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一切想像,我來為您實現!」這大概才是巫術真正的力量。
文 | 田野,圖 | 田野、資料在南美洲,土著巫師是一群特殊的存在,他們曾是這片大陸的主宰,作為神靈的代言人觀星定歷、生殺予奪,構成了美洲古代文明的底色。至今,在玻利維亞的一些地區,鄉村巫醫仍被尊稱為「curaca」——這是印加帝國地方長官的頭銜,人們相信他們具有操控天氣的力量。
歐洲殖民者的到來讓本土巫師從官方轉入地下,失去政權後,巫與醫卻結合得愈加緊密,繼續照看著玻利維亞人的肉體和靈魂。土著巫術在被天主教打壓的同時,也與之相互碰撞、消磨,甚至和天主教中舊大陸遠古巫術的痕跡融合、創新,上演了一出韌性十足又精彩紛呈的變形記。
巫術市場的一家小店
也許是古老信仰的慣性所致,也許是現實生活逼人逃離,玻利維亞人似乎對超現實的力量有著狂熱而持久的痴迷,希冀古老巫術也能解決現代文明所帶來的煩憂。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將巫術貫徹得如此徹底,以至於在外人眼中的魔幻現實,對玻利維亞人來說卻是平淡尋常。
埃爾阿爾託,高處有高人每一架抵達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的國際航班實際上都降落在埃爾阿爾託,El Alto,西班牙語的意思是「高處」。高懸在海平面3600米之上的拉巴斯谷地,有著非常獨特又現實得有些殘酷的社區分布:居民的富足水平跟海拔高度相反。富人權貴都居住在空氣含氧量大的低地,而海拔4200多米的埃爾阿爾託地區則是當仁不讓的最貧窮地區。
未曾封頂的兩層磚房上野草般矗立的鋼筋、碎裂路面上二手日本汽車揚起的灰塵和尾氣、街邊散漫著的各色防雨布窩棚和攤位,在玻利維亞高原幽遠湛藍的天幕之下顯得格外刺眼。埃爾阿爾託匯集了全國各地湧入首都討生活的失地農民和無業者。每天清晨,他們像發現腐屍的禿鷲一般俯衝到拉巴斯市區,拼命爭搶著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工作機會,為家人撕咬出一天的嚼裹。慢慢地,私搭亂建的狹小住房逐漸連成了街區,擴展成一座有65萬人口的獨立城市、一個有著年平均6%增長的新經濟體。由於這裡絕大多數居民都是窮苦的艾馬拉人(aymará,佔玻利維亞印第安人的大多數),他們一邊冷漠而熱切地凝視著腳下拉巴斯的璀璨燈火,一邊又驕傲地宣稱埃爾阿爾託也是首都,是全世界艾馬拉人的首都。
拉巴斯與埃爾阿爾託的結合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埃爾阿爾託也稱得上是玻利維亞的巫術之都。無論是遊走於安第斯山和亞馬遜雨林之間的curandero草藥巫醫,還是從印加時代起就擁有貴族頭銜的curaca鄉下巫師,或者專門替人佔卜算命的adivino和擅用古柯的黑帽巫師yatiri,在埃爾阿爾託都能輕易找到。人們不僅懷揣著希望離開家鄉,也帶來了各自的病痛與迷惑。被現代醫療體系摒棄的遊民們,只能慣性地求助於古老的巫醫來解救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原本在傳統村社中備受尊重的巫師們,也只得帶著承襲自祖先的法術和草藥知識,在這個陌生都市的邊緣、傳統和現代的結界之地努力生存下去。
