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飛機從歐洲帶來了什麼?」
「它們都是空的。」
「空的?飛機?」
「是的,他們來,為了能裝魚回去。」
飛機掠過湛藍的印度洋,來到坦尚尼亞境內。機艙下方是一個呈藍灰色、略有些發黑的湖泊。維多利亞湖,世界上最大的熱帶湖泊,尼羅河的源頭,非洲的心臟,被認為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
大約60年前,維多利亞湖中遊弋著120多種魚類,那是億萬年自然選擇的結果。生活在湖畔的老人們,能夠清晰地回憶起年輕時捕魚船上的豐富物種──鯰魚、肺魚、弓鰭魚、慈鯛……
但是,這一景象消失在上世紀60年代末。在這之前,一個外來物種被引入維多利亞湖。
兇猛的尼羅河鱸魚。黑亮的眼珠外,一圈鮮亮的金黃色觸目驚心。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魚之一,體長可達近2米,重逾200公斤。
它的食物,是維多利亞湖中原生的「弱小」魚類。
關於尼羅河鱸魚最初來到維多利亞湖中的傳說,如今被當地人具化成一個畫面:一個男人,一個水桶,一條魚。
各種科學論證在之前已經貌似完備,科學家們的結論是,把魚留下。
現有資料表明,尼羅河鱸魚於1954年被當時坦尚尼亞的宗主國英國引進維多利亞湖。當時,英國人的考慮是,解決坦尚尼亞日益嚴重的糧食匱乏問題,同時提升湖區的經濟效益。
沒有人料到,尼羅河鱸魚的引進,造成上百種原生魚類完全或幾近滅絕──後者在美洲和歐洲的水族館中尋求庇護,並苦等有朝一日能返鄉復育。
本職工作是獵殺魚類的當地漁民,竟給這個新來的龐然大物起了一個名字——「獵殺者」。
不過,尼羅河鱸魚在經濟上的表現的確一度優秀。巨大的食肉鱸魚被捕殺後送往魚肉加工廠。清洗、去骨、切片、冷凍、檢驗,它們成為昂貴的美食,登上歐洲人和日本人的餐桌。每天,有200多萬人食用著維多利亞湖裡的鱸魚。
湖畔因為鱸魚而變得工廠林立,成千上萬的當地人或鄰國人在這裡找到工作。還有妓女,她們的顧客是開著飛機來,帶著鱸魚走的飛行員,每一次服務收費10美元。
2003年,尼羅河鱸魚在歐洲的銷售產值為1.69億歐元。令人咋舌的經濟效應,只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科學實驗」的結果。但那些經濟效應也僅僅是曇花一現。
湖區漁民為加工尼羅河鱸魚而伐樹做燃料,湖岸植被遭破壞,進而引起水土流失。大量生活和工業汙水,未經處理就被直接排入湖中。航拍照片中,湖水變成灰暗卻又泛著詭異油光的墨綠色。那是由於富含磷、氮等化學物質的工農業汙水,引起大規模綠潮現象。
與此同時,湖中的尼羅河鱸魚則遭重金屬和化學物質汙染,成為達不到歐盟和日本魚類食用安全標準的「毒魚」。製作魚乾的土法露天工廠裡,被氨水燻瞎了右眼的婦女轉身走進一排排木架的掩映中。木架上,擺滿了發黑的、看不清本來面目的「魚肉」。
被超市和餐廳拒絕的鱸魚滯留在漁港,成了當地人的果腹物。由於產量巨大,更多的鱸魚屍體裡則漸漸爬出了蛆蟲。
坦尚尼亞最終沒能從饑荒中走出來。人們甚至開始渴望戰爭,因為那樣才能帶來徹底的改變,或者至少,帶來更多金錢。
飛機開始載著貨物來到坦尚尼亞,然後空空如也地離開。留在坦尚尼亞境內的,是軍火。
飛行員始終只是忠實地執行任務,不論是帶走魚,還是送來槍枝。懺悔只是埋在心裡的個人體驗──同樣的飛機,平安夜前夕帶給歐洲孩子們的是新鮮葡萄乾,帶給東非孩子們的則是炮彈和傷痕。
一切被攝像機鏡頭鎖在一部名為《達爾文的噩夢》的紀錄片中。在短短半個世紀裡,維多利亞湖沿岸的居民們經歷了太多。他們無從選擇,只能將一切歸咎於「叢林法則」。
「誰更強大,誰就能活得更好。」這是他們的信條,而這信念或許並不僅僅來自尼羅河鱸魚的啟發,「在我們眼裡,歐洲人,就更強大。」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達爾文主義,原本只是用於解釋生物圈中的遺傳和變異。斯賓塞將達爾文的進化論演繹成了社會學理論,而一些弱肉強食,則與「適者生存」無關,更與發展和進化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