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6479字,閱讀約8分鐘
《城市秘密》作者:小滿
感謝羅衛東老師接受採訪
「城市秘密」新欄目——城秘人物,專門尋找一座城裡擁有無數秘密的人們,他們的人生都有獨得之處,或低徊或激昂,或百折或順生,但歷盡千帆,他們的人生都被烙上了深刻的時代痕跡;他們講出來的故事,都能帶給一座城、帶給城裡生活的你我以巨大的啟示,也是這樣的一個一個人,凝聚成了杭州精神和西湖魂魄。「城秘人物」第二個專輯:閱讀傳奇。寫書者、做書者、賣書者、讀書者,我們將視角投向浙江省閱讀全產業鏈和生態鏈上有智有趣有性情有傳奇的人們。他們在這喧囂與浮躁的欲望都市裡,潛心做著安靜沉吟的「低頭一族」。我們試圖透過他們的故事,探尋他們不為人知的秘密,體味他們充實的內心,提醒自己放慢腳步,留一點時間閱讀和思考,感受閱讀之美,感受書香浙江。
本欄目由書香浙江 與 城市秘密聯合推出
羅衛東其人
1963年8月出生,浙江淳安人,民盟盟員,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十三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15歲考上杭州大學政治系(後改為經濟系),29歲晉升副教授,34歲晉升教授,46歲擔任浙江大學副校長,現任浙大城市學院校長。
在《經濟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學術月刊》《經濟學動態》《社會科學戰線》等雜誌發表各類文章百餘篇,50餘篇論文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複印資料》《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全文轉載或索引,與他人合作撰寫並出版了《比較經濟發展》《經濟增長與反通貨膨脹的國際比較》《比較經濟體制分析》《浙江現代化道路研究》《制度變遷與經濟發展:溫州模式研究》《經濟思想通史》等著作,個人學術專著《情感、秩序、美德:亞當·斯密的倫理學》獲中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主編《人文社會科學基礎文獻選讀叢書》,策劃並主持《蘇格蘭啟蒙運動經典叢書》、《經濟增長理論史:從大衛·休謨至今》、《亞當·斯密傳》、《財富與德性》等著作的譯校。
在教育界,羅衛東不僅自身閱讀量巨大,博覽群書,並且以在各種渠道倡導、敦促學生讀「硬書」、讀經典而聞名。
羅衛東兩歲的時候,差不多已經認識千把個漢字了。
這樣的孩子,即便在今天,也能夠被冠之「神童」的名號,何況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淳安縣下面一個名叫流湘的山村裡。這已經是浙江省的西北邊沿,再往北翻過一座山,就是安徽的歙縣。很多山民終其一生,也僅僅會歪歪斜斜寫下自己的名字而已。
羅衛東祖上是地主兼鄉賢,經營田產和開設私塾。他的父親羅來森,畢業於淳安縣師範學校,成為了鄉村裡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之一。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對賭博突然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幾乎敗光了祖上累積的所有家產,卻也因禍得福,在土改時順利被劃為「上中農」,在政治譜繫上,不再是地主了,避免了後來無盡的風暴。
