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8日22點49分,紐約的Dakota公寓前槍響五聲。
約翰·列儂或許不會想到,這一次身後奔來的歌迷會在幾秒之內戲劇性地結束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這個世界也或許沒有想到,這幾聲虛無的槍鳴之後,整個世界迴蕩起巨大的回聲。
大概是世上最著名的一隻昆蟲讓我們把時間推回65年前,到英國已經衰落的港口工業城市利物浦去。在那裡,正在利物浦藝術學校求學的不羈少年約翰·列儂一手創建了世界上最著名的甲殼蟲——樂隊The Beatles 。
從來沒有一個樂隊能引發這樣的熱潮。四個年輕人青春洋溢的外表、活潑辛辣的颱風打破了當下主流略顯沉悶刻板的紳士作風,他們反上流社會、反正統藝術的嬉皮姿態恰好對上了年輕人的胃口。他們所到之處,人群、鮮花、掌聲絡繹不絕。1964年,甲殼蟲樂隊在美國公開亮相,隨即便造成了大眾瘋狂,這一現象後來被稱為「不列顛入侵」(British Invasion),甚至還有一個專門的詞彙「披頭四迷」(Beatlemania)來形容這種盛況。
Beatlemania「披頭四狂熱」
「我們將會成為『人上人』。」
早在樂隊還只是一個勉強維持的酒吧樂隊之時,約翰·列儂便向其他隊員保證。的確,他們做到了。才華橫溢的約翰·列儂融合藍調、布魯斯、流行等音樂風格的精華,大量吸取不同文化中的民族樂器,改造已經死板的四四拍,寫出極具辨識度的搖滾曲風。再加上同樣天才的隊友保羅·麥特卡尼對音樂近乎完美的掌控,披頭四成為那個時代的封神樂隊。
披頭四無疑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搖滾樂隊,其四個成員全部入選了搖滾名人堂。2008年,披頭四在Billboard Hot 100上有史以來最成功的藝術家榜單中名列榜首。除此之外,樂隊共獲得了7個葛萊美獎,4個英國音樂獎,一個奧斯卡金像獎(1970年電影《 Let It Be》的最佳原創歌曲配樂)和15個Ivor Novello獎。《時代》雜誌也將成員們列為20世紀100位最重要的人物。
樂隊的巔峰來臨,而這裡,卻只是約翰·列儂個人的起點。
平靜中醞釀的風暴和年輕人們曾經夢想的榮譽與輝煌共同到來的是現實中的分歧和矛盾。音樂版權的紛爭、樂隊中的話語權掌握、還有對音樂不同的追求目標,都一起撕扯著這個樂隊。保羅·麥卡特尼是個掌控欲很強的人。約翰·列儂的行事風格卻率性不拘。兩個人頻繁的爭吵讓每個成員都以為自己是樂隊裡被孤立的一個。此時,樂隊已有分崩離析之勢。而此時約翰·列儂,已有出走之心。
小野洋子的出現似乎讓處於混亂中的列儂重新找到愛的秩序。小野洋子年長列儂7歲,她的恣意奔放的個性立刻為列儂注入了一道暖光。約翰·列儂甚至將自己名字改為「約翰·小野·列儂」。列儂說:「是洋子的愛,把我最好的一面給激發出來」。然而,這段愛情也成為了披頭四樂隊解散的重要催化劑。
列儂固執地認為既然他已如此深愛洋子,那他身邊的人也理所應當地會愛她。事實上,樂隊成員因為錄音室裡洋子的頻繁出現而感到不適:「John的妻子出現在他的身邊,然後出現在他的床上,錄音室裡,然而樂隊需要工作。她想要尋求其他人對她的平等對待,但她不是一個Beatles成員。其他的Beatles的女友從沒出現在錄音室裡。」
在洋子的熱情影響下,樂隊的音樂創作似乎被冷落。儘管保羅·麥卡特尼在2012年接受採訪時稱,洋子並非導致披頭四樂隊解散的主要因素,但毫無疑問,這份過濃的愛情催化了樂隊最終的分崩離析。
列儂和洋子
