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爾納曾有過一句話: 但凡人能想像到的事物,必定有人能將它實現。這或許能夠部分解釋我們人類為什麼對機器人會有恐懼——並非恐懼其現況,而是恐懼其未來。
它們在力量上贏過了我們,在記憶上贏過了我們,還在棋盤上贏過了我們。而在最壞的預測中(僅基於人類的經驗而言),「贏過」二字意味著取而代之。未來究竟會怎樣?同樣借用凡爾納的另一句話來說:只有探索才知道答案。
位於日本京都高臺寺的的機器人「心智」。© Japan Trends
日常物品
一些日本的社會觀察家表示,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可以解釋這個國家為什麼對機器人格外鍾愛。神道教秉持某種萬物有靈論,認為精神或「神明」(かみ)不僅存在於人和動物體內,更廣泛存在於世界中的眾多事物內部,比如自然界的山川,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支鉛筆。大井文彥是一座寺廟的主持僧人,他堅持為陪伴主人的機器狗舉辦葬禮。大井表示:「所有的事物都多少有一點靈魂。」© Ancient Origins
根據這樣的論調,人類、動物以及客觀事物之間並無絕對差別。因此,如果機器人表現出了類人行為也並沒有什麼可稀奇的,因為那只是機器人在展現其內在的神明而已。機器人「心智」的首席設計師小川浩平認為,「對於日本人來說,我們總能看到居於事物內部的神明。」日本傳統的萬物皆有靈與西方的哲學傳統有著明顯區別。雖然古希臘的哲學家也相信萬物有靈論,他們甚至在很多自然場景中看到了靈魂(比如溪流),但他們更堅信人類的靈魂與自然界中一切事物的靈魂截然不同。對於日本人來說,我們總能看到事物內部的神明。——大井文彥
忤逆自然
根據西方傳統觀點,當機械的行為與人類過分相似,就突破了自然的界限,而且是一種將神聖與褻瀆混為一談的危險行為。東京國際基督教大學比較文化教授克里斯多福·西蒙斯(Christopher Simons)認為:在現代神話故事中,這種有關人與技術的道德警告尤為突出,比如經典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這個故事就源於聖經中派生出的諸多道德訓誡。位於東京御臺場的1:1高達機器人裝置展示,照片攝於2009年。© Flickr / Alexander Olm西蒙斯還說:「故事中的弗蘭肯斯坦博士其實是在怪物的體內創造了另一種生命。這就好像伊甸園中的人類吃下了『知曉善惡之樹』上的禁果。這被視為我們的原罪,我們也因此受到懲罰。」在故事的結尾,無論弗蘭肯斯坦博士還是他的怪物都死掉了,西蒙斯認為悲劇要傳達的訓誡很明確:「小心點,人類!不要試圖扮演神的角色。」科幻舞臺劇《R.U.R.》中出現的機器人。© wikipedia
1921年首映的捷克科幻舞臺劇《R.U.R.》在劇名中使用了機器人一詞,該劇本還巧妙地涉及到宗教內涵:劇中一位人物為了證明不存在上帝而創造了機器人,而另外一名人物堅信機器人擁有靈魂,於是給兩個相愛的機器人重命名為「亞當」、「夏娃」。在故事的最後,機器人殺光了所有的人類,只留下了那一個人。(譯註:該舞臺劇捷克語全名為Rossumovi Univerzální Roboti,中文名《羅素姆萬能機器人》。)行業推動
一些學者指出,日本之所以對機器人及相關技術抱有極其濃厚的興趣,其根源在於日本的社會經濟及發展歷史,而非宗教或哲學。在二戰結束後的幾年中,日本將重心轉向發展科技,這樣不僅可以重建經濟,也能重塑日本的形象。德國錫根大學的日本學者馬丁·拉特曼(Martin Rathmann)認為,「工業領域機器人在日本上世紀60年代的經濟復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當日本完成了自身的生產線自動化,並實現效率飛躍式提升之後,這個國家就成為了機器人的主要出口國。「派博」機器人是一種半人形機器人,其設計初衷是為了「讀懂人類情緒」。其中一些被用於服務業和零售行業。© press24 + Bloomberg Technology今天的機器人工程師們已經開始轉變,從設計功能型工業生產機器人轉變為交互型人形機器人,巧合的是,日本的歷史又會為這個機器人之國增色不少。根據柏林自由大學研究員科西瑪·華格納(Cosima Wagner)的研究,1649年,日本幕府禁止使用外來技術來開發新的武器,以防止日本國內出現新的敵對勢力。因此當時的工匠就著手製造一些無害的人形機械,比如在讓機械娃娃在木偶劇中表演,或者為客人端上斟滿茶水的茶杯。田中重久當年設計並製造的機關玩偶,「射箭童子」(弓曳童子)。© KOTAKU
(ieeexplore.ieee.org/document/5326221)
「詭異之谷」
儘管20世紀以來日本的快速發展已經讓這種原始的機關玩具機器人迅速過時,但是,讓機械娛樂大眾的想法仍然縈繞在日本人的認知中。上世紀70年代,日本機器人學者森政弘提出了「恐怖谷」理論(不気味の谷現象),但是當時他發現自己的研究很難得到嚴肅的對待。該理論指的是人類在面對那些相似於人類的事物時,會感受到強烈的不適。然而在那個時代這樣的研究似乎在唱反調,與「日本、機器人」之間的和諧關係背道而馳。「恐怖谷」理論的示意圖,橫軸為受試者所面對物體與人類的相似度,縱軸為受試者對該物體的好感度。 © Wikipedia
