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者大概可分兩大類:一是筆下有劇烈戲劇衝突,但作者過著平順的生活;一是寫作與作者本人的生命狀態,高度咬合。從重慶走出去的女作家虹影,無疑屬於第二種。
虹影個人身世之離奇曲折,非一般作家所匹敵:她幼年家貧,又是母親的婚外私生子。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處於極度「飢餓」狀態。十八歲後離家出走,在外求學流浪,讀書寫作,遭遇匪夷所思的婚戀風暴。後因寫作大膽直率惹爭議,甚至惹官司。神奇的是,這些都沒有阻擋虹影,最終還是走上與世界心靈聯結的道路。她依然在用文學表達她自己。
當下,虹影參與編劇電影《上海王》上演。這部電影改編自虹影女性主義「上海三部曲」之《上海王》,讓讀者對虹影的文學再度打量。事實上,虹影的作品一直都是出版界熱衷的對象。2016年春天,虹影《飢餓的女兒》,回到其在國內首次出版地,由四川文藝出版社推出紀念版。2017年春,四川文藝出版社再版《上海王》。
不局限一己之私
從莎菲女士到「飢餓的女兒」
在《飢餓的女兒》、《好兒女花》等自傳體作品,虹影大膽披露非同尋常的身世,贏來巨大聲譽時,也被一些人鄙視:認為她在出賣隱私。耐人尋味的是,這兩部作品的生命力依然強大。很多讀過作品的年輕人,依然被她的直率真誠感動。作家阿來在為《飢餓的女兒》再版作序中寫道,他較晚讀到虹影這部聽說過很多年的書,被其鋒利的解剖,勇敢的坦陳,如此坦率真誠的寫作而「心生驚悸」,「真的為作者表現出如此的勇氣感到震驚與佩服。」阿來認為,當下,我們大多數的文學早已學會用一套嫻熟的技術掩去現實的殘酷,用中庸的溫情遮掩著放棄了對人性弱點與黑暗的開掘,也正因為此,當我們試圖從正面表達愛意時,也總是顯得虛偽而孱弱。「但虹影在涉筆與中國一部當代史密不可分的家族經歷時,不迴避,不躲藏,從家庭成員複雜的關係入手,坦率而直接地寫出了時代,寫出了一個城市被長期遮掩的一個殘酷的角落。」
文學與隱私的區別正在於,怎麼寫。虹影雖是寫自己年輕時的真實命運,卻有本事把命運的文字呈現,表現出敘述的藝術魅力。更奇妙的是,《飢餓的女兒》、《好兒女花》被虹影承認是「自傳」,紀實作品被她進行了很高超的文學技巧性處理。女性寫自己,很容易陷入喃喃自語,過於自戀的地步。虹影在袒露自己的同時,也有冷靜的距離感。她不是旁若無人地記日記,意識流,而是懂得如何一步步揭示出事情的真相才更吸引人,在各個穿插中逐漸使人物形象變得飽滿,使感情更濃烈。而她少女時代寫詩的經歷,則讓她的文筆非常好,殘忍的故事、戲劇化的情節,被她詩意的語言表達,產生一種獨特的魅力。
虹影在寫自己,寫家族,並沒有局限於一己之私,而是從中鉤沉出故鄉重慶的某個歷史時代面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女性以「自傳」的方式率真地表達自己,同時還反射其生存的整個時代空氣,並不缺乏先例。比如廬隱《海濱故人》、丁玲《沙菲女士的日記》。如果說這個算一個文學傳統的話,虹影的《飢餓的女兒》無疑是可以歸屬此列。
重慶人寫上海
力圖喚起女性自我覺醒
寫上海的女作家,一般都跟上海有很深的淵源。比如張愛玲、王安憶、陳丹燕等。她們都是上海人。重慶人虹影怎麼寫起上海來了?
虹影說,她曾經在復旦大學讀書,課餘喜歡看老上海的幫派史、租界史,很吸引她。這個只是表面原因。深層的原因則深藏在作品內裡,依然與她的出身、她的家庭有關。
《上海王》寫的是舊上海的黑幫生態,一個叫筱月桂的鄉下丫頭,在清末民初的亂世裡,奮鬥到申曲名伶、再到黑幫之王,其實是女性主動掌握自己命運的一個典範。她也沒有太多直接涉及權力的爭奪,而是以其獨特、敏感而觸動人心的描述,將女性為自身抗爭的內核,女性在身體、人格、個人發展等方面的覺醒與成長,表現出來。
虹影坦陳,自己就是要寫「一部彰顯女性主義之作」。「據我所知,表現舊社會黑幫,以女性為絕對主角的文藝作品,在中國當下的文學版圖上,機會沒有。太多的男性視角。黑幫題材只是我設置的一個外殼,我重點想傳達出來的是:一個東方亂世佳人的自我成長。這是一次希望喚起女性自我覺醒的書寫。」
身份迷失之慮
寫小說為養父還願
關注女性內心覺醒,根源依然在虹影的身份迷失焦慮。少年時代的孤獨,愛的缺位,自己掌握自己,成為她創作的原動力。對「私生子」這個情結,虹影說,「這可以用來解釋所有我的作品,因為這就是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使命,我被命運指定成為這麼一個人,或者是成為這樣一種類型的作家,或者是成為這樣一個類型的女子。我走過的路,其實都是跟我母親最後決定要把我生下來,我的成長背景連在一起,由此可以解釋我所有的行為、言談、包括寫作,甚至我要找什麼樣的男人跟這個身份相關,我要走什麼樣的路,我要寫什麼樣的書,包括女性主義的「上海三部曲」那樣的書,也像《好兒女花》《飢餓的女兒》這樣跟自身相關的書,都跟『私生女』這個身份相關。」
虹影寫上海時,還有一個心願:為待她有恩的養父還願。他養父是浙江江天台人,「抗戰時被抓壯丁來到重慶。父親一輩子都想順江水而下,回到長江入海的那片廣闊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作為小說家,我卻有一個多年修煉得來的移魂術,我能讓我的主人公替我還父親的願:在上海長大——冒險上海,徵服上海,敗績上海。冥冥之中,我覺得父親會喜歡這個故事?讓我代他想像上海,生活上海,奇幻上海。」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張杰 實習生侯晨曦
「彰顯女性獨立、智慧的作品,在國內文學界太少了」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您說希望能「重振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文學界很少有人強調女性主義這個概念。
虹影:被批評也無所謂.我真心覺得,在這方面,確實做得不夠,重點彰顯女性獨立、智慧的作品,在國內文學界太少。我希望我的小說,能帶來不一樣的東西。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您的小說語言都很好讀,但又不缺乏文學性。怎麼做到的?