清晨,拉巴斯尚被雨霧籠罩,雲層之上的埃爾阿爾託已經陽光普照了。在公路跟懸崖間的狹窄空地上,堂·迪託點燃了一堆祭火,開始為一個裹在襁褓中的男嬰和圍坐一旁的親屬舉行招魂儀式。他穿著一件已經有些打縷兒的套頭毛衣,唯一能表明身份的是頭上那頂chullu——黑色的安第斯護耳毛線帽,它是艾馬拉文化中yatiri巫醫的標誌。祭火臺是個形狀類似炒鍋的容器,裡面堆著木柴、白糖、香料和古柯葉。煙氣和火焰滾滾翻騰,散發出一股刺鼻而廉價的樹脂味道。這是場典型的sahumerio,也就是煙祭。堂·迪託右手拿著一團羊駝毛在祭火上掠過,吸飽了煙氣後再拂過孩子的身體和臉龐,左手拎著一串鈴鐺有節奏的發出聲響,像是為走丟的靈魂引路。
和安第斯山跟亞馬遜地區的大部分居民一樣,艾馬拉人相信人的靈魂(ajayu)由七個部分組成,所有的疾病都是因為部分靈魂走失或被巫術誘拐所致。這個嬰兒因為不知名的驚嚇而喪失了意識,整日昏睡。按照巫醫的理論,這正是離魂的表現。堂·迪託舉起了祭火在孩子和家人身邊晃動,口中不停地念誦艾馬拉語咒詞。他在嬰兒的襁褓中塞了一個小芒果,象徵魂靈已經歸位,又在孩子的腳踝上系了一根細繩,把靈魂拴住。最後,他用手指捻了一撮泥灰擦在患者的額頭上,這意味著他將得到大地母親Pachamama的護佑。不過,他同時還又用西班牙語說著:「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這孩子必將康復。」安第斯山的招魂法術竟然以天主教祈禱詞結束,真是讓我意外。
傳統艾馬拉婦女
將外衣過火祛除不潔後,家人們一一和巫師握手,隨即又過來和我握手擁抱。看到我有些驚訝,堂·迪託笑著說:「沒關係,你闖入並旁觀了整個儀式,也算是儀式的一部分了。他們希望也能藉助你的能量來幫助孩子。」聞言,我在擁抱時又加了幾分力氣,雖然心底裡還是希望他們能帶孩子去趟醫院。
堂·迪託來自雲卡斯地區(Yungas),那片雲霧繚繞的高山峽谷是玻利維亞最大的古柯傳統產區。古柯這種安第斯山地區最重要的經濟作物,像茶對於中國人一樣,是數千年來土著居民最重要的輔助食品。不幸的是,現代工業技術不僅把古柯變成了可口可樂(Coca Cola的coca其實就是古柯),還提煉出了毒品古柯鹼。迫於美國壓力,玻利維亞政府曾經幾次大規模縮減古柯生產,導致一些以古柯種植為主的村社經濟解體,不少農民流離失所。堂·迪託的村落也未能倖免。Yatiri巫醫素來是鄉村的精神領袖,可如今流離至此,只有「堂」這個西班牙語中的敬稱還能為他保留最後的尊嚴。
既然是來自盛產古柯的雲卡斯,堂·迪託的專精當然也是古柯葉佔卜。在玻利維亞,yatiri一詞本就特指那些可以用各種手段(比如古柯葉)來解讀命運的人。我怎能不見識一下!他把我請進簡易帳篷席地而坐,隨手取下了一個土布編織的小挎包,從裡面摸出一段幹牙膏一般的鉛灰色柱狀物(這是llipta,用安第斯藜麥燒成的灰燼),又加上一種叫做collpa的碳酸氫鈉粉末和石灰,一起放在一疊呈摺扇形打開的鮮古柯葉上,裹成一個小包遞給我。「先來個acullico,再開始佔卜。」我放到嘴裡嚼了幾下,一股青樹葉、草木灰和石灰的混合味道充斥在口鼻中,像是同時吃了菸灰和茶葉末。據說,這樣可以增強口感和麻醉感。「什麼味道?」堂·迪託問我。我剛要說苦,嘴裡忽然泛起了一股回甘,就答道:「甜的。」「好的,大地母親同意佔卜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原來這是在佔卜是不是進行佔卜,如果我嘗出的味道是苦,那就到此為止了。