森政弘在接受《IEEE綜覽》(IEEE Spectrum)的採訪時提出:「當時他們認為針對一件『玩具』展開科研是可笑而且輕浮的行為。」在美軍佔領時期,日本被強制執行軍備廢除,而正式成為和平主義國家的日本也因此很少把機器人技術投入武器研發。機器人科學家石黑浩仿照10歲人類孩童製作的機器人「呼吸」(息吹)。 © Uncached
所有這些事實都幫助人們重新認識了戰後的日本,對這個「機器人之國」抱持良好印象——日本似乎證明了工業自動化機器人可以帶來巨大效益,而人形機器人也只是代表了人類的天真好奇心。與此同時,西方國家卻難以對此保持樂觀態度。拿美國來說,當時正處於冷戰之中,不斷撥款立項研究軍事領域的機器人應用。這就足以給機器人扣上一個頗具威脅的帽子。更不必提整個西方世界的工人階層長久以來都不歡迎自動化,人們相信自動化正在剝奪人類的工作機會。這種情緒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早期,當時反對工業革命的盧德主義者(Luddites)摧毀了一臺又一臺紡織機。漫畫巨星
© Flickr / Michael Vito
漫畫人物傳遞的信念在日本一代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特別是那些從小就盼望著能造出自己機器人的孩子們。機器人科學家梅谷陽二認為:「全日本的機器人技術都是被阿童木之夢推動的。很多頂尖的日本機器人研究者、開發者都相信,『如果沒有機器人科幻作品,就不會出現機器人的技術。』這些人從高中開始就做著有關阿童木的夢,也因為這個人物一心想成為機器人科學家。」雖然西方國家也出現了積極正面的機器人故事,但最有影響力的故事講述的卻是機器人對人類的威脅。在《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中,太空船上搭載的智慧機器人系統「哈爾」叛變並殺死了飛船上的幾名太空人。在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以及其改編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以假亂真的擬人機器人反抗來自人類的奴役,卻一個個遭到捕殺。在《終結者》(The Terminator)系列電影中,西方世界對機器人的恐懼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劇中人類創造的防禦計算機網絡「天網」獲得了自我意識,人類試著將它關閉,卻引發天網啟用名為「終結者」的機器人反擊,並成功對人類發動了戰爭。還有更多西方科幻作品一遍遍重複著早在《科學怪人》和《羅素姆萬能機器人》中就提出的道德警告:企圖創造生命是愚蠢的,期望任何人造之物擁有靈魂是矛盾的,幻想人類與我們最精妙的造物能夠和平共存,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Hollywood.com
即便如此,日本與機器人的關係又呈現出另一番景象,在這裡很少有人擔憂機器人有朝一日會暴動,而日本也急於使用機器人緩解國內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包括應對日本快速增長的老齡化人口急需的看護問題。正如日本戰後的政策,如今的日本政府及企業仍然致力於推動自動化進程,不僅促進經濟發展,也要增加民眾對機器人技術的信心與熱情。但問題在於,儘管阿童木催生了日本對機器人的熱情,但事實上,他同時也造成日本對機器人產生了一種自相矛盾的觀念。對此,拉特曼提出日本人存在一種「阿童木症候群」:人們傾向於認為人形機器人聰明、靈活、強壯,但今天的機器人還遠遠無法達到他們的期待。他還指出,基於目前已經存在的技術,那些開發老年人看護機器人的工程師們應該把重心放在更簡單的設備上,開發可以和所有醫療設施平穩互聯的機器人,而不是一些華而不實、空有噱頭、敝帚千金的東西。誰能想到呢,就連日本可能也希望由真正的人類來看護國內的老人。對此,機器人學者馬珂坦·尼美拉(Marketta Niemelä)指出:「當我在日本調查時,發現日本的老年看護機構幾乎不會購置大量機器人設備。相反地,人們更需要來自人類的關愛。」總的來說,阿童木給日本展示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機器人遠景。時至今日,日本人仍然保有這份樂觀,只不過日本的機器人並沒有獲得科幻作品中那份的強大力量。文/Amos Zeeberg
譯/草薙素子
校對/荒卷大輔
原文/www.bbc.com/future/article/20191220-what-we-can-learn-about-robots-from-japan/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草薙素子在利維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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