解放之後,羅來森因其所受的教育,得以服務於新政權,全程參與土改。全鄉土地登記造冊分配的很多需要計算和起草的文書,都由他一手完成,成為了鄉政府的會計,經常在各村巡查,指導大隊會計如何做帳,如何統計,據說算盤打得又快又準,在全縣都小有名氣。也因為土改期間,挨家挨戶賣力地做動員宣傳工作,羅來森的聲帶永久撕裂,此後終身說話都是沙啞可怖的。
▲藏在大山裡的老家。夏日從進村的盤山公路轉角處遠眺,天景絢爛,白雲已觸手可及,群巒疊嶂,鬱鬱蔥蔥,極目遠眺,令人心曠神怡。
父親兜裡揣著粉筆,抱著羅衛東在鄉村裡巡遊,讓他隨時隨地表演如何在牆壁上讀出大段的最高指示,或用黑炭在牆壁上默寫毛主席語錄。這樣的表演自然引來一大片嘖嘖稱奇之聲,羅家本是小姓,歷史上又曾是地主,懷中有這樣一位「神童」,父親大感寬慰,覺得家族香火和文脈後繼有人,祖上若在天有靈,也會感到欣喜和釋懷。
在那個對擁有知識依舊曖昧不清的年代,父親憑藉著本能讓羅衛東從小就有了讀書認字的習慣,哪怕知識在某種程度上是禁忌和原罪。祖上的書籍大部分被羅衛東的堂爺爺糊成了孔明燈,用滿是油脂的松木為引,放飛到了天上。
直到多年之後,他才從母親這裡得知,這個農村婦女偷偷把家裡的一些大書用油紙封在缸中,和一些前朝的銀元一起,埋藏在菜地裡,再次刨開之後,紙頁黏連,幾不可讀。
這樣的擔憂在今天看來荒唐可笑,但在當時卻是十分明智的辦法,反而是父親意氣風發讓羅衛東表演讀書寫字的舉動,在村民看來有些危險,一片嘖嘖聲的背後,不知道多少是讚嘆,多少是擔憂。
▲通向羅衛東老家村口的路
這種擔憂並非沒有憑據。羅衛東四歲時,用溪灘上撿來的紅石子在曬穀場上寫寫畫畫,當天晚上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被帶到了由祠堂改建的大隊部,父親一臉惶恐地陪在邊上。幹部們詳細詢問羅衛東認字寫字的情況,並讓他獨自一人回憶那天究竟在曬穀場上寫了什麼,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放他回家。
回家之後也不好過,父親讓他在毛主席畫像前跪了整整一夜,母親幾次想抱他上床睡覺,都被父親粗暴阻止了。一直到十二年以後,羅衛東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他才知道,那一天曬穀場上出現了一條反動標語,「毛主席」幾個字上下顛倒了,毛字反寫豈不是反毛,主字顛倒豈不就是倒主?這一條罪大惡極的反動標語,驚動了公社的人武部和縣公安局,在盤查了「五類分子」之後,忽然有人反映,羅某的兒子一個人在曬穀場玩兒了一會兒,而且,他還會寫很多字。於是,四歲的羅衛東就成了「地富反壞右」之後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反革命嫌疑犯了。
按照當時上綱上線的套路,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是不言而喻的,很多成年人犯下這樣的錯誤,立刻有現行反革命的帽子等著,輕則勞改,重則送掉性命。也許是把四歲的孩子定性為現行反革命過於荒誕,也許是羅衛東母親在村裡人緣頗好,也許是其他沒人知道的原因,這件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不了了之。
之後,父親依然在空閒時教羅衛東讀書識字,還特意請人做了一塊小木板,刷上墨汁,成為簡易的黑板,似乎覺得時不我待,而羅衛東也爭氣,腦子像複印機一樣,無論識字還是背誦,一遍就刻在了腦子裡。
淳安流湘這個地方,就算放在華東來看,海拔也不算低了,村子後面作為白際山脈之一的老山,最高處有1200米。村莊坐落在山谷裡,兩座高峰又拱衛著村口,沒有通公路的時候,行走艱難。只有兩條路,要麼翻山到海拔相近的黃石潭村,要麼沿著溪流下行到海拔略低的橫石村。多年後羅衛東讀到桃花源記:「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感覺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便是深藏在淳安萬千大山裡的流湘故裡。
