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8月23日 15:57 來源:中新網-華文報摘
參與互動(0)重讀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醋慄》,頗有感觸。小說中的獸醫伊凡伊凡內奇講了他弟弟尼古拉伊凡內奇的故事,故事的中心意思是尼古拉一直嚮往有一個莊園,莊園裡一定要有醋慄樹,後來他的願望得以實現,坐在莊園內「主人的正房」裡,一個勁兒地吃著「真好吃」的醋慄。
筆者沒有吃過醋慄,甚至連見也沒有見過。不過,我查過有關文字和圖片資料,知道醋慄是一種草本植物,結或綠、或紅、或黃的漿果,狀如燈籠,所以又叫燈籠果。一個個紅漿果就像一盞盞紅燈籠,鮮豔透亮,煞是好看。
醋慄的老家在歐洲,二十世紀初白俄把醋慄引入中國,黑龍江省成了醋慄的主要產地。醋慄可以生吃,西方人還用來做餡兒餅、果醬、果酒、布丁。在如今注重養生的年代,醋慄的營養價值更得到大力宣揚,說是醋慄和獼猴桃一樣,飽含各種維生素,尤其是維生素C,另富於生物黃酮,有助於降血脂、血糖、血壓,還補鈣、抗癌。
尼古拉伊凡內奇吃醋慄時,顯然還不知道、也不在乎醋慄的營養價值,他重視的是醋慄樹莊園的社會地位、當地主老爺的神氣勁兒。為了買莊園,他娶了一個又老又醜、卻富裕有錢的寡婦,他根本不愛她,把她的錢用自己的名字存入銀行,兩人省吃儉用,他甚至虐待老婆,不讓她吃飽飯,使她憔悴而亡。
伊凡伊凡內奇說:「錢跟伏特加酒一樣,會把人變成怪物。」他的弟弟果然因錢變成了怪物。他買下莊園,種上醋慄樹,當上地主老爺,躊躇滿志,神氣活現,炫富擺闊,偽裝慈悲,還愛用大臣的口氣聲稱「教育對老百姓而言未免言之過早」。
醋慄,從名稱來看,其味道應是酸的。好吃的醋慄,據說是酸甜,又甜又酸,生津止渴,回味無窮。但那天尼古拉要他哥哥品嘗的醋慄,哥哥覺得「又硬又酸」,非常難吃,尼古拉卻狼吞虎咽,還不住地反覆說:「多好吃!」「真好吃!」伊凡因此想起了詩人普希金的話:「我們喜愛使人高興的謊話,勝過喜愛許許多多卑微的真理。」
瞧著「幸福的」弟弟這副洋洋自得的神情,伊凡伊凡內奇不禁悲哀地想道:「天下有多少心滿意足而幸福的人啊,……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顯然只是因為那些不幸的人在默默地受苦,一旦沒有這種沉默,一些人的幸福就不可想像。這是一種普遍的麻木不仁。每一個幸福而心滿意足的人的房門背後都應站上一個人,拿一個小錘子不住地敲門,提醒他:天下還有不幸福的人。」
伊凡感慨說:「生活富裕了,酒足飯飽,遊手好閒,養成了俄羅斯人的自命不凡和厚顏無恥。」
伊凡還想起了託爾斯泰在短篇小說《一個人需要多少土地?》中說過的話:一個人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也即人的一生最後只要一個墓穴而已。他覺得,像他弟弟這樣的莊園無異於三俄尺土地。他說:「離開城市,離開鬥爭,離開沸騰的生活,隱居起來,躲進自家的莊園,──這算不得生活,這是自私,慵懶,這是一種修道生活,然而是一種毫無功績的修道生活。人所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個莊園,而是整個地球,整個大自然,在那廣闊的天地裡,人才能展現出他自由精神的所有性能和特徵。」
契訶夫一生憎惡懶惰、庸俗、貪婪、腐敗,顯然,他是藉伊凡伊凡內奇的嘴說出了他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了他內心的憂慮和意願。《醋慄》寫於一八九八年,契訶夫在一百一十多年前說出的這些話,今天聽來不仍然是令人深思的惕厲之言嗎?
《醋慄》早已譯為英文,美國有些大學將之列為文學教材。蓋爾教育出版社的《短篇小說評論》(一九九八)分析指出,《醋慄》中伊凡伊凡內奇為契訶夫代言,告誡年輕人應防止自我放縱,應將其生命獻給有意義的工作;在一場幻想與現實的衝突中,伊凡代表現實主義者的需求,尼古拉象徵幸福而空虛者的存在。
《醋慄》英文譯為「Gooseberries」。英文裡醋慄稱為「鵝莓」。為何叫「鵝莓」?鵝與醋慄究竟有何關係?有詞典解釋說,植物以動物名來命名往往是無法解釋的,「gooseberry」可能是從荷蘭語或德語翻譯過來時產生的「corruption」。這個「corruption」是多義詞,此處指「訛誤」、「出錯」,在別的情況下,意思可以是「腐敗」、「墮落」。我因此想說,作為誤譯、錯譯,「鵝莓」或「醋慄」本身不存在「腐敗」問題,但當有人把醋慄樹莊園當作人生歸宿和炫耀資本、一味稱讚生硬酸澀的醋慄多麼好吃的時候,人們就會感受到一種難忍的腐敗氣息。感謝契訶夫為反對這種腐敗寫下了《醋慄》,這篇對二十一世紀的讀者仍然有益的警世之作。
(摘自香港《大公報》 文/陳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