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半新不舊的飛行服,一張波瀾不驚的面龐。那天,在學校門口,新飛行員袁飛陽一下就認出來,接他去部隊報到的人,竟是自己的偶像王文常。
7月1日,是袁飛陽和夥伴們從飛行學院畢業的日子。以這種方式邂逅心中的偶像,袁飛陽有點興奮。當他還是一名飛行學員時,就曾看過王文常的傳奇故事。至今,袁飛陽手機收藏夾裡,還保存著這樣一條新聞——
在空軍飛行部隊以分秒衡量的高風險戰訓中,特級飛行員王文常安全飛行5290小時,起降10000多架次,創造出中國空軍殲擊機安全飛行時間最長紀錄。
「打破紀錄,沒有什麼了不起」
「殲擊機飛行,是在刀尖上行走的『藝術』。飛行5290小時,我曾遇到過3次空中特情……」7月5日,王文常給剛報到新飛行員們講的第一課,讓袁飛陽格外震撼。
旅長林德生對這名老飛行員的欽佩是發自內心的:「與民航飛行員不同,駕駛殲擊機是一種高強度的飛行,對飛行員的身體條件有著嚴苛的要求。事實上,只要飛行時間突破3300小時,就已經相當難得了。王文常的5290小時來之不易,是我們殲擊機飛行員的一個極限……」
2018年初春的一個清晨,南部戰區空軍航空兵某旅政委丁震找到王文常,告訴他一個消息:「你馬上要破紀錄了,空軍殲擊機安全飛行突破5000小時第一人!」
王文常有點意外。飛行20多年,對於突破5000小時,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概念。王文常只關注自己每年200多小時的飛行任務。
妻子郭豔仙得知這個消息當晚,專門在家裡張羅了一大桌子菜,把王文常的徒弟們喊來熱鬧一下。結果,原本的慶功宴又被王文常「帶跑」了——聊著聊著就變成了飛行技術講評課,妻子哭笑不得。
「報告王教員,我是您第47名學員丁照文!」
「報告王教員,我是您第53名學員李響!」
慶祝王文常安全飛行突破5000小時儀式現場,一排年輕飛行員鄭重向他致敬。
彼時,向來沉穩如山的王文常,顯得有些激動,臉上洋溢著驕傲和幸福:「飛行員是國家的『寶』啊。就衝你們,我感覺自己這20多年,值!」
電視臺錄了節目,上級黨委發出了向王文常學習的倡議。一時間,祝賀紛至沓來,王文常卻淡如平常。用他的話來說,「打破紀錄,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能說明我比別人飛的時間長而已。」
如果把這些年王文常的飛行節奏畫出一個時間軸,你會發現,如同發源於雪山的大江大河一般,最初並沒有一瀉千裡的氣勢,而是愈流愈湍急。
王文常和戰友們明白,黨的十八大以來,實戰化訓練持續推進,飛行強度越來越大,難度越來越高。飛行員的身心都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考驗,訓練成果也越來越顯著。
常年的高強度訓練,讓王文常的肩頸和膝關節有了不同程度的損傷。肩周炎發作時,他甚至疼得無法正常平躺。妻子特別心疼,自學穴位按摩和針灸理療,為他緩解傷痛。
王文常和妻子是初中同班同學。她記得,王文常在中學畢業紀念冊上寫下的理想是當一名空軍飛行員。
1990年,19歲的王文常從吉林農村走出,招飛入伍考入原空軍第三飛行學院。不久後,海灣戰爭爆發,他強烈地認識到,現代戰爭中,制空權已經成為影響戰爭全局的重中之重。
「一定要成為優秀的戰鬥機飛行員!」那一刻,王文常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每一次飛完,他都會詳細記錄操作細節,對照飛參數據進行復盤檢討。
在同批學員中,王文常第一個放單飛。幾年後,他帶著優異的成績和8萬多字的飛行心得筆記,分配到航空兵某部。
從遼闊的東北到千裡之外的西南,原本咫尺之遙的家鄉變成了夢中的故土。
翱翔藍天,王文常感受過北國的雪,松花江兩岸上演著媲美童話世界的銀裝盛景。駕機飛過彩雲之南,落日的餘暉灑在靜謐的高原,宛如一層薄紗籠罩著少女的臉頰。
對王文常而言,腳下這片大地是如此美麗,自己也因守護著她而格外自豪。
「你就是我飛行生涯最大的驕傲」
跑道上,戰機接連不斷地滑行、起降,高強度的飛行任務讓人神經緊繃到極點。站在高高的飛行塔臺,王文常正考核一批新飛行員,就像老鷹檢驗一群試翼的雛鷹。