在1969年1月30日,保羅·麥卡特尼率先離開樂隊。四名成員聚集在蘋果公司錄音室的天台,完成最後一次演出。樓底人群慢慢聚集,感動地望向天空,感受來自上方的歌聲。甲殼蟲樂隊仿佛回到在酒吧駐唱的歲月,四個人卻都有些心不在焉。由於警察的阻攔,這次演出也中途停止。對於樂隊來說,這一個不太圓滿的句號仿佛也是四人在後來幾十年無緣重聚的一個預兆。
而此時的約翰·列儂,已急不可耐地想要開創另一個世界。
27歲的約翰·列儂,拍攝於《魔術般神秘旅行Magical Mystery Tour》片場
重建一個理想國也許因為約翰·列儂,這個世上理想主義曾經出現過。——史蒂夫 · 賈伯斯
離開樂隊之後的約翰·列儂,從少年時對名利場的追逐,轉向對世界的沉澱與思考。從無數的巡演中脫離出來,他終於有機會靜坐審視自我和周遭。在音樂中的他,也不再是踩著前輩們的腳印改良,做一個亦步亦循前行的創作者。他渴望創造獨屬於自己的範式——在充斥著混亂戰爭的60年代,他選擇的口號是「愛與和平」。
《床上和平》無疑是他作為反戰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時值越南戰爭進入白熱化時期,約翰·列儂和妻子小野洋子在阿姆斯特丹希爾頓酒店總統套房發起著名的「床上和平」行動。房間裡貼滿了反越戰標語,小野洋子和列儂則穿著睡衣躺在床上。整整7天,媒體、政客、粉絲絡繹不絕,和他們談論著社會、人權、戰爭等議題。整整7天,這個被鍍上反戰光環的房間、這張大床和半裸的列儂與洋子瞬間成為全世界矚目的焦點,「要做愛,不作戰」更是直接成為當年全世界最流行的反戰標語。
《床上和平運動》(Bed-In,1969)
「愛與和平」一時間變成了「伍德斯託克國民」爭相傳頌的口號。床上和平運動發起後,規模與陣容史無前例的「伍德斯託克音樂節」也應運而生。音樂節以「make love not war」為口號,以列儂的《give peace a chance》及《all you need is love》為主題曲,一整個時代的嬉皮士們憑著一句口號建出了一座伊甸園。
伍德斯託克音樂節
這句口號也直接將約翰·列儂變成了理想主義者的圖騰。在當時大多數的公眾人物對「反戰」保持緘默時,唯有列儂舉起大旗,發出了音樂之外的反抗之聲。洪晃評價列儂時提到:「列儂不僅是音樂家,也是詩人、藝術家,更可貴的是,列儂一直用自己的影響力去推動社會的進步,是一名積極參與民主社會的有良知的人。」
「愛與和平」之外,矛盾痛苦的靈魂「我一直都很叛逆,但另一方面,我也想被整個世界所愛,所接受。」——約翰·列儂
然而,約翰·列儂並不只是一個象徵著「理想、愛與和平」的扁平符號。走下神壇的他,始終飽受爭議。人們質疑他在為全人類的和平與愛奔走疾呼的同時,卻無法周全自己身邊的小愛。
原生家庭的破碎對他來講像是靈魂深處的一場漫長的雨夜,從The Beatles再到John Lennon ,他的感情似乎一直在一團混亂的憂鬱之中。他的妻子指出他的暴力傾向、他的夥伴公開他的自私、甚至他的兒子也披露他的虛偽。真實的約翰·列儂仿佛永遠在這漫長雨夜的陰翳之中,痛苦地徘徊著。
列儂畫作《Why me ?》
1940年10月9日,約翰·溫斯頓·列儂出生於英國利物浦一個工人階層家庭裡。他的父親是一名四處流浪的水手,在列儂小時候就拋妻棄子。母親茱莉亞無力撫養小列儂,只能把他寄養在沃爾頓郊區的姨母(Mimi)家並定期探望。
年幼時的約翰·列儂與母親茱莉亞在他的嬸嬸家合影留念
父愛的長期缺位無疑是列儂童年心中不散的烏雲。從小缺乏安全感的他在姨母家時便表現出叛逆不服從的個性:他時常翹課、逃學、在作業本上亂寫一氣。烏雲之上,母親茱莉亞則充當了改變列儂人生的太陽。每周拜訪母親的時光卻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中,母親茱莉亞會播放貓王的唱片,教他彈班卓琴,並鼓勵他學習音樂。
