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珊妮喜歡埋隱喻和伏筆,不喜歡把話挑得太明。
不需要挖太深,她專輯的名稱就可以體現這點。從《華盛頓砍倒櫻桃樹》、《乘噴射機而去》到《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和最新的專輯《戰神卡爾迪亞》,她的專輯往往都起了謎一樣的名字,而且她拒絕透露謎底。
被問到專輯名字背後的意義時,陳珊妮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講起了她的創作方式和觀察,「我講一個延伸性的事情好了,從最早期的第一張專輯到現在,我的作品裡有很多的隱喻。早期有很多作品,被評論為類似現代詩的東西。我發現有趣的是,以前的歌迷在討論我作品的時候,會說出很多我想像不到的東西,他們會有關於語義、歌詞的各種猜測和想像。」
你可能是通過與她合作的嘉賓知道了陳珊妮的名字——無論是早期的張信哲、黃品源、林憶蓮還是最近的周筆暢、田馥甄和林宥嘉,你也可能是通過她自己的作品——她起初是備受追捧的小眾樂人,後來獲得了金曲獎的肯定。
在這個過程中,陳珊妮一點點積累起了名聲和經驗,從一個與唱片公司的籤約歌手發展成為了一個不與公司籤約而幾乎自己涉及所有音樂環節的藝人,包攬詞曲的創作演唱甚至是專輯的封面設計和推廣。她現在的注意力從音樂本身轉向了更深入的地方。
「以我現在的能力,把曲子編好、把製作做精美,這些不難,」陳珊妮說。「花最多的時間是對世界和社會的觀察。我知道現今的流行音樂,大家注重表象的東西。但是我可能對自己的定位和期許不會在於音樂和娛樂,我相信還是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所以還是會花很多時間在想像和構思上。比如這張專輯(《戰神卡爾迪亞》),就有一個比較縝密的企劃。」
陳珊妮 10 月發行的《戰神卡爾迪亞》,藉助完整的概念專輯的形式,探討了被網絡統領的時代裡人們或虛擬或現實的情感。圍繞作品,陳珊妮埋下了很多隱喻的彩蛋:戰神卡爾迪亞是一個網絡暱稱,象徵著人們在網上的另一種身份,它與現實相對,處於這個身份狀態時,人們會做出許多線下實際生活中沒有做過的事情,說沒有說過的話語;卡爾迪亞是風神的名字,藉此隱喻網絡上帶風向的行為。
在同名單曲 MV 的拍攝過程中,陳珊妮先是發布了一個預告,然後在正式 MV 中逆向運用了網友的留言和評論,算是一種揶揄。這不是陳珊妮第一次這麼做,她還曾在 Facebook 上故意發一些不真實的文字,許多人後來都上鉤把文字直接當做真實的證據而不加求證。
「這個世代,我們所有的東西,比如微博、Twitter、都很短,是很容易引用和截用的,所以斷章取義已經變成了一個常態,」陳珊妮說。「我們用很短的方式,在網絡上去表達、轉發、去表現自己對什麼東西的認同。這個是非常容易發生的事情。」
陳珊妮為了專輯舉辦的巡演同樣起了一個需要破譯的名字——6502。這個名字取自於 1975 年 MOS 科技研發的 8 位元的微處理器,它指代的是對於音樂和流行文化而言歷史意義非凡的 1975 年:這一年大衛·鮑伊推出了《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Z 字星辰降臨地球)》;鮑勃·迪倫推出了《Blood on the Tracks》,作品當時被稱為是他迄今為止最完美無瑕的傑作。陳珊妮則在《戰神卡爾迪亞》中用「他想成為那顆滾動的石頭」致敬了那個遠去的鼓勵追夢的時代。
「當然我也知道這個世代已經是以單曲為單位了,但是單曲能承載的信息相對來說是很小的,」陳珊妮說。「我更想要用很多複雜的概念跟更多符號性的隱喻來講一些深入、但是跟我們生活切身相關的事情。所以我想這個其實是反其道而行的,但我相信作品的意義是最重要的。我希望整張專輯,不管是音樂還是所承載的信息,在這個時代是有意義的,可以讓很多人再去反思。」