新飛行員們能不能成功放單飛,不僅關係著個人飛行成績,還事關飛行安全,更決定了前期訓練成果能否順利轉換為戰鬥力。
從「能飛」到「會飛」的跨越,並非每個新飛行員都能輕易實現。
王文常注意到,一名新飛行員在飛起落航線課目時又出現了細微偏差。此前,他也曾多次犯過同樣的毛病。
成績公布,不出所料,那名新飛行員沒能成功放單飛。
「我得了4分,是良好啊!」年輕的飛行員略帶不滿地說。
「成績良好,習慣不良!」王文常嚴厲地說。
對於飛行習慣的養成,王文常有著近乎執拗的嚴格:「標準不能降,正是這些細節決定著新飛行員培養質量。」
講評新飛行員訓練時,王文常說得並不多。他的習慣是親自駕機示範,用實際操作告訴徒弟「標準」是什麼樣子。
王文常的「標準」,傳承於自己的師傅——初教-6飛行教員段智成。
一個飛行日,練習10個課目,王文常飛的前9個動作都是滿分,而最後一個動作飛了幾遍都有些小瑕疵。
本以為自己的各課目成績能「優劣相抵」,沒想到第二天教員又帶著王文常進行專項訓練。直到他連做三遍都是滿分,段教員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每一粒種子都孕育著希望。當自己也成為一名飛行教員後,王文常理解了師傅當年的苦心和用心。
一次,王文常帶教的一位新飛行員因為空中表現不佳,被列入「待停飛」人員名單。在例行的教員交叉考核後,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停飛」的結論。
王文常的態度,將決定他的去留。
王文常深知,每一名飛行員都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倘若盲目決定,不但會擊碎一名熱血青年的空天夢想,而且會給國家和軍隊造成極大的損失。
這名新飛行員飛完幾個起落後,王文常給出了自己的「診斷」——不停飛。接下來的兩周,王文常手把手幫帶,每天給他「開小灶」。沒過多久,這名新飛行員仿佛突然「開了竅」,突破了飛行的「瓶頸」,也突破了自己的「瓶頸」。
20多年來,多名即將停飛的新飛行員在王文常的帶教下重返藍天,而且越飛越好。
隨著訓練課目越來越貼近實戰,王文常這個「老飛」也時常感到有些吃力。但他內心非常興奮,因為在實戰化浪潮的洗禮下,能投身這場逐夢空天的「接力賽」,是一種時代的幸運。
國慶70周年大閱兵,殲-20、運-20從天安門廣場上空飛過。看到人民空軍戰略轉型開啟「加速度」,王文常喜悅之餘,心中也生出一絲遺憾。
這些年,王文常帶出的徒弟遍布天南地北,他們有的成為八一飛行表演隊隊員,有的在一線部隊駕駛國產最先進戰機,有的在比武中勇奪「金頭盔」,還有的創造出空軍某型戰機擊落目標的歷史紀錄。
作為老師,一直飛二代機的王文常,羨慕自己的學生。他說自己並不後悔,因為這50多名飛行員就是自己耕耘藍天結出來的果實。
王文常身上肩負的使命,是空軍所有飛行教員的一個縮影。作為空軍航空兵轉型發展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育人成才。
「師傅,我飛上殲-20啦!」那天,飛行員薛軍田興奮地給王文常打來電話。
聽到這個喜訊,王文常露出了微笑。他拍拍徒弟們的肩膀說:「都好好飛,像你們薛師兄一樣,成為最優秀的飛行員。」
又一個飛行日,23歲的新飛行員陳哲模坐進前艙,駕駛戰機迎風翱翔。在他身後,王文常看著熟悉的錶盤,指導自己最後一名徒弟開始飛新課目。
同一天,36歲的飛行員薛軍田也起飛了。他駕駛最先進的國產戰機巡航藍天,面對現代化的數字顯示屏,開始了新一輪的戰鬥訓練。
陳哲模起飛的那條跑道,也曾是薛軍田飛行的起點……在同一片藍天下,王文常目送一批又一批戰鷹高飛遠航。
得知自己的師傅段智成停飛,王文常專門錄了一段視頻,為師傅送去祝福。師傅打來電話說:「文常啊,你就是我飛行生涯最大的驕傲!」
「我期待,有人超越我」
那天,王文常正在食堂打飯,時任旅長趙建新招呼他:「到我跟前來坐。」兩人邊吃邊聊。
「你的停飛命令到了……」
旅長說出這句話的瞬間,王文常的大腦「停止了思考」。這是他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感受。