Acullico是指咀嚼古柯葉,可以起到巫術儀式中淨化和入迷的效果,後來甚至變成了類似遞煙敬茶一樣的社交禮儀。古柯葉的輕微麻醉性可以幫助巫者進入迷醉狀態來溝通神靈。而yatiri們被認為是最擅長使用古柯溝通大地母親的。因此,和黑色chullu帽一樣,裝古柯葉的小挎包也是yatiri的招牌裝備。老巫師從包裡面取出了一張燭臺聖母的畫片擺在一塊深紅色小羊駝毛毯上。在玻利維亞,人們用燭臺聖母來代表大地母親。他在毛毯的四邊分別搖動鈴鐸,用兩片碩大的古柯葉一正一反壓在左右兩邊,然後又捏出一把平整乾燥的古柯葉,捧在手裡念念有詞,向Pachamama祈求神力和許可。
油畫:古柯葉佔卜
這是一段古老的艾馬拉語咒文:「古柯媽媽請告訴我,這個法事會有好的還是壞的結果。我將以您的名義開始。」不知道是高原缺氧還是古柯鹼開始產生作用,我感到些微的恍惚。忽然,堂·迪託把手中的古柯葉盡數拋起。輕飄的枯葉在空中旋轉翻滾,和被陽光照亮的塵埃一起簌簌而落。有一霎那,我感覺葉脈如掌紋般清晰可見,仿佛是拘鎖住了變幻莫測的命運,隨即又在明晦間模糊消散了。
老巫醫俯身仔細觀察毛毯上落葉的向背、分布和走向,開始為我解讀命運:「落下的葉子沒有太散開,形成了一個長條,像是一條路。你的生命中注定要有很多旅行。」我看了眼身邊的90升背囊和登山杖。「具體到這次旅行,你看,大多數的葉子都是背面朝上,葉面上的摺痕和破損不多,而且葉尖的指向也比較一致,這是吉兆啊!」
付了50玻利維亞諾,我完成了佔卜,和堂·迪託告過別,繼續我充滿吉兆的旅行。我選擇乘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公交系統-高空纜車下到拉巴斯。這是艾沃·莫拉雷斯就任總統後最搶眼的政績。從車窗向外望去,遠處的伊宜瑪尼雪山像懸浮在半空中的雲朵,腳下的拉巴斯和山上的埃爾阿爾託連成了一片,如掰開的石榴般次第蔓延到天際線。纜車一路下行,像是勒薩日筆下的瘸腿魔鬼,掀開每家每戶讓你閱盡人生百態。從嶙峋山崖到寬闊谷地,用裸露的空心磚和石棉瓦搭建起粗陋的住房;自帶花園和噴泉庭院的殖民地風格豪宅;草地球場上踢足球的孩子們簇新的隊服;屋頂掛晾著的波耶拉百褶裙和土布鬥篷;街角路邊點燃塑膠袋取暖的流浪者;巨幅廣告牌下相擁而吻的情侶,現實生活遠比巫術更加奇幻。
拉巴斯-埃爾阿爾託空中纜車
拉巴斯,賣導火索的巫術市場1548年, 為了紀念秘魯徵服者之間慘烈的內戰結束,探險隊長阿隆索·德·門多薩將他建立的城市命名為La Paz,意為「和平」。一座西班牙式的城市開始在艾馬拉人世居的土地上生長。兩個種族、兩種文明、兩個世界經過了將近五個世紀的敵意和碰撞才慢慢握手言和。
從老城中心的聖方濟各教堂到位於Linares街的巫術市場,直線距離不過一百多米,卻足以完成一次信仰漂移。穹頂宏大、鐘樓高聳的聖方濟各教堂與城市同齡,恆定在那裡,仿佛連時間都難以將它磨滅。在教堂修建之前,巫術市場所在的地方原本就是艾馬拉人的祭祀中心。市場由低矮的街邊小店和流動攤販組成,隨意得像是過了今天就不一定再開張。有些顧客剛採購了晚飯的食材,一手拎著肉菜麵包,另一手挑揀自己需要的巫術用品,乍看上去頗有菜市場的感覺。其實教堂也做了入鄉隨俗的姿態,大門兩側的浮雕裝飾中可以看到土著印第安人和番荔枝等熱帶植物。可巫術市場更是兼容並包,乾脆把十字架、耶穌混著五顏六色的植物種子裝進小玻璃瓶,當作護身符出售。