他的少年時代,一方面饑渴地閱讀著當時能夠得手的一切讀物。他的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內心深處依然相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希望兒子通過學習知識文化來走出大山;另一方面,厚重的大山帶來的艱韌的生活,也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在自然中健康地成長。大山賦予了他很多其他讀書人身上不具有的秉性:強健的身體和充沛的元氣,以及不畏豪橫的性格。這為他今後在治學之路上的勤勉和輸出異於常人的能量,提供了一個小小的註解。
▲到了村口,這座涼亭始建於1930年代,舊亭名及楹聯是羅衛東的先祖父撰並書。在近期新建時,應村委會邀請,由羅衛東書寫亭名並新撰書楹聯。孫繼祖筆,也是一段小佳話。
▲在羅衛東少年時代,出村砍柴打豬草,都在這裡歇腳打尖,夏天就在邊上的大水潭裡鳧水。
1974年,11歲的羅衛東離開村莊,到相距十多裡遠的長嶺人民公社五七中學上初中。
在差不多八年之前,毛澤東給林彪寫了一封信,提出關於中國社會各行各業建設指導思想的指示,工農商學兵,各行各業都要在抓好本質工作、完成自身任務的同時兼任其他功能,比如,軍隊要抓訓練、抓備戰,但也要抓學習、搞生產;其他行業以此類推。
在這個指示中,關於學校,是這樣寫的:「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根據毛澤東的最高指示,全國各地開始對各級各類學校的辦學進行改革,調整教學安排、推行新的學制,重新設置課程,編寫教材。這些以五七指示為指導來建設的中學,就是五七中學。
羅衛東就讀的長嶺五七中學,是淳安縣長嶺人民公社唯一一所初高中學制的中學,當時學校採取的是半工半讀,課堂學習加社會實踐的教學模式。每周六天,三日在教室裡學知識,其他三日在廣闊天地裡從事生產實踐(周六上午勞動,下午班級政治學習和各種總結宣傳事務),也就是一半時間讀書,一半時間幹農活。學校有自己的試驗田、養豬場、作物栽培室,公社農技站是對口實習單位。三年多的時間裡,除了學習語文、數學、物理、化學、政治這些理論課程,還學習了農機、化肥、農藥、植保、衛生、針灸、中草藥炮製等實踐類課程,從種田養豬到砍柴燒炭,從育苗制種到修理農機農具,從採藥製藥到把脈扎針,五花八門的農村實踐技能都學了個遍。
不僅如此,當時公社和學校的很多建設工程,也把學生組織起來參與。全校同學曾經花了差不多一個學期肩挑背扛從山腳的溪坑中把大量沙石運送到山頂,為即將來此地插隊落戶的杭州知青建造房屋;也曾經在天寒地凍的嚴冬,與社員一起開山放炮,造水庫、挖水渠,大辦農田水利;曾經在深秋的季節去深山老林採集中草藥,以解決學校辦學經費困難。他們用自己瘦小的血肉之軀,清理磚窯、填埋溝壑,建造了學校的運動場,又運用剛學到的地理知識,使用借來的水平測量儀,披荊斬棘走遍山頭,繪製了擬建設的盤山公路工程圖紙,還穿行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將大量的硫磺礦石從採集洞運往煉化場。
▲1978年6月底,羅衛東的高中畢業照,師生集體留影。
每年秋天,學校會組織名為「小秋收」勞動,這個名字也許對應的是生產隊裡正式的秋季莊稼大收而言吧。老師帶著學生到山上採集中草藥或者其他經濟作物,曬乾之後賣給供銷社,既響應了去廣闊天地鍛鍊的號召,也能補貼學校的一些開支:上課用的教學用具基本上都是靠小秋收賺錢來購置的。
