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賈茹獲選全國脫貧攻堅獎奉獻獎。在河北省行唐縣,她成了遠近聞名的扶貧先鋒。榮譽攜著責任紛至沓來,那些獎盃和證書,放在辦公室,像一雙雙眼睛看著她。賈茹說,自己本也不敢懈怠,在她的生命裡,早已和貧困殘疾人無法割離。
如果不是投身公益事業,1975年出生的賈茹,經商20餘年,早已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她心中對殘疾人的執念,推著她不斷跨過各種關口,直到2018年殘疾人雙創園建成,屬於她的幫扶貧困殘疾人事業,進入新的階段。
「農村的殘疾人很難,他們出不了門,離不開家。如果通過我做的一些事,能看到他們的改變,那我的人生就值得。」賈茹說,「我覺得他們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們。」
「傻就傻吧」
行唐縣城東北,光明街。
賈茹創辦的昊騰殘疾人雙創園並不難找——園區之外大多是耕地,那幢四層殘疾人宿舍樓,成了天際線的頂點。
「賈媽媽回來啦?」正在打掃衛生的張旭,看到賈茹,高興地打著招呼。體態微胖、留著齊耳短髮的賈茹,按她自己的話說,是個大大咧咧、雷厲風行的人。過去三年,她每天都在為不同的事忙碌著,手機常年插著充電寶。
甚至,她要求自己少喝水,因為「耽誤時間」。
賈茹正在接受鳳凰網河北頻道專訪
以一個規模不大的縣城作為參照,賈茹顯然保持著快節奏的生活。眼下,她的殘疾人雙創園有100多名貧困殘疾人入住,在這裡生活和工作。春節之後,他們加班加點趕製口罩,並逆市將售價降低了1/3,「為了回饋幫助過我們的人。」賈茹說。
時近五一,賈茹有一樁心事。
患強直性脊柱炎多年的郄大門,儘管已經65歲,卻是手工車間效率最高的工人。春節後,郄大門心臟不舒服,只能在家休養。賈茹隔幾天就去看望一次,帶食物、帶藥,帶去關懷。
雙創園工作人員去郄大門家中探望
「其實我不太敢去了。」賈茹說,郄大門終身未娶,家裡無人照應,在黑黢黢的小屋裡,一坐就是一天。「家裡都下不去腳,每次去我都恨不能馬上把他接回園區工作,只不過他身體條件還不允許,過了五一看看吧。」
和郄大門的家相比,殘疾人雙創園是另一個世界。窗明几亮,即便是室外的地上,也沒有一點雜物。在這一點上,賈茹頗感自豪:「我們沒有請一位專門的保潔員,都是殘疾人自己拾掇的。你看看,每一間宿舍裡邊,一點兒異味都沒有。」
秩序井然的園區,良好的環境只是一方面。在每一個車間,無論是拉花、插花、糊燈籠還是縫紉,殘疾工人們都在忙碌著。
各司其職、各盡所能。這樣的秩序,來自賈茹的精心設計與經營。「園區本身是不掙錢的,我把利潤都給殘疾人。我有其他的產業,掙的錢能讓園區運轉就行了。」
有人說賈茹傻,賈茹就乾脆承認自己傻,「如果我幹的『傻事』能給殘疾人的生活帶來些改變,傻就傻吧。」
「他們需要的不是施捨」
雖然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的農村,但和同齡人比起來,賈茹的童年,條件要好一些。
「我上小學的時候,家裡開著一個小賣部。父母去地裡幹活,就讓我看店。」賈茹說,不忙的時候,她走出店門,總能看見流浪漢和乞討者,很多人都身有殘疾,讓她心生憐憫。「就是覺得他們挺不容易的,就把店裡的吃的、煙,拿給他們。」
在賈茹的學校門口,有一對40多歲的殘疾夫婦,丈夫老嚴少一條腿,妻子聾啞,兩人以修鞋為生。幫助老嚴夫婦,成為年少的賈茹心中,賦予自己的使命。從家帶的午飯,會留一份;從家偷的方便麵,會泡好了拿過去。
畢竟小本生意,父母會因此而責怪賈茹。那時的賈茹並不能完全理解,父母為什麼不能大方一些。她依然纏著母親要買一雙皮鞋,她要等鞋壞了,拿去讓老嚴修。
「他話很少。給他東西,也沒什麼反應,就是對我笑,淳樸地笑。」賈茹說。「現在想想,他的手藝並不好,但我心中是尊敬他們的。」
正在園內工作的殘疾工人
多年以後,賈茹回想往事,認真地說出這句話。和其他的乞討者比起來,老嚴他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而不是單純地索取。
真正觸動賈茹的,是她離開學校,工作之後:「我23歲結婚,從百貨公司辭職,自己開了菜店。」因為做買賣,賈茹經常能接觸到貧困殘疾人——那個年代,幾乎沒有殘疾人在物質上是豐盈的,她能少收錢就少收錢,有時,乾脆就白送。
