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昏暗的工廠。
某神秘男子正在佛像前,頂禮膜拜。
突然,畫面裡闖進了一個滿臉血痕的女人,似乎是想逃離現場。
於是,男子急忙上前,掐脖、揪頭髮,狠狠將對方砸向引擎蓋。
「咚」,一聲悶響。
而後,他起身戴上假髮,好整以暇地扶好眼鏡。
緊接著,畫面一閃。
鏡頭前,出現了另一個驚魂未定的中年男人。
他是誰?剛才的兇手又是誰?
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同謀?或者說目擊證人?
數不盡的問號,有待解答。
說到這,有的朋友可能猜到了,今天要聊的電影正是——
《大佛普拉斯》
01.「叛逆」的黑色電影
最近幾年,「黑色電影」一詞的出現頻率似乎越來越高。
那麼,它到底是什麼?
為何要把《大佛普拉斯》也歸為黑色電影?
一一來說。
首先,「黑色電影」既Film noir,源自上世紀40年代的好萊塢電影。
命名者,則是當時法國文藝界的知識分子。
再從角色配置上來說,偵探與蛇蠍美人是標配。
表現道德腐化、城市墮落,是最常見的敘事主題。
在誕生初期,甚至還有一條「必須是黑白畫面」的硬性標準。
《馬爾他之鷹》
按照以上標準,本片似乎只符合最後一條。
別急,話還沒說完。
象徵「罪惡」的雨夜、黑白分明的光影、低角度的打光。
這些最常見的視覺元素,《大佛普拉斯》幾乎全中。
比如,這一幕。
整幅畫面恰好被窗外的光線分割成兩半,上明下暗。
反差鮮明的畫面,除了造成視覺上的錯覺:角色正被困在牢籠之中。
同時,也強調出人物內心的壓抑。
歷經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發展,黑色電影正逐漸走向「叛逆」,邊界也變得更加靈活。
借用影評人阿郎的話來說,「黑色電影的本質是一種在社會環境的壓抑之下個體的覺醒,它表現出一種無所適從和絕望。」
換言之,故事的內核與氛圍,才是評判的關鍵。
在此基礎上,諸多我們耳熟能詳的老片,比如《老無所依》《銀翼殺手》等,統統都被劃分進該範疇之內。
《大佛普拉斯》也是如此。
即使隨意提取某個場景,都能感受到濃厚的頹喪氣息。
而人物情緒的單薄和旁白的雲淡風輕,又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這一點:
「無論是出太陽還是下雨,都會有困難。」
「但他們沒辦法去想生命的困難,因為光是生活裡面就有解決不完的困難。」
苦難,對於底層小人物來說既非大風大浪,也非天降橫禍,有時僅僅是生活本身而已。
而本片的精妙之處還在於,它會賦予觀眾層層遞進的絕望感。
如果是沒有看過本片的觀眾,也許會對劇情走向有個心理預期——
意外撞破兇案後,雙方經過一番博弈,主角成功逃過一劫。
最終,兇手落網,正義歸位。
遠的不提,就說今夏最火的國產懸疑劇《隱秘的角落》。
劇裡,朱朝陽等人智鬥「老狐狸」張東升的過程,就基本吻合以上套路。
可惜,本片的主角從身份和處境上就決定了他不可能做到以小博大、懲惡揚善。
更多的,還是認命和投降——
直到故事落幕,我們也沒等到主角們懲治兇手、揚眉吐氣的高光時刻。
一來,沒有足夠多的戲劇衝突。
二來,缺乏明顯的劇情高潮,再配上略顯壓抑的結局。
看慣了歐美犯罪片的觀眾,也許會覺得《大佛普拉斯》的故事遞進方式略顯寡淡。
但別忘了,它在本質上不過是一群小人物相遇又不斷沉淪的故事罷了。
02.臺灣摺疊
《大佛普拉斯》的劇情其實很簡單。
概括下,就是保安菜埔和拾荒人肚財在某天突發奇想,偷偷取出菜埔老闆黃啟文的行車記錄儀,想找點樂子。
結果,兩人從中目睹了一起兇案,並陸續被卷進這場風波。
一張薄薄的記憶卡,成了推動整個故事發展的契機。
它不僅串聯起兩個「平行世界」,也為影片創造出雙重的觀看視角。
第一重,是菜埔和肚財觀看行車記錄儀的畫面。
他們依靠這些破碎、不連貫的影像片段去揣測和腦補富人的生活。
第二重,則是觀眾透過屏幕來觀察菜埔和肚財的日常生活。
同樣的,我們也無法全方位地感知兩位主角的內心世界和真實想法。
這種忽近忽遠的「距離感」,正是電影刻意營造出的效果。
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個不容忽視的「隱藏機位」——大佛。
自登場之初,這座大佛就在冷眼旁觀。
無數的唇槍舌劍、狗苟蠅營,甚至是血腥命案,全都被佛像納入眼中。
也正是大佛的注視下,一切荒誕的情節和走向,都在無形中得以升華。
更巧妙的是,導演同時也利用這三重視角展示了臺灣社會的層層剖面。
一開場,電影展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真實世界。
一邊,是衣冠楚楚的老闆和地方官員,他們沉浸於聲色犬馬、驕奢淫靡的生活:
開泳池派對、包養情婦等等。
另一邊,肚財和菜埔卻在城市的縫隙之中勉強生存。
他們賣撿來的垃圾、吃冷掉的咖喱飯、喝客人剩下的飲料、分享黏黏糊糊的舊雜誌。
總之,靠城裡人的「二手殘渣」來度日。
於是,權勢階層的光鮮亮麗與邊緣群體生活的沉寂晦暗,形成了劇烈的反差——
「有錢人的人生,果然是彩色的。」
起初,《大佛普拉斯》被拍成黑白電影,是為了掩蓋資金不足的問題。
直到後來,導演黃信堯才做出了大膽的決定——
除了行車記錄儀中的畫面呈現彩色,全片都以黑白為基底。
那麼,「色彩」的隱喻究竟指向何方?