女魔鬼像與各種巫術用品
一股強烈的腐臭味把我引到了瑪利的小店前。她正在努力將一副完整的安第斯禿鷲皮毛掛到房簷下。我忍住呼吸幫她搭了把手,又認購了兩個旅行者護身符,終於被允許在沒有顧客的時候跟她聊聊。這是家傳的生意,瑪利已經接手做了二十多年,對巫術物品的用法、貨源和價格波動都了如指掌。
「我們艾馬拉人叫它大地之花,一般是用來對抗黑巫術的。特別香,你聞聞,可以解噁心。」我把她遞過來的黃色小乾花碾碎,一股高原灌木特有的油脂性芳香立刻發散出來。「這禿鷲皮毛味道這麼重,要是賣不掉你打算一直掛著嗎?」我很懷疑還有沒有顧客敢登門。「放心吧,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買。他們的鼻子比禿鷲還靈。」果不其然,沒過幾分鐘,禿鷲皮毛就被一位卡拉瓦亞巫醫買走了。在艾馬拉語中,他們被稱為「kallawaya」,意思是「肩膀上的藥品」。這是因為他們從蒂亞瓦納科(Tiwanaku)和印加時代就開始四處巡遊、採藥治病,掌握980多種草藥的用法,也使用動物、礦物來進行巫術儀式。他們甚至有自己的秘密語言,語法借自印加帝國的普通話克丘亞語,而詞彙來自的的喀喀湖地區業已失傳的普奇納語。據這位巫醫說,每年6月21號艾馬拉新年時,在蒂亞瓦納科遺址都會舉行一場祭祀大典,全國的巫師都會趕去參加。披上禿鷲的皮毛可以讓他們獲得額外的神力加持。這位面目和善的卡拉瓦亞臨走時還特意拔下了一根粘著屍油的羽毛,插在我衣服口袋裡,據說可以遮擋厄運、飛行平安。我一邊連聲致謝,一邊心中長嘆,還得再向瑪利要點兒小香花。
動物乾屍是巫術市場中最神秘和驚悚的貨品,也最符合人們對巫術的想像。犰狳的甲殼可以反彈黑巫術;幹蟾蜍磨成粉可以配牽情藥;而sullu是每個店鋪和攤位必備的。它是羊駝死胎的乾屍,可以買回家掛在屋裡闢邪,也可燒成灰撒到土地裡,或者整個埋進新房的地基裡,以祈求大地母親的護佑。
植物原材料是草藥巫醫的最愛,不僅可以配藥治病,也能用來作法。比如最常見的金雀花、芸香和迷迭香,可以廣泛使用在各種巫術儀式中。還有一種叫k』oa的芳香灌木,燃燒後有一股特殊的甜香,經常用於燔祭。其中的極品產自的的喀喀湖中的太陽島,那裡曾經是印加帝國的聖地、太陽神降世的地方,因此效用更好。生薑、大蒜也是旅行必備品,隨時咬一口可以驅邪。
Ekeko財神
利潤更大的是各種成品巫術道具。比如各種形狀的護身符以及背糖豆掛美元的Ekeko小財神像,都是居家出行必備的。而wajt』as的銷量是最大的。這是一種已經擺好供品的預製祭壇,用k』oa和松針墊底,上面擺著糖塊、小彩條和護身符,用塑料膜封好,回家點燃就可以向大地母親獻祭。祭壇的中央有塊方形的糖板,可以根據願望變換上面畫的圖案。一所小房子、一座大山、一條路上跑著汽車,是保佑出入平安;電腦桌前坐個姑娘,是保佑白領工作順利;畫著騎馬踩蛇圖案的可以保佑不出意外;還有屋外雷鳴電閃防雷劈的,保險公司能保不能保的險種這裡都有。還貼心地把幾塊糖板連成一串封在塑膠袋裡,算是綜合險吧。「這真是糖做的嗎?」我問瑪利。她隨手遞過來一塊讓我嘗嘗看。我舔了一下,果然是甜的。她哈哈大笑說:「看來你和大地母親一樣,都喜歡吃甜的!」