「有一天,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坐著輪椅來買菜。」對於當時的對話,賈茹依然記得很清楚,「我說菜錢我就不要了。他說,不,不用這樣,我能掙錢,能靠自己養活自己。」
賈茹心中一怔,突然意識到,自己多年對殘疾人的幫助,也許還沒有真正切中要害。
「我很內疚,很自責。」賈茹說,「他們不需要區別對待,不需要純粹的施捨。或者說,很多殘疾人真正需要的,是別人幫助他們真正地自立,在精神上『站起來』。」
「什麼樣的工作可以居家就業?」
自從去年賈茹獲得全國脫貧攻堅獎貢獻獎,來自媒體的邀約就多了起來。尤其是今年,賈茹幾乎每周都要接受採訪。自己的成長經歷,與殘疾人相處的點滴,她不知講了多少遍。每講一遍,賈茹自己也在梳理,究竟是什麼,決定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我受我母親影響很大。」賈茹說,自己的母親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村裡、鄉裡誰家有什麼事,母親總是願意伸把手。
另一方面,父母也是敢想敢幹的人。改革開放後不久,在相對閉塞的行唐縣,像賈茹家一樣能開門市部的並不多。不管是樂於助人,還是擅於經商,這些基因都在影響著賈茹。
被那位年輕的殘疾人拒絕施捨後不久,賈茹做了一個決定,她開始嘗試著「授人以漁」,給殘疾人提供直接的工作機會。「我那會兒開連鎖菜店、開商場、開超市,需要的人不少,但說實話,畢竟是與人直接接觸的服務行業,殘疾人能勝任的並不多。」
大多殘疾人的自卑寡言,阻礙著他們真正融入健全人的生活,這也成為賈茹要解決的課題。「我在想,什麼樣的工作可以居家就業?後來就做的服裝廠。」
投入七八十臺縫紉機,賈茹開始在十裡八鄉招募殘疾人。「你看,輕度殘疾的、聾啞的、一個腿不舒服的,都能上縫紉。重度殘疾的、上點歲數的,可以剪剪線頭,打打包裝,做副工。這就能容納好多殘疾人。」
在賈茹的規劃中,服裝廠不是生意,只是公益。「我不指著服裝生意過日子。」賈茹說,「我有我的菜店,做成了連鎖,我有自己的餐廳、商場和超市,我能盈利。服裝加工,回來多少錢就都給他們,我沒有利潤。」
2005年之後,賈茹的服裝加工生意逐漸打造了品牌,但她的所有決策,依然沒有背離自己的初衷。「即便有了品牌,我還是做簡單的產品,適合大眾的。比如馬甲,一年做三四十萬件,我們不出亂七八糟的(款式)。」
依從這樣的思路,是因為這些產品工藝簡單,銷路相對穩定,更適合殘疾人的雙手。從那時起,在行唐縣至少有100多位貧困殘疾人,跟著賈茹過上了每月有工資收入的生活。
「去做點兒啥,去改變他們」
看著自己僱傭的殘疾人一點點在改變,賈茹很欣慰。她又開始嘗試新的模式,來帶動更多的殘疾人脫貧脫困。
2014年,賈茹建立了服裝直營庫房。她把服裝廠的產品,發到全省各地700個殘疾人的手中,每人100件棉馬甲。
「我們把價格規定好,售價15塊錢。成本10塊,4塊錢的利潤給幫我們銷售的殘疾人,我們只留1塊錢。」賈茹說,「貨賣完了再把這11塊錢給我們,他們不需要一分錢的投入。」
棉馬甲價格便宜、質量好,在很多地方,不到兩天就能把100件賣光。賈茹又繼續擴大出貨量,這下,出了問題。
「比如說,有一個山區縣的阿姨,少了一條胳膊。我給了她2000件褲襪,一件能掙5塊錢。她都賣完了。」然而,這2000件褲襪的貨款,卻遲遲沒有返還。
賈茹決定,去當地看看。「到了那個阿姨家裡,才知道,還有一個殘疾的孩子。她說那些錢都給孩子看病了,沒了。」
賈茹心軟。她本就是為了幫助這些貧困殘疾人,看到如此情景,「就不知道怎麼收(錢)了。」
糟糕的是,資金無法收回的並非個例。「有的人覺得,你給他是應該給的,所以連本帶利都沒有了。」那一年,賈茹因為直營庫房,損失了100多萬元。「也生氣,也寒心。但是能怎麼辦呢?打官司不行,走進每一家的時候,你看到他們的生活,確實……」
賈茹沒有再說下去。她只是說,做慈善也要有現實基礎,她的身家還遠不足以這樣施捨,況且這也不是她本來的目標。所以,她終止了直營庫房的業務,開始另尋思路。
「這些殘疾人,有的人一輩子沒有工作過,或者說沒有機會工作過。他們的想法千奇百怪。」賈茹說,「相對於身體的殘缺,更多的,是精神上站不起來。我就想,能不能做一個園區,去做點兒啥,去改變他們。」
她和身邊人談了這樣的想法,卻被潑了不少冷水。「他們說,你帶著這群人,生活都是問題。不過我這人就是這樣,認準了,就要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