它在謀求與世界混合的長路上早早夭折了。)
霍奇森的世界諸宗教史學養不次於馬克斯·韋伯,甚至直追威爾豪森那一代巨擘(稍微誇張了一點),擁有這種學養的人自然而然都有一種「比較研究」的本能。在討論潔淨與不潔淨這一關鍵環節,霍奇森談到了「中國秩序」,作為中國讀者,這很容易引起我的高度注意,這段話原文抄錄一下。——
首先,霍奇森用「告解宗教」(confessional religion)統稱前述幾個大教派,這是一個非常「cute」和「acute」的名詞,它提示的是一個龐大文明體的根本氣質和性格,一直到盧梭寫作《懺悔錄》(Les Confessions,1770)的時代都不絕如縷。霍奇森說:
「所有的告解宗教傳統都有一個共同的傾向,它們都意圖改革所有社會模式,以切合宗教上的要求,並消除早前世俗的虛假思想,而中國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在中國境內,任何在告解宗教傳統中發展而成的上述期望,都幾乎徹底失敗。在默罕默德前的幾個世紀,中國的佛教和道教徒偶爾能夠成功地對抗儒家哲學,但他們無法阻止儒家精英在中國的社會生活中重新取得主導地位,儘管儒家也受到告解宗教的影響,引入一種更為宇宙觀的思想傾向。」與此相較,「歐洲的例子則相反,基督宗教成功消滅了柏拉圖和斯多亞哲學家的政治勢力,雖然在六世紀以前,他們的勝利也備受挑戰。」(霍奇森,中文臺版,上卷第2冊,頁144。)
霍奇森,1922-1968,史學巨擘
霍奇森這段話蘊含的內容遠遠大於它表面呈現出來的東西,非常耐琢磨,它似乎在儒家哲學與柏拉圖哲學(以及代表著它晚期潰敗狀態的斯多亞哲學)之間謀求一種共同性,換言之,他似乎試圖把這兩個教派劃歸到某種「不潔淨的」或者準備與「不潔淨的世界」謀求混合與妥協的陣營之中。(這是一種「正典」陣營)——這似乎就是儒家哲學和柏拉圖哲學的交集點,這個交集當然僅僅發生在政治層面。對於政治表象之下潛隱著的巨大理論冰山,霍奇森沒有再追問了……
潔淨與不潔淨的混合,就是政治哲學家沃格林用「居間」(metaxy)這個詞試圖指稱的東西,他希望用這個詞歸納古典希臘生活秩序的根本意圖特質,並與東方希伯來傳統開闢的「逃離」(exodus)路徑相區別,這就是「雅典」與「耶路撒冷」之爭的大概含義。這是一個非常粗陋的解釋框架,只能在極度狹窄的範圍內才具有強大的解釋力。(此處不祥論)
在針對《靈知沉淪的編年史》(商務印書館,2019)這本書(——這是一本為健康的二元論認知圖景提出重要辯護的小書)撰寫的書評中,小楓援用了沃格林的「居間」(metaxy)概念,並發出了懇切的告誡,試圖把那個「逃離」的《編年史》作者喚回「居間」的正典之道。這是那篇長篇書評最有價值的部分。
然而,正如《靈知沉淪的編年史》所試圖論證的,在這個充斥著致命混合所導致的靈知沉淪的空難現場的年代,一種指向潔淨理想的「告解」比一種謀求與不潔秩序的混合的「告誡」更具迫切性。——新秩序往往誕生在「逃離」的路上,而舊制度在混合中必死,這是古代出埃及的摩西和長徵在雪山草地中的現代紅軍留給我們的命運般的指引。Magnus ab integro saeclorum nascitur ordo.(Vergil, Eclogae, 4.5)
(2020.02.02 疾書於南國,瘟疫年代,致命的混合中)
漫漫冬夜,阿提卡鄉野蟄居的日子,草草寫下這些筆記,是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文章已於修改
原標題:《潔淨與不潔淨:健康的二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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