最好玩的還是各種巫術薰香料、精油藥水和巫醫藥品,其功能和內在邏輯簡直讓人迷亂。含有墳地土的薰香煙料據說可以把別人的詛咒還施彼身;放了乳香、沒藥等七種神聖香料的木柴,用它烤手可以開運。不過這麼大一根,把手烤熟都夠了;還有蘋果、肉桂和丁香的香料組合,沒有用來泡茶,反而要燒了求生意和事業的成功。精油藥水分為外用和內服,主攻兩性關係,功能分類極細:讓人愛我、讓人別愛我、讓他(她)不愛她(他)、只要肉體不要愛情、只要愛情不要肉體,還有破除以上各種巫術的,說明書中還詳解了最佳用藥時間和咒語,為人類的各種慾念和情感提供了全套解決方案。藥品更是什麼病都敢治,膽結石、糖尿病、哮喘、月經不調……最離譜的是有個藥袋外面印著一位日本藝妓和幾個前言不搭後語的漢字,又用西班牙語寫著:中國處方、朝鮮人參、專打蛔蟲。一包藥凝聚了中日韓三國的精華力量,卻只用來打個蛔蟲?!我努力向瑪利解釋人參在中國不是驅蟲藥。她看了一眼包裝,答道:「你說的對,我也記得人參不是這麼用的。它應該是治性病的,對吧?」 「唉,算了,不說了!」
「包治百病」的巫醫藥品
巫術市場的經營者大都是婦女。瑪利她們並不具備巫師資格,只是過手的東西多了,也就知道得多些。其實本地顧客對巫術用品都很熟悉,不用解釋,反而是和我這樣的外國人要費口舌。從某種意義上講,瑪利們正在不知不覺中奪取著巫師們的神聖職權。在商業社會中,每個普通人都可以在店鋪裡隨意購買工業化生產的巫術產品,然後自己履行傳統上只有巫師才具備的職能。不再需要菸草、古柯、毒藤汁,不再需要顛狂入迷的儀式,人們開始自行醫治身體和靈魂。傳統巫師作為一個階層在慢慢瓦解,可與此同時,為了解除焦慮和創傷,似乎每個人都變成了巫師。
正聊著,店裡來了顧客。瑪利又開始忙了。根據我的初級巫術知識判斷,這位年輕人是在準備一個闢邪驅魔的儀式。他選了一個有魔手和彩虹圖案的淨化祭壇,又買了樹脂和象徵太陽力量的萬壽菊花瓣。最後,他指著牆角一捆像電纜一樣的東西說:「再給我來根導火索。」我沒聽錯吧?!「你說這是導火索?連著炸藥的?爆炸?」我忍不住插嘴問道,「這也是巫術用品?」年輕人沒介意我的突兀,笑著說:「沒錯,就是用在爆破上的導火索。不過我可不是恐怖分子,只是打算用它驅魔。」瑪利也說:「這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驅魔方式,據說特別有效。」我實在按耐不住對導火索驅魔的好奇心,問這位名叫霍阿金的年輕人可不可以列席旁觀。他答應得很痛快,說如果我對邪魔不介意的話,有外人參加還可以增加儀式的力量。
巫術市場裡賣的導火索
霍阿金的家就在附近的街區。殖民時期老房子特有的厚厚石牆隔斷了高原的烈日,再加上樓板房梁若有若無的朽木味道,屋子裡確實感覺有些陰沉。驅魔的原因是他的父親前不久中風,一直面癱未愈。霍阿金將房間的門窗都關好,把wajt』as祭壇擺在門口的臺階上。在儀式開始之前,他和父親神情肅穆地戴上了一種黑色的皮帽子,形狀酷似歐洲中世紀的步兵頭盔,和安第斯地區常見的chullu護耳毛線帽大不相同。霍阿金向我解釋說,他所屬的部落是拉巴斯谷地真正的原住民。當年,面對裝備著火器和鋼鐵盔甲的入侵者,祖先們曾經奮勇一戰並殺了不少西班牙武士。為了紀念這場勝利,他們部落的男人開始戴這種盔形皮帽子來彰顯勇武和不屈,至今已將近五百年。在儀式中戴上它是為了得到祖先魂靈的助力。