依我的理解,「色彩」即「欲望」。
相比起貧民一眼便能望到盡頭的生活,權勢階級的生活之所以多姿多彩,就是因為他們可以盡情滿足自身的欲望。
而這種欲望對於窮人來說,可謂奢侈品。
就像肚財和菜埔。
除了物質生活的匱乏,他們還必須面對精神世界的疲軟和乾癟。
沒錢消費,自然也就無處尋歡。
他們最大的樂趣,只剩下透過電腦裡的這扇窄窗,以「窺視」的姿態去觸碰那個遙遠的上層世界。
除了階級落差,「宗教信仰」也是本片中關鍵的一抹底色。
因為「宗教」之於臺灣,就相當於「神道教」之於日本,二者都是相當重要的文化組成部分。
舉個例子。
比如,2018年大熱的臺劇《通靈少女》,正是取材自臺灣獨有的宮廟文化。
再比如,2017的年度臺影《血觀音》也以一尊斷手觀音為線索,揭露了上層社會與官商勾結的骯髒內幕。
再加上,美國獨立智庫 Pew Research Center 在2014年發布的《宗教與公眾生活計劃報告》。
其中提到,臺灣的「宗教多樣性指數」高居全球第二。
種種證據表明,宗教已經滲透進臺灣本土文化的土壤,根深蒂固。
然而,就連在「信仰」面前,也並非人人平等——
「有錢有勢的害怕失去一切,無錢無勢的內心需要救濟。」
老闆啟文和高委員除了承接了護國法會這樣的大生意,還負責製作佛像供其他人參拜。
換句話說,他們就是連接宗教與平民的「中間商」。
反觀本片的主角。
肚財和菜埔無意間撞破兇殺案之後,兩人四處求神拜佛,試圖尋求心靈上的庇護。
結果,他們卻被一臉嫌棄的廟公拒之門外。
有錢有勢,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塑造神像,藉機斂財;
沒錢沒勢,連神佛也不會高看你一眼。
藉由如此戲謔的對比,導演或許是想試著發出叩問:
「我們到底在信仰什麼?」
「求神拜佛,難道真能給民眾帶來內心的安穩?」
「宗教信仰之於臺灣,究竟是救贖還是安慰劑?」
至於答案嘛,就藏在電影的結局之中。
當肚財的簡陋葬儀進行到一半,佛像也被正式搬運到護國法會的場臺中央。
臺下,無知的信徒們無不面露虔誠。
他們以為自己正在參拜神像,想藉此求得一份好運和庇護。
殊不知,他們朝拜的其實是一具藏汙納垢的容器——大佛的軀幹裡藏著情婦的屍體。
哪怕再忠實的信徒目睹如此詭譎的一幕,內心也難免有幾許幻滅。
說到底,故事前期的兇殺案不過是一層斑駁的皮囊。
唯有割開這層皮囊,才能深入到臺灣鄉土社會的肌理之中——
「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與《俗女養成記》中陳嘉玲回到臺南,與一家人溫馨共處的治癒系畫風不同。
隨著資本主義進程的加深,如今臺灣社會的個體越發「原子化」。
一旦脫離家庭,瞬間就會變成一座孤獨的島嶼。
漸漸地,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結也變得如此脆弱:
肚財死後,釋迦突然意識到他死後也許沒有人在意他的去向,也沒人會替他收屍。
默默地變成一灘臭水,即是他的人生終局;
因為預感不妙,菜埔試圖把老母親託付給唯一的親人小叔,卻遭到了百般推拒;
直到肚財去世,菜埔才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走近他的生活。
由此可見,要想書寫底層生活的孤獨與絕望,不一定非要把他們的日常掰開了、揉碎了來說。
僅僅展示這樣幾個瞬間,足矣。
除此之外,底層社會的頹廢景象與「不可視」現象也是電影著力表現的重點。
先問個問題。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上個月的「SKP事件」?
