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芝加哥長大,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從小到大的人生計劃中,從來沒有來中國生活這一條。」1992年,30歲的美國人李渡(Stewart Lee Beck)以一家計算機公司市場總監的身份來到中國香港工作時,一句中文都不會。當然,李渡當時還不叫李渡,名字寫成中文叫斯圖爾特,後來被中國朋友訕笑為「一看就是個外國人」。
1995年,李渡的工作地點轉移到了上海。一晃20多年過去,他的名字印上了一家中國出版社出版的英文書封面,成為上海譯文出版社「中國不簡單」系列《趣簡中國話》《趣簡中國史》的主編,分別與兩位中國學者合作——《趣簡中國話》的合作者盧海妍曾是他的中文老師,《趣簡中國史》的合作者孫祝旻畢業於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最初由大學舍友介紹與李渡合寫劇本,二人已認識整整20年。
20多年時間,讓一句中文也不會的美國人成了中國文化的傳播者,發生了什麼樣的神奇故事?
12月11日,「中國不簡單」系列在林肯爵士樂上海中心舉辦新書發布會。接受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專訪時,李渡坦言,因為中文太難、進步太慢,曾經多次想過放棄,最終找到的方式是「把學中文變成一件有趣的事」,具體來說就是不怕出錯,甚至把犯過的錯當成瘋狂「自黑」的笑料。一開始被方塊字所吸引的他把自己定義為「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的愛好者」,《趣簡中國話》《趣簡中國史》是他學習的成果,也是他想和更多像他一樣的西方人分享的東西。「不要覺得中文很難,就不去嘗試。想要了解當代中國,就要了解中國歷史。」
在《趣簡中國話》中,李渡將自己二十多年來學習漢語的經驗、收集到的各種生動有趣案例,甚至是自己鬧過的笑話和盤託出。每一章節都有他犯過的錯誤,被命名為「my favorite mistake」(我最喜愛的錯誤)——比如將「醫院」讀成了「豫園」,本來要去醫院,卻被送到了豫園門口。
還有連中國讀者看起來都津津有味的「雖然啊我們嘴上這麼說,但心裡不一定這麼想」,比如「馬上到了」——字面意思:我真的快到了;真實意思,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會到,大概吧;「很難說」——字面意思:這很難說;真實意思: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想說——李渡為每個詞條貼心地寫上了翻譯和真實含義兩層意思。更不用說讓外國人望而生畏的中國人的言下之意,其實,學語言的背後,還是學文化。
至於寫《趣簡中國史》,李渡說,他發揮了理科生的思維,把包羅萬象、對外國人來說尤其複雜的中國歷史壓縮到了180頁裡,那條線索就是為每個朝代找到代表性的人物。並且,為了不讓外國讀者迷失於難以記住的中文名字,設定了每個朝代選取代表人物不超過3個的原則。在他的「翻譯」中,孔子是「master of integrity(正直的大師)」,孫子是「master of strategy(戰略大師);老子是「master of being」(存在的大師)……下西洋的鄭和是「the floating CEO」(海上執行長)。
在合作者孫祝旻看來,作為西方人,李渡的視角對於中國人認識中國歷史也是一種補充和新的窗口。比如介紹到唐朝詩人,在李白、杜甫之外,李渡提議加入魚玄機,讓從小接受正統中文教育的孫祝旻感到非常迷惑。「《唐詩三百首》也沒有收她的詩。」李渡補充。最終,孫祝旻還是被說服了,加入一個頗有傳奇色彩乃至爭議的女詩人有助於讀者理解唐代的開放世風。呈現魚玄機的形式,是用當代外國青年最熟悉的社交平臺facebook(臉書)——假如魚玄機活到今天會怎麼樣?
李渡說,如今他回到美國,和朋友交流時常會被評價為「中國化」、「亞洲化」了的美國人。「美國人從美國媒體了解中國,他們看到的大多是世界貿易、知識版權這樣的話題,很少有機會了解比如中國古代的哲學家怎麼想的,中國文化是什麼樣的。當我有機會介紹幾句中國的故事,他們會驚訝地說,你該不會剛從月球旅行回來吧。其實我想做的就是讓西方人了解,中國人也是一樣的人,中國人的想法也有道理,中國人也有和美國人相似的生活需求,美國人完全可以和中國人交朋友。」
「中國不簡單」系列得到國家出版基金支持,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去年啟動的「國際組稿、全球發行」出版項目之一。該項目邀請關注中國、了解中國的專家、學者參與創作彰顯中國精神、中國風度的圖書,首部作品是中歐國際論壇創始人、法國國際問題研究專家高大偉的《中華復興管窺》(英文版)。「中國不簡單」兩本新書近日已經面向海內外正式發行。在上海工作生活20多年後,李渡如今在妻子的家鄉吉隆坡生活。他觀察到,馬來西亞當地華人看到這兩本書後也燃起了解自己文化源頭的興趣。
「中國不簡單」系列還有一個副題「Untangling the noodles(解開麵條),logo是一根纏繞的麵條即將舒展開的樣子。孫祝旻說,麵條作為中國人最日常的「安胃」食物之一,初來乍到的外國人很難理解中國人說到麵條時的眉飛色舞。正如「中國不簡單」的英文名字是「China Simplified(簡化了的中國),看似相對的表述指向的是同一個目標——把這些讓人望而卻步的謎團用最日常的方式「舒展」開,讓關心和熱愛中國文化的外國人真正領略到中國的不簡單。
【對話】上海人說英語的熱情曾是學中文的最大阻礙
上觀新聞:什麼樣的機緣讓你來到中國?