我的思緒還陷在歷史的裂縫中沒回過神來,儀式已經開始了。焚燒了奉獻給大地母親的祭臺後,霍阿金在一個長柄湯勺裡點燃了樹脂,交給父親拿著,又把一小塊羊駝脂肪塗抹在患病的那部分臉上。乳白色的煙氣迅速瀰漫了整個房間。他用打火機引燃了導火索,火苗和火星嗤的一下爆裂開來,釋放出嗆人的硝化物氣味。霍阿金嘴裡不停喊著:「惡靈出去,惡靈出去!」手裡導火索的光焰則畫出十字架軌跡,先是圍繞著父親全身上下,接著在我和他自己周圍也不斷地畫十字。導火索的火光在濃煙中照亮了他癲狂的表情。霍阿金又跑著淨化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把即將燃燒殆盡的導火索扔出門口,隨即牢牢地關上大門。靜立在滿屋的硝煙和香菸中半晌,我們一起笑了起來,彼此握手擁抱,互致感謝與祝福。
帶著滿身的煙火氣,我和霍阿金道了別。他還要趕去聖方濟各教堂望彌撒,順便領些聖水。我走在正要關門撤攤的巫術市場街頭,聽著召喚晚禱的鐘聲,心中百感交集。一位艾馬拉武士的後代戴著敵人的頭盔、揮舞著從古老巫術市場買來的象徵現代文明的導火索、用外來的西班牙語和十字架來驅逐本地魔鬼。時間讓一切變得清晰卻又含混,所有的歷史也抵不過現實的庸常。
波託西,魔鬼在哪裡?玻利維亞人常說看魔鬼要去奧魯羅(Oruro)。在每年一度的奧魯羅狂歡節的保留項目就是Diablada,魔鬼舞大巡遊。人們自費準備好閃亮的魔鬼服裝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整天,直至黑夜降臨。可奧魯羅人卻認為他們的魔鬼最後要在教堂的聖母像前跪行匍匐以示馴服,只有波託西人才是真地崇拜魔鬼。那麼,魔鬼到底在哪裡呢?
海拔4067米的波託西有24萬人口,在全世界人口超過10萬的城市中,它的高度排名第二,僅次於埃爾阿爾託。波託西曾經聲名顯赫,居民數量一度超過當時的倫敦。這裡出產的白銀是舊大陸存銀量的三倍,據說足夠建造一座從波託西直到西班牙首都馬德裡的銀橋。如今銀礦早已枯竭,可這裡還有大約一萬名礦工,依然靠著挖錫礦和殘留的銀脈度日。
全盛時期的波託西全景圖
39歲的礦工米蓋爾習慣在集市上吃早飯。幾個buñuelo炸油餅,脆度介於中國的油餅和焦圈之間,澆上蜜配著咖啡或果汁吃,熱量足夠應付礦下的重體力活兒。我和他一起來到賣古柯葉的攤位,裝上了一大袋古柯葉。作為組頭,他需要備足全組一天的用量。自古以來,安第斯山區的居民都是靠咀嚼古柯葉來緩解疲勞、克服高山缺氧。由於在嘴裡嚼大團的古柯葉會讓臉上起一個鼓包,牽動五官也錯位,西班牙人認為這是魔鬼的表情,曾經禁止本地人嚼古柯。可是,沒有古柯葉印第安人就無法忍受繁重的礦下工作,最終又解禁了。
今天正好是大地母親的祭日。市場門口有位黑帽yatiri正在主持祭祀,花幾塊錢就可以完成一次簡短的澆祭(ch』alla)。米蓋爾說地下是屬於大地母親的,礦工必須求得她的護佑。地上擺放的祭壇照例是用香草、碎彩紙和糖塊堆成小山狀,周圍還插著小彩旗。我們把手裡的一杯烈酒傾倒一半在祭臺上,再把剩下的一飲而盡,就算完成了澆祭儀式。
礦上的班車是一輛敞篷卡車,在城市裡七拐八拐接上了米蓋爾同組的礦工。時不時有孩子抱著木盒跳上車向我兜售礦石標本。大多是成色不錯的錫礦石或者紫雲母、方解石一類的伴生礦。波託西銀礦的所在地叫做Cerro Rico,富饒山。傳說當年一個印第安人追兔子迷了路,在山上過夜時發現石頭被篝火熔化成了閃亮的金屬,由此發現了銀礦。後來,第十一代印加王HuaynaCapac來到這裡準備徵伐東部的瓜拉尼人,得知此事後就決定開採。忽然一陣轟鳴震得小山發抖,Achachila山神警告他說:不要開採這裡的礦藏,它們另有主人。印加王大懼而退。此地也因而得名「Potosí」,意思是「轟鳴」。八十三年後,西班牙人來到波託西開始開採銀礦。
礦工們在選礦,背景的山峰就是Cerro Rico礦山
