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本美食家、寮國叢林戰士,到中國牧羊人、芬蘭鄉村嚮導……如何講述珍稀鬆茸供應鏈的故事,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人類學系教授羅安清提供了很好的範例。通過對松茸這個迷人菌菇的近距離觀察,羅安清在《末日松茸》中探討了生態危機如何發生,又為何持續。
對於很多人來說,松茸可能僅僅是舌尖上的美味珍饈。但顯然,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在橫跨日本東京與京都、美國俄勒岡州、中國雲南、芬蘭拉普蘭等地的田野調查中,美國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人類學系教授羅安清跟隨一條鮮為人知的商品供應鏈,一步步呈現珍稀鬆茸的「身份轉譯」:在廢棄工業林悄悄破土而出,被遁入山林尋求自由的瑤族、苗族與東南亞裔採摘者收集,再通過競價激烈的保值票市場,累積層層價值進入日本,化身為帶有強烈象徵的禮物。
松茸
在羅安清的描述中,最優質的松茸被售往精品專供店和高級餐廳,他們以對客戶的精準定位而自豪。買松茸的人幾乎總是在考慮建立關係,因為松茸是一種理想的禮物,可以送給某個你需要維繫長期關係的對象。隨之而來的,便是松茸的「價值轉譯」:松茸最為重要的作用是建立關係,而這意味著,靠松茸狼吞虎咽地吃個飽,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羅安清將這些透過松茸重新檢視過的當代環境歷史、全球商品生產供應和科學,寫成了《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上的生活可能》一書,希望通過這朵小小的菌菇,為世人提供一種真切的思考方法。身處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人類要如何自處?又何去何從?也許我們可以從蘑菇身上得到答案。正如羅安清所說的那樣:「松茸是一個起點:不管我學到多少東西,它們總能帶給我驚喜。」
以下內容節選自羅安清所著的《末日松茸》一書,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上的生活可能》,羅安清( Anna Lowenhaupt Tsing)著,張曉佳譯,薄荷實驗|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版。
作者|羅安清
摘編|安也
1
松茸為我們展示出一種協作共存的可能
高松嶺狹茸傘立,林間滿盛秋之香。——奈良時代的日本詩歌選集《萬葉集》
當1945年廣島被原子彈摧毀時,據說最先從一片廢墟中出現的生物就是松茸。
掌握原子是人類夢想控制自然的巔峰,亦是這一夢想破滅的開始。投放在廣島的原子彈改變了一切事物。突然,我們開始意識到人類有能力摧毀地球的宜居性——不論是有意為之或出於意外。這一意識隨著我們逐漸了解汙染、大規模滅絕和氣候變化而加深。現在發生的不穩定性中有一半正是地球的命運:我們能夠忍受什麼程度的人為幹擾?儘管一直在談論可持續性發展,但我們有多少機會可以將一個宜居的環境移交給包含了多元物種的後世?
廣島的原子彈也點燃了不穩定性的另一扇大門:戰後發展中出現意外的矛盾。二戰後,現代性的前景在美國原子彈的支持下,看起來一片光明。每個人都是受益者,未來的方向眾所周知。但是現在呢?一方面,世界每一處均無法避免捲入戰後發展機制建立起的全球政治經濟秩序。另一方面,即使發展的希望猶在,我們似乎也無所適從。現代化應該讓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世界充滿就業機會,且不僅僅是隨便將就的工作,而是有穩定工資和福利的「標準就業」(standard employment)。這種工作現在已很稀有,大部分人更多依賴不規律的生計。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諷刺,是每一個人都仰賴資本主義的鼻息,但幾乎沒有人從事我們過去所稱的「穩定工作」。
與不穩定共存需要的不是只怪罪那些將我們置於如此境地的人(雖然貌似有用,而且我也不反對)。我們或許需要環顧四周,觀察這個陌生的新世界,發揮我們的想像力,以便把握它的輪廓。這裡就需要松茸的幫助。在受轟炸的地表上伸展的松茸,有助於我們去探索已成為我們共同家園的廢墟。