李渡:1992年我到香港工作時,一句中文都不會說。我在芝加哥長大,人生計劃中從來沒有去中國這一項。中學時倒是學過法語,中文完全沒接觸過。但我看到漢字就覺得很有興趣,因為每個漢字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文化。一開始在香港學中文,沒什麼進步。1995年,我的工作地點搬到了上海,也經常需要在各個城市出差,說中文還是很重要也很必要的。中文一直在學,但進步還是很慢。
我的經歷應該和大多數開始學中文的外國人挺像的。外國人都覺得中文、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但這不應該成為不願意開始、不願意嘗試的一個藉口。要和中國人交流,懂得中國人的想法,就應該嘗試學習中文,要了解當代中國、現代中國,就要了解中國的歷史。
上觀新聞:從一句中文都不會到可以寫一本介紹中文的書,怎麼做到的?
李渡:長話短說,就是找到學中文的樂趣。中文太難了,我想過放棄。當時我白天要上班,晚上學中文,壓力很大。如果一件事情不好玩,那就找不到動力去做。只有把學中文的過程變得好玩起來,才能堅持,才能享受,從而一天天提高、進步。我想分享自己這些故事,鼓勵到中國來的外國人和考慮學習中文的讀者,邁出這一步,多了解中國文化。
上觀新聞:怎麼找到這種樂趣的?
李渡:如果用一種很認真嚴肅的態度去學中文,說錯一次,就感到不好意思,那就會阻礙我的進步。當我開始可以輕鬆地嘲笑自己犯下的錯誤,就代表我可以享受學習的過程了。我把學習中文和中國歷史當成自己的一種愛好,這樣不會感到任何壓力。
上觀新聞:「李渡」這個中文名稱是不是也包含著你的一種理想?為什么姓李?
李渡:這是我的夥伴祝旻給我取的中文名,她覺得「渡」很適合我。李,來自我的名字Stewart Lee Beck,Stewart是一個蘇格蘭名字,Beck是一個德語名字。所以我常開玩笑說,也許我的名字就註定了我會在幾種文化裡跳來跳去。
上觀新聞:中文到底哪裡難?
李渡:除了讀音、聲調和書寫,其他比較容易。那就是沒有簡單的地方,都很難。(笑)
說正經的,中文的句子結構是相對簡單的,沒有陰陽、單復這些講究。剛開始學中文的階段,用拼音來說中文其實不難,等你學了幾年以後,要開始學怎麼寫字,認識更多的字,的確很難。
上觀新聞:理解中國歷史是不是比學中文更難?
李渡:美國是一個很年輕的國家,而中國的歷史是美國的幾十倍。我找到的講述中國歷史的方式,是找到代表每個朝代的人,從這個角度開始寫故事。
上觀新聞:中國歷史哪個階段讓你最感興趣?
李渡:比如諸子百家的時代,我發現他們的思想其實和古希臘哲學家有很多相似之處,這一點讓我感到特別有意思。假如你能夠了解一點孔子、老子的想法,也會了解現代中國人的想法和哲學觀。比如你現在處於上班的狀態,或許可以聽從孔子的建議;下班了、退休了,開始生活的第二個階段了,那就按照老子和莊子的建議來。
上觀新聞:在中國生活多長時間後,讓你有了這樣的感悟?
李渡:這是我昨天想到的。(笑)
上觀新聞:如果給剛來中國的外國朋友一條「快速指南」,會是什麼?
李渡:東西方確實從各個角度來說都很不一樣,文化、種族、國際,但作為人的基本需求是相似的,都想賺點錢生活、和朋友吃飯……簡單來說,建議就是「入鄉隨俗」。一個人來到異國,喜歡的方面總是很明顯的,這裡的菜很好吃、對語言很感興趣之類,而不喜歡的方面可能是隱形的。但就像中國人到美國去也會有不習慣的地方,你很難改變當地人的想法,也就是說你的問題是你自己的,而不是當地人的。對來到中國的外國人來說,也是這樣。有一點耐心,少抱怨,多享受。
上觀新聞:從一個外國人的角度來看,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華文化,什麼樣的方式是行之有效的?
李渡:美國人從美國媒體了解中國,他們看到的大多是世界貿易、知識版權這樣的話題,很少有機會了解比如中國古代的哲學家怎麼想的,中國文化是什麼樣的。我們這兩本書是中國和外國的作者合作的,這可能是一種比較好的方式。要扭轉一個群體的想法是很難的,但一個一個個體是可以影響的目標。每一個讀者都是我們的目標,而我們所寫的也是一個一個人的故事,如果能對其中的某個故事感興趣,或許就能看進去。看到中國歷史中的一個個人,進而心靈相通。
上觀新聞:中國人學英語的熱情很高,你有沒有感到學中文也開始逐漸成為外國人的一種「剛需」?
李渡:上海人的英語說得太好了,成了我學中文的障礙。(笑)我剛開始嘗試和上海的朋友交流時,總是我說一句中文,對方就說一句英語,我再說一句中文,又回我一句英語,幾個回合下來,看到底誰敗下陣來。
學中文的外國人的確越來越多了。我妹妹的三個兒子都在美國學過中文,一個是在大學學的,還有兩個在中學。我回芝加哥,也會到以前的中學去,給中學生講講中國語言、中國文化。語言是交流的工具,人與人的交流很重要。學語言的背後是一種好奇心,對另一種文化的興趣——說另一種語言的人為什麼會這麼想、這麼做,然後彼此學習。
我剛來中國的時候,當時上海還沒有高架,只有一個機場。一到晚上,路上一片漆黑。現在,上海的晚上就像白天一樣。過去,人們的生活也比較簡單,沒有那麼多選擇,很少有旅行的習慣。現在,中國人在國內旅行、出國旅行,對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很感興趣。我想,不只中國人有了解世界的好奇心,我們都想要互相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