礦井的入口和通道非常狹窄,沒什麼現代工業痕跡。米蓋爾和他的同伴們需要完成至少每天十噸的礦石定額,主要靠人力背出。據說,歷史上有八百多萬印第安人和黑人奴隸被西班牙人驅趕著下礦,最終死於勞累和矽肺。時至今日,礦工們的平均壽命依然不超過45歲。他們的防護措施和過去一樣,依然只是古柯葉、烈酒和魔鬼。
從破碎帶進入主礦帶工作面之前,米蓋爾帶著大家走進了一個洞室。和狹仄的通道相比,這裡異常寬闊,連呼吸都變得暢快了許多。洞穴中間供著一尊留著山羊鬍、頂著一對犄角的紅魔鬼。這就是礦工們崇拜的礦山之主、魔鬼路西法Lucifer。剛才還和我大聲開玩笑的礦工們都安靜下來,圍著它席地而坐。米蓋爾點了根香菸,抽了兩口後塞到了魔鬼的嘴裡,又抓了幾把古柯葉撒到塑像的頭上。他給自己也點上煙,一邊猛吸幾口,一邊打開一瓶劣質燒酒澆到祭臺的各個角落。所有人都脫帽起立。米蓋爾用瓶蓋盛酒,灑了幾滴在地上,把剩下的一口喝下,然後遞給下一個人。
木刻版畫中的礦下工作
每個人都祭過酒之後,我悄悄問米蓋爾:「地下不是歸大地母親管轄嗎?礦藏不是屬於Achachila山神嗎?為什麼要拜魔鬼呢?」「地下是屬於大地母親管轄沒錯,不過礦藏都是魔鬼老爺在看守啊。艾馬拉人的山神Achachila也鬥不過西班牙的魔鬼。要是對魔鬼老爺不敬,我們就找不到礦脈,要空手而歸了。而且礦工常患矽肺,這也是魔鬼對我們偷走他財富的懲罰,是他從地獄裡放出來的病。我還想多活幾年養家呢。」
我在魔鬼路西法面前和大家告別,獨自返回了地面。上層的銀礦層早已挖乾淨了,只剩下不值錢的錫礦。米蓋爾他們要繼續垂直下行兩百米才能找到品位高的銀鋅礦、甚至純銀礦帶。雖然那裡高溫難耐、粉塵汙濁,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卻是他們全家的收入來源。對於他們來說,也許巫術就像是這條古老的礦脈,雖然已經斑駁破碎卻依然寄託著人們的希望。要活下去,即便需要崇拜魔鬼。
科巴卡瓦納,汽車洗禮艾馬拉人對於大地有著永不停息的崇拜。從延續了二十七個世紀的蒂亞瓦納科文明開始,人們就在思索和確立跟大地的關係。在這個距離的的喀喀湖十五公裡的遺址中,有一座長28米、寬26米的下沉神殿。它的入口是一座七層臺階,臺階陡高如牆,非常不方便上下。因為這本來就不是為活人準備的通道,而是亡靈們的殿堂。四面牆壁上雕刻著175張形象各異的面孔。據說,它們各自代表了蒂亞瓦納科文明統治下的一個部落。該部落的成員死後,靈魂就會來到這裡尋找本部落的石面孔,從這裡進入地下世界。
在蒂亞瓦納科下沉神殿邊緣行走的艾馬拉婦女
在安第斯文化圈中,Pachamama大地母親是最受尊崇的神祇,對她最普遍的祭祀方式就是ch』alla,澆祭。在波託西早市上參加的就是一次簡單但完整的澆祭。通過浸潤土地來請大地母親啜飲第一口飲料並祈求保護。這種以酒灑地的方式和古代祈禱或感謝豐收的農業祭祀有關。不過在的的喀喀湖邊的科巴卡瓦納(Copacabana),這種澆祭卻演化出了另一番樣貌。