1957年,太陽消失了。母親茱莉亞給列儂買了一把吉他,作為他17歲的生日禮物。可就在買完吉他後,茱莉亞在從史密斯家離開的路上,遭遇車禍身亡。這場事故對列儂的打擊是無法想像的。20多年之後,在 「Plastic Ono Band」,被譽為約翰·列儂個人的巔峰之作的一張專輯中的第一首歌「Mother」裡,他悲傷地嘶吼著:「Mother,Don't go!」
《Plastic Ono Band 》專輯封面是列儂的助手Dan Richter用即拍即用照相機拍下的:在大樹下,小野洋子躺在列儂懷裡
原生家庭的支離破碎似乎可以解釋後來列儂感情生活的混亂與憂鬱。1968年,尚未和辛西婭離婚的列儂情陷年長自己7歲的小野洋子,而這段感情明顯的俄狄浦斯情結也展露著列儂青春期喪母帶來的心理創傷。在專輯《The white album》中,「Julia」這首以母親的名字命名的歌裡有長長一段吟唱:「ocean child,calls me」而「ocean child」指的正是小野洋子,在單曲「happiness is a warm gun」中,他更是直接呼喚洋子「mama」。這段曠世之戀無疑是列儂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代價是另一個家庭的噩夢。
列儂和洋子
辛西婭與列儂7年的婚姻生活換來的卻是列儂絕情地「劃清界限」。這7年裡,「披頭四」走出國門,橫掃世界,而她只呆在家中,獨自照顧著兒子。熬過7年之後,辛西婭等來的不是婚姻的轉機,而是洋子的到來。一次,辛西婭從義大利旅行回來,推開門卻看到刺痛她一生的畫面——小野洋子穿著她的浴袍,正和列儂坐在浴室地板上。
更刺痛辛西婭的,是列儂的冷酷無情。列儂和辛西婭離婚時,曾想讓辛西婭淨身出戶,並試圖狀告辛西婭通姦。之後因小野洋子懷孕,辛西婭反告列儂通姦成功。儘管如此,辛西婭對列儂的冷酷仍然無多怨言。「列儂從未完全屬於過我」,辛西婭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看了許多關於列儂的電影和書,但似乎我們從未存在過。我就像列儂生命中的過客,但我和列儂確實在一起了10年。」
約翰·列儂與前妻辛西婭
「爸爸總是宣揚愛與和平,但是他為什麼不愛我?」 離婚之後,兒子朱利安曾這樣問辛西婭。在這段破碎的關係中,受傷更甚的是列儂的大兒子朱利安,這個男孩幾乎重演了列儂「失去父親」的童年。列儂曾向全世界宣告:「我和小野洋子的兒子肖恩(Sean Lennon)才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朱利安只不過是我和大多數英國人一樣犯的酒後錯誤。」年幼的朱利安很少能見到父親的身影,父母離婚後,列儂與小野洋子搬去了美國,父親更是人間蒸發。
小朱利安
在漫長的青春期中朱利安頂著「列儂兒子」的名號被同學們大肆談論——然而在生活中,他甚至無法見到父親。與此同時,在大洋的對岸,父親正和洋子全世界宣傳愛與和平。朱利安接受採訪時曾說:「"我父親是個偽君子。他滿口愛與和平,對自己最親近的家人卻絲毫不近人情。」父親留下的唯一禮物——那首感動世界的《Hey,Jude》,也只是樂隊成員保羅·麥卡特尼(Paul MaCartney)為安慰落寞的朱利安所作。朱利安後來曾說,相較於列儂,保羅·麥卡特尼更像是他的父親。
保羅抱著小朱利安
除此之外,約翰·列儂對身邊的愛人還有著嚴重的暴力傾向。前妻辛西婭曾在自傳裡透露,列儂曾多次對她實施家庭暴力,現任小野洋子也承認他會突然陷入無法控制的狂暴狀態,而後把這種狂躁付之於家庭暴力中。
《對不起,1979》,他毫不留情地描述自己如何傷害了洋子,畫面中兩人背靠背坐著,洋子眼中落下大大的淚珠