陳珊妮上一張專輯《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中與林宥嘉合作的同名單曲也有涉獵到網絡世代的情感,再之前的專輯《I Love You,John》中也有,這些可以看做是《戰神卡爾迪亞》的序曲。
另外,《如果悲傷被下載了兩次》這張專輯,陳珊妮罕見地沒有自己操刀全部歌詞,而是請了 10 位藝術界的嘉賓跨界填詞,然後自己來演唱歌曲,因為她想跳出自己的圈子,了解一下其他人都在想些什麼。於是,這張專輯中出現了許多與音樂聯繫並不那麼緊密的人名。他們的身份背景各不相同,卻都是陳珊妮欣賞的人,其中有臺灣設計師聶永真、作家駱以軍、影評人韓松落、藝術家蔡明亮、以及「文章讀起來像上廁所或者趕到公交那種爽的」丁丁張等。
陳珊妮通過社交網絡的私信向他們發出邀請。她的要求很簡單,寫自己當下最在意的事情。結果陳珊妮收到了各種意料之外的反饋:聶永真的《Shut Up》詞句恢弘,觸到了戰火天地信仰等意向,還夾雜著英文,和陳珊妮給的曲子很難契合;韓松落「用非常經濟學的角度」寫了《流沙世界》、駱以軍的《漫天紛飛的銀杏森林》非常有畫面感、詩人鯨向海填寫的《致想要親我的》在陳珊妮看來甚至超越了專業填詞人的水準、蔡明亮則和陳珊妮「心有靈犀」,在《那日下午》裡談到了人的生老病死,陳珊妮則自己執導了歌曲的 MV 以懷念逝去的雙親。
由陳珊妮和設計師 Hitsu P 共同設計的《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專輯封面還獲得了臺灣的金點設計獎以及 DFA 設計獎。30 出頭的 Hitsu P 從事服裝設計,與陳珊妮私下就有不錯的交情。
「那張專輯,找了很多文字創作者、或者其他領域的,所以那張專輯特別在強調虛擬的東西和實際的東西,」陳珊妮說,「所以那個時候做了一個假透視、類似書本的設計。」
陳珊妮和 Hitsu P 的合作延續到了《卡爾迪亞戰神》。「很難找到年輕的設計師會花很長時間去思考作品的意義,」陳珊妮說。「其實前期在做整個專輯平面設計的時候,他花了很多時間思考。包括後來,做整個專輯,是用鏡面的材質。因為他說,我們在網絡上通常是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從別人的作為去對自己表達肯定,因此想要用鏡面材質去做一些延伸和設計。」
陳珊妮把離開滾石唱片旗下友善的狗工作室劃為自己人生的轉折點,因為在這之後,她就沒有與任何公司籤訂經濟合約,在創作上保持了獨立的狀態。
她的前四張專輯均是在友善的狗期間的作品。友善的狗工作室由兩位前滾石員工沈光遠和羅紘武創立,因為包括陳珊妮、黃品源、黃韻玲等一批創作型藝人的作品而攢起了口碑。不過,由於盜版和網絡的衝擊,友善的狗於 2000 年解散了唱片部門,轉型成了網絡公司。
在友善的狗期間,陳珊妮處於一個高產期,不僅自己有出專輯,還受到了來自各方的邀約幫助其他歌手製作專輯。比起輸出作品更重要的是,陳珊妮還在這段時間裡思考了很多東西,包括是否需要那麼多人來決定穿什麼衣服、化什麼妝、接受什麼媒體的採訪。思來想去之後,她覺得經營這些憑藉自己一個人就夠了,她還有很多想要表達的東西。
「我相信很多人會覺得,你的作品剛做完,然後公司倒了,是很倒黴的。或者工作上遇到很多不順利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陳珊妮說。」但是我覺得總得來說,我音樂做了 20 幾年,如果沒有這些不順或者辛苦的過程,是沒有辦法學到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沒有束縛的陳珊妮有機會嘗試更多的事情。她出了畫冊、辦了攝影展、參與了電影的配樂。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或許就是,她有更充裕的時間參加各類電影展,觀看各種電影了。
