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關注好萊塢電影配樂,你會發現大導演們的作曲家選擇如此之少。在合適的時候用器樂渲染氣氛、推進情節,用準確的歌曲捕捉當下及點睛,大部分作曲家這樣為大片配樂,冰島作曲家約翰·約翰森(Jóhann Jóhannsson)是個異類。
他得過兩次奧斯卡提名(《萬物理論》《邊境殺手》),玩樂隊彈鍵盤出身,48歲突然離世後我們還將陸續聽到幾部他的配樂作品隨新片上映。
約翰·約翰森
約翰森特別在哪裡?他很少用配樂做推波助瀾這件事。他的電影配樂總是退後一步,創造一個很大的空間,引觀眾至邊緣,讓他們自己往深淵裡眺望。
約翰森死後,有樂評人回憶他的作品,覺得每一部都像安魂曲。不管是他自己的作品,還是接手的電影配樂,他的音樂都有立在廢墟上的空曠感。約翰森喜歡用大編制的弦樂和各種聲效的疊加,但是聽起來絕對不會有紛繁的感覺。哪怕60件弦樂,約翰森也會像使用一件樂器一樣,產生整道灰牆或一匹巨影的效果。
他首次在冰島以外的世界嶄露頭角是與丹尼斯·維倫紐瓦導演合作的《囚徒》(Prisoners,2013)。儘管在此之前約翰森已有與英語影片合作的項目(《為了艾倫》(For Ellen,2012),《真愛效應》(Personal Effects,2009)等),是《囚徒》讓觀眾發現他的不同。
這本來就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懸疑片,一樁簡單的案件用了足足兩個半小時講述。節奏拖得很慢,懸疑的設置滿足觀眾好奇心為小,激發想像為大。約翰森用一支管弦樂隊製造肅穆的恐懼感,用電腦處理過的大提琴暗示魔鬼的彌撒。
在德國作曲家漢斯·季默為《盜夢空間》《星際穿越》配樂之前,以氛圍音樂為主體為一部電影配樂的做法既不常見也不為主流所接受。季默既打開了這個空間,約翰森很快成為這一類型的佼佼者。
他和維倫紐瓦導演後來又有過兩次合作,《邊境殺手》(Sicario,2015)和《降臨》(Arrival,2016)兩部影片皆有好口碑。
約翰森為《邊境殺手》所做的音樂和漢斯·季默有異曲同工之感。二人都執迷低沉的霧角聲和金屬質感的貝司線,鼓點機械冷酷,把觀眾的五臟六腑都震到。
他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曾被問及,既然故事發生在美墨邊境,為何不用具有當地特色的音樂元素?畢竟「異域風情」遠比新古典和實驗音樂受觀眾歡迎。詹森不諱言地認為這是一種偷懶和不負責任的做法。「配樂的要義是表達人物的心境,描繪局面的氛圍,必要時甚至可以用音效模擬符合特定場合的音效。」
他的意思是,配樂的「樂」不止是傳統意義上的音樂,它可以是任何聲音,哪怕離題萬裡,只要存在內在聯繫的都可以。
《邊境殺手》裡有一首作品叫《The Beast》,維倫紐瓦把他在墨西哥邊境拍攝的很多素材給了約翰森,讓他自由採用,最後的成品像末日鐵蹄緩慢過境。音樂裡的金屬苦澀氣味很合毒品戰爭,它們是同一個時代的產物。
《降臨》是維倫紐瓦和約翰森的第三次合作。這部2016年最出挑的科幻作品講了一個外星文明降臨的故事,但並不恐怖。沿著語言突破人類認知極限的路傷感也寂寞,約翰森用人聲和器樂的疊加做出循環往復的聲效,這聲音不像來自外部,更像從自己腔體裡發出的震顫。他的配樂注入觀眾的潛意識中發揮作用。當女主角初見外星人時,低音頻發地表現隱隱的緊張感。處理過的人聲像巨型生物在空間中移動是他的老把戲,《Hetapod B》中那句不斷重複酷似中文的「我的 我的 我的腦袋呢」(也許就是中文)伴隨密集鼓點和人聲吟誦,後期弦樂漸漸充盈空間如巨大日出,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約翰森在訪談中詳細談過《降臨》的配樂思路:「我知道我會用人聲去詮釋一部主要關於語言和溝通的電影。但我想要用一種不同的方式去運用它,所以我與『Theatre of Voices』這個樂團合作。他們在古早音樂(early music)和當代音樂(contemporary music)上有很深的造詣,精通異國的發聲技巧。我還與Robert Aiki Aubrey Lowe合作,他沒怎麼受過學術訓練,卻有著驚人的聲音,是件強有力而柔韌的樂器。」
原聲的製作在柏林的一間錄音室完成,團隊把16軌的帶子做成環形,即把2英尺的16軌帶子連接在一起,使它待在一個永恆的環狀裡。這樣他們就能不斷疊加聲音,一遍一遍地用這個方法最後得到了一整帶非常厚重有力的鋼琴連續低音。
《銀翼殺手2046》由他擔任配樂本來早就確定,約翰森也像之前的合作一樣事先拿到劇本和素材,已開始音樂的構思。配樂易主漢斯·季默不知何故,約翰森和維倫紐瓦均未給出解釋。
約翰森從2001年開始發表個人作品,2006年的《IBM 1401,A User’s Manual》讓他聞名地下音樂世界。一支60人的弦樂隊和過時的大型計算機運行時發出的聲響合在一起很容易成為乖僻的藝術項目,但約翰森的音樂在那時已趨成熟,臨淵而立的肅穆感毫無沒有虛張聲勢的廉價。
作為新古典主義作曲家的約翰森和電影配樂作曲家同樣受人尊敬,因為他遠離新古典樂「令人放鬆」的缺乏想像力,又用實驗音樂和極簡主義拓展了古典音樂(尤其是弦樂)的邊界。可惜離世太早,如果不死想必還能做出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