Copacabana在艾馬拉語中是「湖邊美景」的意思。這個殖民地風格濃鬱的小鎮原本是印加人去太陽島祭祖朝聖途中歇腳的驛站,由印加王Tupac-Yupanqui下令建立。因此,本地人都是印加官方神系的信徒。西班牙人強迫他們改信天主教時,他們選擇了和Pachamama形象相近的燭臺聖母作為自己的保護神,並推舉印加王后裔Francisco Tito Yupanqui出面為聖母塑像。可他的泥塑作品卻被教會認為有損聖母形象,被移出了教堂。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它的形象太像大地母親了,印加文明的傳統正是用泥土來塑像。受辱之後,Yupanqui並未放棄。他跑到波託西學了幾年聖像製作,回到家鄉後用了八個月時間完成了一尊黑色的木雕聖母像。黑髮黑瞳的聖母抱著黑色直發的聖嬰,既融合了Pachamama的形象和神格,又符合西班牙人的審美,恰好滿足了土著居民和殖民當局對各自神靈的想像。這尊被稱為「湖中黑聖母」的聖像轟動了本地,還引發了多次奇蹟事件。隨後,這裡建起了有著濃厚摩德哈爾和文藝復興風格的大教堂。科巴卡瓦納聖母也被尊為「玻利維亞的冠冕女王」。西班牙商人把聖母像的複製品帶到巴西的裡約熱內盧,建起一座同名教堂。裡約風光旖旎的科巴卡瓦納海灘因此得名。
大地母親託身聖母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美洲印第安人不約而同的對策。從墨西哥到智利,從中美洲雨林到安第斯山,兩種信仰通過這種方式開始合流,巫術也披上了宗教的法袍。和其他教堂不同,這尊聖母像從來不會被抬出來加入聖週遊行。當地人宣稱,如果移動聖像就會導致的的喀喀湖洪水泛濫。而這正是大地母親的古老權責之一。澆祭儀式也和基督教的聖水祝福交融,到了現代,甚至發展出了新的形式:汽車洗禮。
科巴卡瓦納教堂前排隊等待洗禮的車輛
車輛行駛在大地上,因而屬於大地母親的職權範圍。每逢周末和聖日,科巴卡瓦納教堂門口就會排滿各種等待祝福的車輛,甚至會環繞大半個廣場。車主來自玻利維亞各地,有奧魯羅的哈雷車手,也有來自烏尤尼的家庭車隊。一身重機打扮的哈雷車手每年都會來接受一次車輛洗禮。有了聖母和大地母親的雙重護佑,他開車的時候感覺特別安心。
正準備接受祝福的是來自拉巴斯的一家三代人。奶奶捧著剛請的聖像,媽媽抱著四個月大的孩子。車是為了孩子的降生新買的,前槓上插滿了紅色馬蹄蓮和箭蘭,擋風玻璃也掛上了彩色紙鏈。駕駛員頭頂的車蓋上還戴了一頂寫著科巴卡瓦納字樣的紅色禮帽。車前的地上撒滿了彩色紙屑,車前蓋已經打開,以便神父加持發動機。孩子的父親打開了一瓶起泡酒,灑在地面上和車身各處,剩下的和家人分享。這簡直就是全套的澆祭,只不過祭壇的中心是一輛豐田轎車。這時候,主持汽車洗禮的修士走了過來,身穿褐色長袍系白色腰帶,一副標準的聖方濟各派打扮。他向大家稍作寒暄,問了問車齡,開始手畫十字、念誦禱文為汽車祝福。修士一手拎著教堂洗禮池中舀來的聖水,一手用灑水棒灑向發動機和家人頭上,接著又繞車一周,向車輪和車內拋灑淨水,嘴裡還不停說著:「安全無事故,省油不修車。」他還細緻地對老人手捧的聖像以及嬰兒加以祝福,並讓司機拿出鑰匙,也灑了些水,最後對大家說了一句:安全駕駛,幸福平安!
主持汽車洗禮儀式的修士
尾聲:一切想像借著修士的祝福,我坐上長途車向的的喀喀湖另一側的秘魯進發。在前座的椅背上正好插著一張巫師的廣告單。據稱,可以通過電話和網站向他預約遠程作法,覆蓋範圍包括南北美和西歐,主營業務包括:驚嚇引起的離魂;被土地神靈所控制和束縛;被稱為「aika」的莫名憂傷;無由的胃痛;還有各種amarre,也就是綁定靈魂的系魂和牽情服務。而最打動我的是最後一行字:「您的一切想像,我來為您實現!」這大概才是巫術真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