小秋收一上山就兩個星期,除了玉米粉、番薯和乾菜之外,母親特意為羅衛東準備了平時捨不得吃的白米。山上勞作,消耗極大,白天在山裡採集,晚上回到林場木屋燒火做飯。有一天羅衛東和小夥伴回到木屋,發現白天浸泡的白米不翼而飛,黑黝黝的生鐵鍋裡放著幾個番薯。現在來看,這更像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一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山的那一面就是皖南歙縣陳家畈村,安徽人也在山上巡遊秋收,有促狹的人狸貓換太子,趁著木屋無人值守,用番薯換走了白米。
羅衛東一行人大怒,白米飯啊,那是母親從一家人嘴裡摳出的細糧、那是支撐一天勞作的信念。也不知誰振臂一呼:「我們去砸了他們的房屋!」應者雲起,淳安學生仗著山高,地勢之利,點起火把,暮色中在山脊尋找巨大的石頭,用粗長的木柱為槓桿,撬動巨石依山滾下,向地勢稍低的安徽境內砸去,落石如雷,帶著少年人的報復,滾滾而下。
▲現在羅衛東的老家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遠處飛架峽谷的大橋實為引水清渠工程。該工程在40年前由東陽建築隊修造,現在已經成為遊客來流湘觀景的打卡地。
另外一件事,也發生在小秋收之時。為了能夠採到更多的生前胡,羅衛東不知不覺進入了大山深處。他印象十分深刻,看見了一人多高的茅草被野獸碾出了一個很大的碗狀草窠,倒在地上的茅草整整齊齊服服帖帖,因為動物多次廝磨,變得油光發亮,就像是野生動物身上的皮毛一般。這個草窠的主人是誰?也許是熊、豹子或者野豬,總之都是不好惹的玩意兒。十幾歲的羅衛東不知深淺,第一反應不是退卻,反而浮想聯翩,心中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也想去這個草窠中伸展四肢,打個滾兒,躺一會。
這種帶著恐懼的興奮,凝望著野獸巢穴的衝動,也許貫穿了羅衛東的一生。當他面對人類智慧所呈現出來的結晶時,當他之後進入杭州大學,看到了浩如煙海的經典之時,內心深處經常泛起這樣的衝動,就如同少年時看到的野獸巢穴,那是帶著巨大引力的誘惑,誰能徵服誰的角力。
1978年8月底的一個傍晚,集體勞動的村民已收工,有不少人在村邊小溪裡洗濯,有勤快些的,在自留地起勁地幹活。太陽西沉,後山的影子不斷在前山爬升,就快要到頂。炊煙已經開始升到村子的半空中,空氣裡飄著的是新米新面的香味,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夏日黃昏。
村裡的赤腳醫生徐玉培從公社回來,才到村口就氣喘籲籲地高聲叫著羅衛東父親的名字,說有一份來自杭州的掛號信。此前村裡也有參加高考的同學,陸陸續續地收到這樣的掛號信,但都是名落孫山的消息,父親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當場拆封,一看是杭州大學發來的高考成績單和錄取通知書,登時喜出望外。
羅衛東成為這個自然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也是整個行政村最近三十年來唯一一個考取大學的人。這個時候,人們對知識的態度已經不再曖昧不清,可以說全村沸騰了!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全公社。此後很多天裡,絡繹不絕的人把家裡擠得水洩不通,親朋好友送來米麵大豆、雞蛋花生、瓜果臘肉等土產,更熟絡的訪客送來了塑皮筆記本、鋼筆之類鄉村罕見的「高檔」禮物。
由於交通不便,村子和外面沒有通公路,出發去杭州讀大學的那一天,必須凌晨三四點鐘即起來準備,四點半左右就得出發,翻山越嶺去山外的車站坐去往碼頭的客車,在那裡等待去縣城排嶺鎮(後來更名千島湖鎮)的客輪,要在縣城住一晚,次日一早再乘開往杭州的長途客車。
羅衛東在鄉親們的護送下,離開了這個養育他十五年的村莊。那天凌晨,天光未現,幾乎全村的鄉親都舉著火把在後面送行,當時身高不到一米五的羅衛東被擁簇著走在隊伍的最前頭,翻山越嶺。他永遠也忘不了,當走到山頂,轉過身子,俯瞰村子時眼裡所看到的那驚人一幕,蜿蜒的山路上,之字形的火把長龍在緩慢移動。