7月11日,微博用戶@曹導發布Vlog,自述了她的親身經歷。
視頻中,她因為身穿外賣員制服而被SKP商場(北京的頂級商場)的保安拒之門外。
在這之後,「SKP歧視外賣員」的話題引起了軒然大波。
網友除了齊齊討伐SKP的傲慢,也不忘指責資本對於員工的過度剝削。
但實際上,許多星級酒店和高檔寫字樓都保持著「清潔工儘可能隱身」的不成文規定。
因而,清潔工被放置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
他們一方面要為酒店和消費者提供勞動力、保證環境的整潔,但另一方面他們必須不被消費者看見。
「像警衛與回收場裡的人員,他們典型,但最容易被忽略。」
「在臺灣,他們有跟沒有沒有太大差別。你說他們重要嗎?他們都是維持社會體制的人。
「像戲院裡我們通常看不見的清潔打掃與檢查的人,他們在維持戲院的軌道。」
就像導演所說,無數的服務人員,無疑是維持整個社會運轉的基礎動力之一。
與此同時,他們在某些場合卻成了「隱形勞動力」——明明就在你的周圍卻被迫隱身,失去了被「看見」的權力。
類似的悲劇,《大佛普拉斯》中比比皆是。
獨居在海邊、整日無所事事的「閒人」釋迦,總是騎著一輛粉色摩託車的土豆。
以及,和肚財有過一面之緣的落魄大叔。
他們不僅生活於城市的邊緣地帶,就連存在本身也遠離了公眾視野,淪為社會中的「透明人」。
一旦去世,他們留在這個世上的痕跡就會跟著消失。
這是釋迦在全片裡唯一一句臺詞
比如肚財。
生前,他的人際交往就相當狹窄,無父無母,朋友寥寥。
死後,不僅葬禮簡陋,就連遺照也差點缺席。
迫於無奈,土豆只好自作主張,幫他把人生定格於被警方逮捕的畫面:
「幸好他之前被警察抓過,我才可以到網路上截圖。」
「一張證件都沒有,又沒人認識他。」
沒有證件、沒有熟人、沒有照片,肚財的死就好比一縷輕煙。
風一吹,就散了。
以「有聲」對應「失語」,以「有形」對抗「無形」。
或者說,把視線對準這些被社會遺忘之人,給隱形之人以現身的機會。
這正是黃信堯拍攝本片的初衷。
03.綿裡藏針
不得不說,《大佛普拉斯》確實是部綿裡藏針、後勁十足的電影。
故事落幕的那一瞬間,情緒就像是綿延不斷的浪潮,指引你去思考更深層次的話題。
相比之下,近期的國產影視劇倒顯得虛有其表。
以最近的熱播劇《二十不惑》為例。
它對於嚴肅議題的細節捕捉,就充滿了自欺欺人式的歡樂和解。
劇中,姜小果媽媽由於不會操作智慧型手機,不停打電話問女兒該怎麼提現。
最後,小果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她也買了一臺同款手機,然後就能教母親如何操作了。
如此一來,薑母果真就能跨越網際網路時代的數字鴻溝了嗎?
刨開皆大歡喜的表層,底下埋藏著殘酷的真相。
現實中,更多的是跟不上時代步伐,被冠以「數字難民」之稱的老年人。
只不過,他們甚少有機會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罷了。
而《大佛普拉斯》中卻有諸多飽含人文關懷的時刻。
比如,菜埔被老闆吩咐去7-11拿個包裹,卻誤入了洗門——一家門可羅雀的小雜貨店。
聽完菜埔的話,店員土豆懶懶抬眼,「這裡是洗門,不是7-11。」
寥寥幾句話,點出了時代浪潮裹挾下小人物的顛簸和迷茫——
長期困守在警衛亭裡的菜埔早就與時代脫節,所以連什麼是「7-11」都不懂,結果聽成了「洗門」。
而打工仔土豆則在枯燥乏味的生活裡失去鬥志,越發懶散。
所以乾脆放棄掙扎,默默等待被「7-11」所代表的現代物質文明淘汰的命運。
拋開細節不說,《大佛普拉斯》就像一道光,照亮了那些被遮蔽已久的「瘡疤」:
權錢共謀、底層失落、虛偽信仰、鄉土社會的撕裂。
簡單點說,就是「臺灣摺疊」。
順著這個角度來說,電影的創作初衷是辛辣直白的。
然而,臺詞的粗鄙、劇情的荒誕、整體基調的頹喪,都抹消不了創作者最終落筆時的溫柔——
肚財對陌生人流露的善意、肚財家飛碟裡的毛絨玩具、老闆娘特意留給他的雞腿。
縱有金剛怒目,不敵菩薩心腸。
就像批判社會弊病也不一定要言辭狠厲,處處都求力透紙背。
恰到好處的含蓄,反倒能讓看客感受到更深層次的悲哀。
再說一個橋段。
電影裡,菜埔終於決定修補自家屋頂,用的材料則是一塊副議長選舉時剩下的廣告帆布。
僅僅靠這一幀截圖,電影的潛臺詞就已經呼之欲出——
沒能兌現對選民諾言的權力機構,倒不如一塊遮風擋雨的破布。
最後,電影既不是千金方,也不是萬能藥。
我們永遠無法奢求一部現實主義電影真的能做到改變社會現狀。
只要它能揭露社會癥結並真實地呈現,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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