虹影:童年飢餓記憶太深刻,我對食物有天然的熱愛,我是天生的美食家。相應的,我的文字也是色香味俱全。這也得益於我母親。她很有靈性,平時說話就很生動幽默,很有形象感。比如把筷子不小心掉地上了,她會說,筷子掉地,買田買地。當然,寫得「好看」的同時,也不能缺少思想。我不要潑狗血,我寫的是雅俗共賞的藝術。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上海王》寫一個普通女性通過自己的奮鬥成了「上海王」。這能給當下女性成長,女性自覺,有哪些啟示?
虹影:雖然這個故事背景是舊時代,但其中女性自主奮鬥精神,很有當下性。就我感覺,當下女性的自我,智慧,主見,很多都比以前倒退了。在朋友圈、微博,各種社交帳號,以及現實生活中,發現那種有自己理想和抱負,並且堅定實踐的女生,越來越少。太多人熱衷追求不費勁的成功,夢想不勞而獲。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社會上對「網紅」臉有爭議,有人認為確實美,符合美的標準。但也有人覺得,怪怪的。你覺得呢?
虹影:美,不能都是一樣的。成了沒有自己特點的流水線產品。而且,網紅的臉,雖然很標準,但總覺得很怪,不對勁,是因為不協調。自然的臉,雖然不盡善盡美,但整體協調。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近兩年,你寫了幾部兒童文學作品。寫女黑幫,又寫純真的童心。這兩者會不會矛盾?
虹影:不矛盾。我有很傳奇生活經歷,所以我能寫上海王。能寫兒童文學,跟我有女兒有關。多種嘗試讓我心更大更寬。在我內心住著一個小女孩,也住著一個「上海王」。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張杰 實習生侯晨曦
/記者手記/
她沒有辜負自己的才華和遭遇
在成名女作家中,虹影顯得尤為另類。她的生活和文學,都處於非常特別的狀態。與傳統、主流、嚴肅的文壇圈子很少來往,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通俗暢銷書作家。她的作品很好讀,但又不缺乏文學性。跟嚴格意義上的純文學不一樣,但也不是類型文學。不走尋常路的虹影,對自己有清醒的認知,「我從小就是在爭議中長大的。我天生叛逆。骨子裡留著母親叛逆的血。絕不會跟著別人走,就是一個獨行人。」
經過狂暴的生活波折,虹影終於有了平靜幸福的愛情婚姻生活。她的丈夫是一個家世不凡的英國人,有了漂亮混血女兒。她還成了美食家。飢餓的女兒,早已不再飢餓。虹影的丈夫威廉士,是家族第四代完全在中國工作和生活的人,是個中文流利的「中國通」。「幸好我的丈夫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還是一個作家。我們經常交流,他懂得我,支持我的寫作。這個是非常值得感恩的。」她開始寫兒童文學,做電影編劇,生活和創作都處於平穩的收穫期。
文藝女青年一到中年,很容易走上靈修的道路。往日的叛逆少女,如今成了精神導師。但虹影並沒有。曾經歷狂暴的情感波折後的虹影,進入生活安穩期的虹影,依然保持寫作的一顆心。她說,「我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對世界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完。我想做的事情,還沒做完。與更大、更美世界的聯結感,是我永恆的精神動力。我一直想要尋找的是,世界的光芒,對世界的拷問,對文學的探索,一直是我內心的火,永遠不會熄滅。」
走遍了世界,虹影說,自己的靈感源泉依然在長江兩岸。「每次我回重慶,站在江邊看江水,都特別感慨:我竟然到如今還活在這世界上,並且有幸福的家庭,而且我還有寫作的能力。更妙的是,我很多題材都能寫,寫這寫那,都不覺得特別困難。好像上帝在捉著我的手寫。我真的很感恩。」
「虹影」是一個充滿詩意的筆名。也映襯出她自己的生命倒影:像一道孤懸於天際的彩虹,絢麗縹緲,來去無蹤;又似翱翔在雲間的鴻雁,我行我素,自由不羈。虹影的生命成長軌跡是獨特的,不管順境、逆境,她都一直熱愛文學,持續創作,沒有辜負自己的天賦和遭遇,還在孜孜不倦地探究文學,尋找自我,不能不說,是一個堅韌的女性成長範例。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