松茸是一種生長在受人類幹擾的森林中的野生菌菇。它們就像老鼠、浣熊、蟑螂一樣,能夠忍受人類製造的一切環境失調。但松茸並非害蟲,而是價值不菲的珍饈美味——至少在日本,高昂的價格有時使松茸成為世界上最珍貴的菌菇。松茸具有滋養樹木的能力,能幫助險惡環境裡的林木生長。跟隨松茸,我們能夠找到在環境失調時共存的契機。這並非進一步破壞環境的藉口,但松茸確實為我們展示出一種協作共存的可能。
松茸同樣也揭示了全球政治經濟的裂縫。過去三十年裡,松茸已成為全球性商品,從森林裡採摘出來後橫跨北半球,保鮮直運日本。很多松茸採摘者都是流離失所並被剝奪了權利的少數群體。比如,在美國太平洋西北部地區,大多數從事商業松茸採摘的,是來自寮國和柬埔寨的難民。由於松茸定價高,因此無論採自何處,都可以給採摘人帶來可觀的生計收入,甚至能振興文化。
2
野生蘑菇的商業採摘是生計不穩、
安全感匱乏的真實寫照
然而,松茸貿易很難延續20世紀的發展之夢。我採訪過的大多數松茸採摘者都講述過背井離鄉和損失慘重的傷感故事。對於那些沒有其他謀生方式的人來說,商業採摘比尋常工作要好得多。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經濟呢?採摘者為自己打工;沒有公司僱用他們,既沒工資,也沒福利,只能出售他們私自採摘的菌菇。有些年景若蘑菇欠收,採摘者就入不敷出。野生蘑菇的商業採摘是生計不穩、安全感匱乏的真實寫照。
無論在哪種情況下,我都發現自己被一種零散的區塊所包圍,即一種纏繞的生活方式由開放式組合所構成的拼嵌,每一種進一步又都成為時間節奏與空間軌跡的拼嵌。我認為,只有認識到眼前的不穩定是一種全球現象,才能理解當今世界的處境。如果當局繼續以增長為前提做分析,那麼就算時空的異質性在普通參與者和觀察者眼中都顯而易見,專家們也依然置若罔聞。然而,異質性的理論仍處於初級階段。為了理解與我們當前狀況有關、零碎的不可預測性,我們需要重新開啟想像,借蘑菇之力一起探索這個過程。
關於商業貿易:當代商業貿易在資本主義的框架和可能性中得以運作。但是,20世紀的學者們在資本主義教導下,跟隨馬克思的腳步,內化了這種進程,只看到一股強大的潮流,而忽略了其餘的部分。這本書想告訴大家,如何通過密切關注不確定的世界,並思考財富的累積方式,繼而能在研究資本主義的同時,避免採納它逐漸崩壞的假設。不強調發展進步的資本主義究竟是什麼模樣?它看起來可能是東拼西湊的:財富之所以能集中,是因為計劃外的區塊所產生的價值皆被資本據為己有。
關於生態:對人文主義者而言,人類統治的進步假設強化了將自然視為反現代性浪漫空間的觀點。儘管對於20世紀科學家來說,進步也在無意中框定了景觀學研究領域。關於擴張的假設已經逐漸被納入種群生物學的構想中。如今,生態學的新發展通過引入物種間相互作用和幹擾歷史,使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思考問題。在這個期望值降低的時代,我想尋找一種以變動為本的生態學,多元物種能既不和諧又無需爭奪地一起生活。
雖然我不願簡化經濟學或生態學與其他的關聯,但預先說明經濟和環境之間有一種聯繫似乎很重要:人類財富集中的歷史是通過使人類和非人類成為可投資的資源實現的。這段歷史啟發了投資者如何讓人們和萬物都逐漸被異化,即,使之具備獨立存在的能力,仿佛其他生命的纏繞無關緊要一般。通過異化,人與物成為流動資產;可以在不計距離的運輸條件下從自己的生存世界中被轉移出來,與來自別處生存世界的其他資產交換。
這與僅僅將他者轉化為生存世界的一部分是完全不同的,例如食用和被食用的關係。在那種情況下,多元物種的生存空間仍然存在,但異化消除了生存空間的相互纏繞牽連。異化的夢想促成了景觀的改造,只凸顯某種資產的獨一無二;其他的一切皆可淪為雜草或廢物。在這裡,關注生存空間的纏繞似乎是低效的,也或許是過時的。當空間裡的單一資產不能再生產時,這個空間可能會被拋棄。木材已被砍伐殆盡,石油已被開採枯竭,種植園的土壤不再適合農作物生長。對資產的搜刮又將在別處開始。因此,對異化的簡化會產生廢墟,以及為資產生產而遭荒廢的空間。
這種廢墟如今遍布全球,然而,儘管已經被宣布了死亡,但這些地方還是有生命力的;廢棄的資產領地中有時會產生新的多元物種和多元文化生命。在全球不穩定的狀態下,除了在廢墟中尋找生機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的第一步是找回好奇心。不受簡化了的進步敘事的阻礙,碎片化區塊中的纏繞和律動就在那裡等待我們去探索。松茸是一個起點:不管我學到多少東西,它們總能帶給我驚喜。
3
松茸出現在日本,
正是人為幹擾造成的
日本第一次出現有關松茸的文字記錄是在奈良時代的詩歌中。那時,松茸已因特有的芳香而被視為對秋天的禮讚。這種蘑菇在奈良和京都一帶很常見,因為那裡的人們開山採木以供建造寺廟,並為鍛造鋼鐵提供燃料。事實上,松茸(Tricholoma matsutake)出現在日本,正是人為幹擾造成的。因為它最常見的宿主是赤松(Pinus densiflora),而赤松喜歡生長在陽光下,以及因人類砍伐而形成的礦質土壤中。當日本的森林不再受人為幹擾而重新生長後,闊葉林木遮蔽了赤松,阻止它們進一步抽芽。