「我一直都在看電影,」她說。「我覺得我看電影的時間比做音樂還多。」
陳珊妮覺得臺灣近年來獨立電影發展得很不錯,自己很喜歡有機會先別人一步看到各類作品,最近令她非常著迷的一部電影是黑色喜劇風格的《大佛普拉斯》。她也有機會與不同的電影人交談,了解音樂行業之外的美學想像。今年陳珊妮受邀擔任了臺北電影節的評委,在電影節上認識了導演田壯壯,同他的聊天讓陳珊妮覺得受益匪淺。
陳珊妮眼裡的田壯壯很有趣,「很少說話,很少吃東西」,有一番陳珊妮覺得值得學習的悠然姿態:在每天趕場看電影的過程中,田壯壯總是一副悠然的樣子,和朋友聚會、喝點小酒、吃點飯。「我覺得這是非常值得學習的情調和氣氛,就是讓自己的步調變得穩定。」陳珊妮說。
而且和陳珊妮一樣,田壯壯有有使用隱喻的習慣。「他是一個有很多想法,會埋很多伏筆,不會說很多話,會留很多空隙,」陳珊妮說。「某種程度上我也會。可能我們都不是最年輕世代的人。所以在想像上,有很多東西可以留給別人去填。」
另外一個和陳珊妮聊得投機的是香港歌手、電影導演麥浚龍。他們兩人最近饒有興致地聊了一個聽上去很抽象的主題——「安靜是一件很暴力的事情」。
那次聊天,陳珊妮剛好失眠,在網絡上碰到了因為拍攝電影《風林火山》而晝夜顛倒的麥浚龍。當時是在清晨,麥浚龍剛收工,陳珊妮還沒睡。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兩個人就聊到了那個話題,而且聊了一兩個小時之久。
「這個非常有趣,」陳珊妮說。「內容聽上去很冷淡,很嚴肅,但是那個過程是很溫馨的。因為能夠找到在美學上能夠相互溝通的人是世間難得的事情。」
有時陳珊妮與別人溝通甚至可能不需要藉助語言。臺灣設計師蕭青陽曾與陳珊妮合作,設計了她 1995 年發行的專輯《乘噴射機離去》的封面,陳珊妮自己也參與到了設計的過程中,她會拿著蠟筆隨手畫下飲料或是各種生活素材。
「我從對她的觀察,理解到一個訊息,就是創作來源於生活,」蕭青陽此前在接受《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採訪時說。「得到訊息之後,我也從自己的生活中,汲取元素變成創作。即使合作到現在,陳珊妮講的話,我還是聽不懂,但是我覺得那種語言是相通的。」
最近這兩年,除了忙乎專輯《戰神卡爾迪亞》,陳珊妮還擔任了不同歌手的製作人,為田馥甄作詞作曲了單曲《To Hebe》、為周筆暢的《兩焰》填詞。「我最需要關注的是,作品必須是要演唱的人當下人生想要表達的東西。所以我覺得花這些時間跟他們討論,參與他們的生活是很有價值的事情。」陳珊妮這麼描述製作人的狀態。
音樂之外的交流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陳珊妮能夠體察到歌手不同的狀態。田馥甄是陳珊妮的歌迷,雖然兩個人現在已經很熟了,田馥甄有時還是會表現出歌迷的那種崇拜。陳珊妮和周筆暢一起的時候,會花很多時間講一些酸話開玩笑。
《戰神卡爾迪亞》目前的效果並稱不上理想:雖然關於已經有不少隱喻被挖掘,但陳珊妮說還有許多沒有得到人們的注意——這在她看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那麼還有哪些未被發掘的信息?
回答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不會跟你講。」陳珊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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