▲村民們送羅衛東上大學時的場景 插畫青徵魚
在天光未亮之時,這些火光照亮了羅衛東腳下的道路,同時,也是大山對於讀書人的致敬。
考入杭州大學那一年,羅衛東剛剛十五歲,是所有新生中年齡最小的。
羅衛東從小喜歡看一切帶字的東西,父親當時是大隊會計,有條件看公社為各生產大隊訂閱的《參考消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浙江日報》、《紅旗》雜誌等。羅衛東從小便知道很多當時國際國內的時政新聞和議論文,西哈努克、阿拉法特、齊奧塞斯庫、卡翁達、金日成、霍查這些外國人的名字都是看報紙後才印在腦子裡的。
當時讀物難尋,家裡有一部已經被翻爛了的民國時代印行的《康熙字典》,有幾寸厚,封皮都已脫落,書脊粗糙的麻線網格若即若離地罩在密密匝匝的紙楞外面。這本字典一直擺在羅衛東父親臥室的床頭,實在沒有書可看了,只能去翻它。
讀初中的時候,羅衛東有一次去大姐工作的公社衛生院玩,瞎走瞎撞,進了購銷站的廢紙倉庫,裡面居然胡亂堆放著很多捆從各處收繳的圖書,按慣例這些書都將送到紙廠化漿。他偷偷從裡面撿回了十幾本感興趣的書,主要是翻譯進來的國外文藝作品,童話、小說、科普書等。記得其中大部分是蘇聯人的作品,如《呱呱叫的旅行家》、《鄉村女教師》、《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衛軍》、《馬雅可夫斯基詩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此後抽時間都讀了一遍。
中學階段,讀了浩然的《豔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紅巖》、《紅日》、《鐵道遊擊隊》等新時代革命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小說。馮德英的《苦菜花》、孫犁的《風雲初記》、曲波的《林海雪原》、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等長篇小說,當時尚未開禁,只能私下偷偷傳閱。
總的來說,進大學之前的課外閱讀條件和環境對羅衛東來說是太不理想了,小學階段自不必說,真是要什麼沒什麼,連「五七」中學,也沒有圖書室。讀課外書,基本上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嗷嗷待哺。
進了大學,讀書的條件簡直可以說是鳥槍換炮,別說是杭州大學本部圖書館的浩瀚藏書,就是系資料室裡藏的一兩萬冊書也讓他嘆為觀止!
羅衛東自述,大學這幾年,真好比是「鸕鷀落到魚群,老鼠掉進米缸」,饕餮大餐擺在了餓鬼眼前。大學四年時間,除了課業,他的時間絕大部分都泡在了系閱覽室和學校圖書館裡,花在讀自己喜歡的書上面了。飢不擇食,什麼都讀。文史哲藝的、科學技術的、社會時政的等等,真可謂讀得如饑似渴、廢寢忘食。
▲1978年秋,杭州大學政治系一年級一班2組同學郊遊留影。右一就是羅衛東,那時的他還一臉稚氣未脫。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羅衛東本科畢業,留校任教之後,他和另外兩位留校的同班同學住在現西溪校區七幢二樓朝北的一間集體宿舍裡。同室的兩位歲數要大很多,一位已經成家,另一位也正在談對象,他住在寢室有諸多不便。後來他乾脆搬到西一樓425的教研室裡,白天學習、備課,夜裡就睡在這裡。
教研室的隔壁就是系資料室和閱覽室,不上課的時候,羅衛東天天泡在裡面看書,還搭把手幫著董季貞、張靜如老師做圖書編目和上架移架這類事情。資料室的老師都很喜歡這個小青年,有時候就把鑰匙交給他,看書晚了索性他就睡在裡面。這樣的日子前後過了大概有四年。這四年,有大把的時間,又有看不完的好書,羅衛東徜徉書海,過足了癮,不誇口地說,杭州大學經濟系資料室大多數圖書背後的借書卡上,都有「羅衛東」這三個字。