隨著日本各地的採伐,赤松林不斷蔓延,松茸成為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人們把它漂漂亮亮地放在一盒蕨葉中精心包裝。貴族以獲得它為榮。在江戶時代(1603—1868年),像城市商人這樣富裕的平民,同樣喜愛松茸。蘑菇作為秋天的標記,加入了四季的慶祝活動,在秋天出遊採摘松茸的活動相當於春天的賞櫻大會。松茸成為詩歌詠誦的熱門題材。
雪松聞暮鼓,小徑縈秋香。——橘曙覽(Akemi Tachibana)(1812–1868)
如其他日本自然詩歌一樣,季節性參照物有助於營造一種情緒。松茸成為秋季的象徵,好比鹿鳴與豐收月等意象。即將到來的慘澹冬季,給深秋帶來隱隱的孤獨,懷舊一觸即發,上述這首詩便抒發了這樣一種情緒。松茸是一種精英式的享受,一種特權的象徵,也就是能生活在自然的匠心獨造中,追求精緻的品味。因此,農民為貴族們的出遊準備時,會特意「種植」一些松茸(將松茸巧妙地插在地間,因為自然生長的松茸不會輕易出現,這沒人會反對)。松茸已成為一種理想的季節性元素,不僅在詩歌中,而且在茶道至戲劇等所有的藝術中廣受尊崇。
流雲漸漸淡去,我聞到一絲蘑菇的芬芳。——永田耕衣(Koi Nagata)(1900–1997)
4
松茸因高價而成為林地復育的理想成果
江戶時代的結束迎來了明治維新和日本的快速現代化。森林採伐速度加快,給予了松木與松茸生長的機會。在京都,松茸成為「蘑菇」的通用術語。20世紀初期,松茸非常普遍。但在五十年代中期,情況發生了改變。農民的林地被砍伐,改為木材種植園,為郊區發展鋪路,或被遷往城市的農民所荒棄。化石燃料取代了木柴和木炭;農民不再使用剩下的林地,於是這些林地生長成茂密的闊葉林。曾經被松茸覆蓋的山坡現在過於幽暗已經不太適合松樹的生態了。林蔭遮蔽下的松樹也被入侵的線蟲殺死。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松茸在日本已經很少見了。
然而,彼時正是日本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松茸作為一種非常昂貴的禮物、獎賞及賄賂品,需求量巨大。松茸的價格漲勢迅猛。有關松茸能夠在世界其他地方生長的知識突然變得有意義起來。日本的海外遊客和僑民開始將松茸運回日本;隨著進口商紛紛湧入國際松茸貿易,非日本的採摘者蜂擁而入。一開始,大量不同顏色和種類的蘑菇被認為可能是松茸,因為它們有同樣的氣味。
隨著北半球森林中松茸的聲名鵲起,學名的種類也隨之激增。過去二十年裡,名稱被不斷地進行統一整理。在歐亞大陸,大多數松茸現在都被稱為「鬆口蘑」(Tricholoma matsutake)。在北美,鬆口蘑松茸似乎只在東部和墨西哥的山區間出現。在北美西部,當地的松茸則被認為是另一種物種,美洲松茸(T. magnivelis)。然而,一些科學家認為,通用術語「松茸」(matsutake)是用來指這些芳香的蘑菇的最佳辦法,因為物種形成的動態還未研究清楚。
日本人已經找到了為世界各地松茸排名的方法,而且級別也反映在價格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排名,當一個日本進口商進行解釋時,我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松茸就像人一樣。美國蘑菇是白色的,因為那裡的人是白人。中國蘑菇是黑色的,因為那裡的人皮膚顏色深。日本的人和蘑菇介於兩者之間恰到好處。」並不是所有蘑菇都有相同的排名,但這個鮮明的例子可以代表多種分類和全球貿易價值評估的多種形式。
與此同時,日本人擔心失去這些林地,這些林地給他們帶來春花爛漫與秋葉瑟瑟的季節之美。因此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志願組織動員起來,試圖復育這些林地。這些團隊尋找合適的方法,希望自己工作的意義不只是被動的美學式的訴求,更能對人類生計有所裨益。松茸因高價而成為林地復育的理想成果。
這裡便帶我回到了不穩定狀態與人類製造的混亂中。生活似乎變得越來越擁擠,不僅是因為日本的美學和生態史,還因為國際關係和資本主義交易實踐。此刻,了解蘑菇似乎是很重要的事。
本文節選自《末日松茸》,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作者:羅安清;摘編:安也;編輯:李永博;校對:劉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