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樹叢中,蜘蛛在織它的網。
「你好,蜘蛛。」
「誰?」
「我,姬蜂。」
「你在哪裡?」
「你背上。」
「哦,那是我盲區……你要做什麼?」
「送你一個朋友。」
「朋友?」
「你有朋友嗎?」
「沒有,我不需要朋友。」
「為什麼?」
「有朋友就有分離,有背叛,我寧願不開始。」
「這朋友不會,它會陪著你,一直到死。」
「到死?」
「嗯。」
「聽起來不錯。」
姬蜂留下一隻卵。在盲區,蜘蛛看不到。
幾天以後:
「你好,蜘蛛。」一個奶氣的聲音。
「誰?」
「我,朋友。」
「你在哪裡?」
「盲區。」
「哦,你來了。」
「我來了。」
「你會陪我多久?」
「一直,到死。」
蜘蛛不說話,但心裡溫暖
「朋友」在蜘蛛腹上叮了一個孔,針尖大的液體滲出,它嘗了嘗,味兒不錯。
傍晚,蜘蛛張起它的網。
「幹得漂亮,蜘蛛。」
「還行。」蜘蛛嘴上冷淡,心底微笑。
網突然顫抖起來,「朋友」尖叫:
「網震了,網震了。」
「不怕不怕,是外賣來了。」
蜘蛛快速爬過去,打包,麻醉,開吃。
「你要不要來點?」
「不,我有食物。」它又從那孔中吸了一口。
清晨,蜘蛛收起網,在葉背發呆。
「你看起來很孤單。」
「我習慣孤單。」
「你有過朋友嗎?」
「有過,很多。我有很多兄弟姐妹,小時候我們擠在一起,住在一座絲房子裡,媽媽在外面罩著我們。」
「媽媽?兄弟姐妹?唉,我什麼也沒有。」朋友有些傷感。
「但是它們都離開了……再見面時,不是生人,就是仇人。」
「難怪你不想要朋友。」它停頓片刻忽說:「放心,我不會離開你。」
「我相信你,朋友。」
「嗯,朋友。」
蜘蛛微笑,「朋友」又吸了它一口。
幾天以後,一個清晨。
「我感覺到你了,朋友。」
「嗯,我長大了。」
「但我好像老了。今天我吃了兩隻蛾子,可我還是沒力氣 。」
「好好休息,我陪著你。」
「好的,請陪著我。」
蜘蛛沉沉睡去,「朋友」忙碌了起來,像在給蜘蛛輸液。
次日,蜘蛛精神煥發。
「我充滿了力氣。」
「很好。」
「我覺得必須做點什麼!」
「很好!」
「我要織一張網,一張杰出的網!!」
「很好,很好!!」
蜘蛛開織起來,它織了一個網,迥異於平日。那是一個精巧的3D網絡,有複雜的結構,迷宮一樣的絲線,從哪面看都無懈可擊,像傳說中的金鐘罩、鐵布衫。
「棒極了,蜘蛛。」
「我也覺得。」
「你是個藝術家,蜘蛛。」
「可我不知哪來的靈感,有什麼東西把靈感放進我腦子裡了。」
「我知道,蜘蛛。」
「你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
「我聽不太懂,但是我累了,特別累。我要大睡一覺,請你陪著我。」
「我會陪著你,一直,到死。」
「謝謝你,朋友。啊,好想念媽媽。」
「讓我送你找媽媽。」
「朋友」猛吸了蜘蛛幾口,蜘蛛的腹部瞬間癟下去,它感覺眩暈起來,飄蕩了起來,眼前是它剛織的絲網,白白的,很精美,很安全,像小時候和兄弟姐妹住過的絲房子。有媽媽!媽媽在外面罩著它們!
「噢,媽媽。」
它再沒有醒來。
「我信守承諾了,蜘蛛,我陪伴過你,到你死。」
「朋友」放開蜘蛛的屍體,這是它第一次挪步。它爬到蜘蛛留下的「金鐘罩」中開始忙碌,吐絲,結繭,將自己放進一個紡錘形的房屋。現在,它住在一個森嚴的城堡中,內城是它的絲繭,外城是蜘蛛的網。
「我也要睡了,蜘蛛,謝謝你。」
它小心翼翼地蜷好。
半個月後,樹叢中,一隻蜘蛛在織網。
「你好,蜘蛛。」
「誰?」
「我,姬蜂。」
……
後記:
我不確定嗜蛛姬蜂一詞在分類學上的位置,這裡只取其字面含義:一類專性寄生蜘蛛的姬蜂。
嗜蛛姬蜂的幼蟲營外寄生生活,雌性姬蜂將卵產於蜘蛛體背,孵化後的幼蟲以蜘蛛體液為食。初期幼蟲需食較少,蜘蛛猶能正常織網捕食。隨著幼蟲的成長,蜘蛛被吸食得越發虛弱。最魔幻的畫面在化蛹前,據說姬蜂幼蟲會以某種化學物質改變蜘蛛的行為,促使蜘蛛一反常態,為其織一個特別的安全網,然後它會吸乾蜘蛛的體液,進入網中結繭化蛹。
這故事聽來頗殘忍,尤其我向來喜歡蜘蛛。半月前我恰見到了一隻,是一個白色的蛆狀物,附在蜘蛛的腹背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嗜蛛姬蜂,它使我想起四個字:附骨之蛆。但次日去看已不見,無法繼續觀察。
近來與蟲子有些奇妙的緣分,前些日勇闖孔雀山,竟見得一個繭,突兀地矗在蛛網中,這怪異的組合,瞬間推測是嗜蛛姬蜂。帶了繭回家觀察,想看看它是怎樣的惡魔,昨天夜裡它終於羽化而出,露出它成年的模樣。它有一個纖長的小身體,尾部的產卵管告訴我它是個姑娘。這姑娘抱著她的小城堡歇了一整宿,我看著它長長的髮辮(觸角)、圓溜溜的大眼(複眼)、橙紅衫子透明紗裙(翅膀)、裙外纖細的小腿(產卵管),驚訝於它如斯的美麗。
我一點也不恨它,因為它別無選擇,那是它的宿命。它與我、與這世間萬物一樣平凡,又各有其所,我們不過站在各自的生態位,都要努力地活下去。如果要問我它與我們的區別,我比較想說:我們比較幸運,因為我們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最後,謝謝青蛙與琨淵的場外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