在大學期間,羅衛東沉溺於文學作品,這是在之前的鄉村中無法獲得的。小說家中,最喜歡的是契訶夫,一度起意要模仿他的風格寫短篇小說,終因學業緊張沒有時間而作罷。
傳記類的作品,也讀了不少,最喜歡的是盧梭的《懺悔錄》。羅衛東是如此喜歡這部書,幾次起意不歸還圖書館,想要據為己有,哪怕罰款也認了。後來所幸新華書店有得賣,他就買了一套,把借的還了回去。
大三那年,一次在課堂上偷偷地讀剛出版的《彭德懷自述》,感動到不能自已,居然涕泗滂沱,狠抽鼻子,發出的動靜差一點引起老師的注意。與此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是讀蘇聯人古留加寫的《康德傳》、《黑格爾傳》,這兩本書讀得至為沮喪,實在是枯燥,時斷時續,最後還是半途而廢,沒有讀完。他後來勸學生讀書,都會讓他們先去讀人物傳記,再去讀人物作品。
▲大二第二學期,羅衛東(前排左一)與同組同學遠足秋遊,經四眼井、龍井村、上天竺、法喜寺到玉泉觀魚,在山外山留影。那時的羅衛東已成熟很多。
本國的文學作品,除了大一大二開設的《中國古代文學欣賞》這門課布置的必讀作品外,他還看了四大名著和其他七七八八的明清傳奇。一個經濟系的學生,什麼書都看,讓他在不斷跨界的人生中,遊刃有餘。
羅衛東覺得,文學是用來建構理想、塑造氣質和滋養精神的,所以,那個時代的大學生,不論來自城市還是鄉村,多多少少都有一種理想主義者的文化氣質。無論理想的內涵多麼不一樣,這種氣質都是動人的。時至今日,每當他翻看當時的黑白照片,都會重溫並感動於這種精神氣質。
文學之外,藝術類特別是繪畫藝術類的書,包括大型畫冊,系資料室是沒有的,必須去學校本部的圖書館才能看到,而且概不外借。所以,一周就要抽一兩個晚上,吃完飯後從文二街步行兩三裡路去文三街杭大本部圖書館過眼癮。
遲柯寫的《西方美術史話》,直到很多年後還派上了用場。2009年,羅衛東和幾個同事去西班牙馬德裡出差,待了幾天,期間參觀美術館,裡面有豐富的委拉斯凱茨以及戈雅的作品。這一伙人中,只有他能津津有味地觀賞,而且還能就講出點子醜寅卯來,這都是拜大學時代讀過的遲柯先生的《史話》以及羅衛東過目不忘的記性所賜。
對於羅衛東來說,本科時代的博覽群書,那真是名副其實。興趣面廣、求知慾強,啥都想看,啥都能看。值得一記的是,他在圖書館裡找到了一本看面相的書,具體名字記不確切,還是民國時代以前印行的本子。暑假之前借到這本書,回家過暑假,白天參加雙搶,只有夜裡有點時間,先讀後抄,一個多月,把一套兩本書的文字全部抄下來了。相書裡面插圖很多,人的臉型、五官、各種紋路等等,羅衛東索性下功夫把裡面的圖也都臨了下來。那個年代,這類屬於封建迷信的書,是管得很嚴的,很可能還回去就再也不出借了。非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全部抄錄不能佔有那些有趣的知識。
▲1982年大學畢業時的羅衛東 VS 現在的羅衛東
有趣的知識,是羅衛東對於讀書的總結,這也是他成為了一個教育者之後對於閱讀的理解。「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除了傳授專業知識之外,在大學生涯裡,讓今天的學子依然能保持如饑似渴的閱讀欲望和閱讀能力,通過閱讀來理解世界和人生,是作為教育者羅衛東想的最多的問題。
羅衛東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歷來主張大學生必須多讀書。有時候他會感慨,現在學校讀書之風日衰,讀大學成了混大學,大學生除了教材講義這些有利於考試的東西之外,很少讀其他書,對此,他用「心急如焚」來形容。