「能不能再飛兩個架次?」王文常的眉頭擰了個結。
根據空軍規定,戰鬥機飛行員滿43歲即可隨時停飛,最高飛行年限為48歲。
「一定要飛到最高年限,到不允許飛的那一天,安安全全、順順利利交出駕駛杆,回報黨和軍隊。」這曾是王文常的期望。但那一天真的來臨時,他又計較了起來。
截至2019年11月,王文常累計駕駛殲擊機安全飛行5290小時,這個紀錄中國空軍至今無人打破。
5290小時,是一個很簡單的數字,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坐標。沒有重大任務,沒有輝煌戰果,有的只是一種堅守的極致。而這極致背後,是一名老飛行員對國家和軍隊的無限忠誠。
幾年前參加同學聚會,轉業後在民航拿著高薪的戰友也曾讓王文常的心起過波瀾。
天下之難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王文常的父親是一名鄉村教師。從小,父親就教他「責任立身、忠誠立命」。
「國家花這麼大的代價培養一個飛行員,尤其是飛行教員,哪有那麼容易!」父親這句話,半是欣賞半是勉勵。
王文常喜歡楷書,「形體方正,筆畫平直,可做楷模」。人如其字,字如其人。機械師何躍武一眼就能分辨出哪張是王文常的飛行確認卡,因為王教員每架次籤名都工工整整。
對王文常來說,飛行是愛好,是初心,更是責任。這份對飛行難以割捨的情意,很快校正了他的航線。
走進部隊家屬院王文常的家,一切只能用「極簡」來形容——屋裡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一切簡簡單單,井井有條。
準確地說,這更像是妻子郭豔仙的家。工作日,王文常吃住都在飛行大隊,只有周末才回家屬院住上一兩天。儘管夫妻兩人同在一個營院,過的卻是鵲橋相會的日子。
兒子長大後,妻子就過起「單身」生活。「買一根排骨,砍成六七截兒,她一個人要吃三頓才能吃完。」說起這些,王文常有些愧疚,「我這5290小時,有一半是她飛出來的。」
妻子至今還珍藏著王文常寫給她的上百封信。「你的信經過5天的跋涉於24日收到……又見到楓葉一片片,你那紅紅的笑臉,要比楓葉更嬌豔……」眼前這個魁梧健碩的男人,筆下卻流淌著如此溫柔多情的文字。
王文常說,他的名字裡有個「常」字,飛行就是要講究「如常」,沒有任何例外。其實,後半句話他沒有說:愛情,亦如是。
《我愛祖國的藍天》響起,悠揚的旋律中,王文常緩緩走向戰機。今年5月25日,部隊為王文常舉行了隆重的停飛儀式。
早已習慣了高速度快節奏戰鬥生活的王文常,此刻卻走得很慢。凝望,摩挲,輕拍,一遍又一遍,他想與朝夕相伴的「老夥計」多待一會兒。
一曲終了,餘音迴蕩機場。面向戰機,王文常抬起右臂莊嚴敬禮。那一刻,高升的旭日染紅了他的臉頰,清風吹散了眼中的霧花,現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停飛後,王文常轉到地面參謀的崗位上,用自己的經驗幫助更多飛行員完善操作,摸索新的戰術戰法。
王文常家裡有一塊小黑板,閒暇時,他習慣在黑板上畫座艙圖,進行圖上演練。如今,他還是改不了跟飛行有關的一切習慣,包括在小黑板上「作畫」。
兒子高中畢業後,也報考了軍校,如今是空軍某部一名排長。家裡這塊小黑板,也是他童年最深的印記。
平日裡,王文常不苛求兒子的考試分數。有一次,他發現兒子翻閱《三字經》,幾天後就丟在一邊。他沒有批評兒子,而是默默翻開這本書。
幾天後,聽到父親把《三字經》從頭至尾流暢地背了出來,兒子一臉驚訝與欽佩。
新飛行員們平時很難回家,王文常的家就是他們自己的家。每逢過年過節,師徒幾個聚在一起,其樂融融。
飯桌旁,王文常囑咐徒弟:「我們這代飛行員,都有一個共同的期望,飛好飛機,做一流的戰鬥機飛行員。以後,你們也會有自己的徒弟,要一代代傳承下去。」眼角的皺紋,遮不住王文常心中的快意。
如今,王文常的徒弟孫紅亮也坐進了後艙,放飛一批批追風逐日的戰鷹。
起飛,升空,紅土高原的蒼茫雲海間,孫紅亮耳邊再一次響起師傅那句話:「我的紀錄是暫時的,肯定會被超越。我期待,有人超越我!」
來源:解放軍報 作者:周航 謝麟俊 本報記者 李建文 特約記者 張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