感情生活中的列儂一面是深情,一面是冷酷;一面是敏感,一面是妒忌和癲狂。然而感情生活之外,他曾熱烈奔走呼告「愛與和平」的初衷最終也遭到了質疑。傳記作者菲利普·諾曼評價列儂時提到:「列儂所有的口號喊到最後都只有三個詞:『我,我,我』,他嘴上的『愛與和平』其實只是為了自己。」接受《花花公子》採訪時,列儂直言:「別再給我郵寄『救救印度人吧『、『來救救黑人吧』、『救救越戰老兵吧』之類的傳單,全是垃圾。」至於這句話是出於反叛、尖酸刻薄的幽默、還是真心話,並沒有人知道。
在他被槍擊的那一天稍早,他和洋子一起為「滾石」雜誌拍下著名的封面照片——他渾身赤裸地擁抱小野洋子
偽善、感情生活的混亂、暴力傾向、作為父親的失責、嗜酒嗜毒……約翰·列儂的性格以及行事給了人們太多詬病他的理由。天才或是瘋子、聖人或是偽君子、列儂似乎永遠活在一團迷霧之中,難以被看清。
也許,真的像英國編劇大衛·匡蒂克說的那樣:「列儂是一個自我神話學家,看看1969年披頭四的歌曲,約翰和洋子的民謠。他基本上是在寫他自己的傳說。他的自我迷戀達到了一個異乎尋常的程度。他非常熱衷於把自己神話化,所以他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奇怪。」
列儂送給前妻辛西亞的畫
也許,我們懷念的也僅僅是那個完美又虛無的理想主義圖騰,懷念的僅僅是那個相信愛與和平的年代。關於約翰·列儂,縱然有數百種真相,他卻是那個時代無可替代的存在。張曉舟評價列儂曾說:「他早已經像空氣一樣,讓我們習焉不察,然而只要你願意多細究他的歌和他的言論,你還是能隱隱聞到奇異的氣息,一股混合著迷迭香、大麻和火藥……成分複雜難解的味道,你能感覺到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後面,依然隱藏著神秘:總覺得他的音樂還沒有來得及跟上他的頭腦,總難免想像列儂的下半生——從1980到現在。」
80年代尚未開始,他就消逝在時代的開端,立成一座不朽的搖滾傳奇。他感情生活的混亂與憂鬱也許已經在40年前隨著虛無的槍聲如煙塵逝,而他創造的理想國的大門,卻為一代又一代相信愛、和平、藝術、自由的年輕人們敞開。
參考資料披頭四解散50年了,搖滾精神還能反叛主流嗎?
http://culture.ifeng.com/c/7wHFKya3C6q
約翰列儂:一個戀母的孩子,一個夢想家,一個渣男……
https://m.sohu.com/a280455279_100191009
約翰·列儂,一位極端理想主義鬥士搖滾的一生
https://www.jammyfm.com/p/98463.html
列儂的兒子Jude:把父親一點一點買回來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263680
John Lennon: I was there the day he died
https://www.bbc.co.uk/news/entertainment-arts-55214007
how john lennon was made into a myth
https://www.bbc.com/culture/article/20201207-how-john-lennon-was-made-into-a-myth
約翰.列儂-在他生命中.後浪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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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列儂:上帝寵愛的人,都會在年輕時死去.烏鴉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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