「學生不讀書,就是不務正業;老師不以身作則讀書,不指導學生讀書,更是嚴重的失職。」他說:「這種情況短期內或許看不出啥弊端,但一定會埋下隱患,十幾年幾十年後,對個人、集體、國家的損害就會表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讀書是強國之基。」
羅衛東家藏數萬本圖書,他開玩笑說,早早換了大房子,就是為了存放這些書籍。去日本出差,公事之餘,最吸引他的地方是東京的神保町,那裡聚集了數百家不同規格的書店。十六年前,他第一次去那裡,便一步也走不動了,翻看了四五個小時之後,買下了格拉斯哥版的《亞當·斯密著作集》。同樣內容的書籍,羅衛東經常會擁有好幾個版本,橫向比較之後,才能夠在課堂上有針對性地向同學們推薦。「要給學生一桶水,自己要準備十桶水」,這句老生常談的話語,在羅衛東這裡,是用極其紮實的閱讀來體現的。從1982年他開始教書,到2019年,37年間他在大學裡累計開過18門課,其背後累積的是沉甸甸的閱讀。
▲羅衛東家的書房。據他自己說:「買房換房,皆為書房。換來換去,書房還是不夠大,不夠多。我的書桌平時比這個還要亂,亂得令旁人心煩,我卻安之若素。」
作為一位校長,羅衛東關於讀書的倡議讓他顯得有點像一個話癆,「在國內,我應該是開書單最勤快的大學校長吧」。早在兩年多前,他就開設了自己的公眾號「來英書院」(擷取了父母親名字中的各一個字,命名了這個公眾號),積極向學生和社會層面推廣閱讀的理念和辦法。尤其是在當下,碎片化的信息洶湧而來,如何在這種信息浪潮中保持自身的獨立性,羅衛東開出了自己的藥方——
讀硬書。
在年初的疫情期間,羅衛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經濟學家楊小凱一生坎坷,坐了十年的牢,可是這件壞事愣是被他轉化成了好事,獄中十年,楊小凱完成了對自己一生影響最大的投資:在監獄裡,他讀完了《馬恩全集》和《資本論》三卷;大衛·李嘉圖因患病住院,無事可幹,讀完了《國富論》。
之後,楊小凱成為了提名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學者,李嘉圖這個炒股票的,成為了十九世紀全球範圍影響最大的經濟學家。
「現在全世界被疫情所困,不能世界各國去浪,」羅衛東說:「正好去讀『硬書』。」
什麼是硬書?首先是經典:學術經典、思想經典、文學藝術經典等等,在人類歷史上發揮過啟迪思想、淨化心靈、構建文明、推動進步等重大作用,甚至是文明奠基之作。
「你一生起碼要讀三本硬書,這樣,你的思想質地和人生成就會有很大不同。」美院的王澍為什麼會獲獎,因為王澍讀硬書,他懂得詮釋自己作品的最好的表達。
其實,「硬書」是公認的難懂。它的思想密度高、原創性強、表述獨特,高營養而不容易消化吸收,要麼微言大義,要麼深奧晦澀、要麼體宏思精,若無名師指點,自己又靜不下心來,就讀不進,更看不懂。
▲愛讀書的羅衛東離開公務愛做什麼?打籃球!下了班爭分奪秒,來不及換裝先去遛一會籃球。是不是有點反差萌?
但是「硬書」是一個人思想的基礎,就像國家需要建造重要的基礎設施,交通運輸、電力能源等,這是任何產業發展都要用到的通用資產。「硬書」,就是個體作為獨立自主自強的人,必須準備的重型裝備,一個人的精神基礎建設。
「硬書」,一旦看懂了,吸收了、轉化了,就會成為自己思想進步的主引擎,人生旅途的指南針,安身立命的堅實基礎。
同時,一旦下決心翻開硬書,獲得的高峰體驗就類似於在大山的深處,與野獸的巢穴對望,勇氣戰勝恐懼、全新的自己戰勝陳舊的自己。「讀這些硬書,剛開始會感到艱難,就像我自己,在大學裡剛開始看《資本論》時一樣,但是這種和人類最高智慧對話的過程,是極其令人愉悅的,當你發現,自己的架構被更新,界面被重啟,整個世界的文明向你徐徐打開的時候,這種快感,也許類似於阿里巴巴在幽暗的洞中,發現了無窮的寶藏那樣。」
「一句話,強國須造重器,人生要讀硬書。」羅衛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