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今年4月搬到淇澳島並開辦【自然律】教育工作室之前,我對淇澳紅樹林的認識和很多人一樣,是僅適合在秋冬季節拖家帶口來散步的地方。至於這片「海上森林」為什麼要被劃為自然保護區?我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成為島民之後,我可以不分晝夜地往紅樹林裡跑,除了個人興趣使然,還因為有幸加入了《廣東珠海淇澳—擔杆島省級自然保護區自然教育手冊》編寫團隊。有此重任,自然要多做實地探訪,我也因此對紅樹林有了全新的認知。
▲作為最易被觀察到的紅樹林底棲動物之一,蟹老闆螃蟹們總是這片泥灘上最活躍的住客,淇澳紅樹林中常見的有招潮蟹、相手蟹、鋸緣青蟹、字紋弓蟹和角眼沙蟹等,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相手蟹——除了被我嚇到時亂作一團擠向洞中的蠢萌、與我對峙時高舉雙鉗的威武,它們腿上用於輔助爬樹取食嫩葉的腿毛更是格外性感。
在紅樹林中細緻觀察,就會發現這些鎧甲小武士不過是紅樹林靈動生態的一個縮影,除了它們,還有無數生活於紅樹林生態系統中的動物正被這片堪稱偉大的「海上森林「庇佑著。
▲相比披盔戴甲的螃蟹,渾身溼軟的石磺是底棲生物裡的另一個極端。論數量,它們不比任何一種蟹少,但低調到極致的它們不僅披著泥疙瘩般的外形,移動速度也極為緩慢。體長3-4釐米的石磺就和陸地上的親戚蛞蝓(鼻涕蟲)一樣,是所處生態系統中默默無聞的清潔工,特殊的造型讓它能在紅樹林中營養豐富的底泥上安全攝食。弱小的石磺不能沒有紅樹林的庇護,雖然沒有誰在意過這些醜兮兮的生物怎樣在紅樹林下度過一生,但在它們看似枯燥的日復一日裡,卻有著我們求而不得的現世安穩,再者,它們又需要誰的在意呢?生命的本質是抗爭與孤獨,石磺活得真實而燦爛。
▲秋茄讓種子在自己身上發芽並生長一段時間,再利用重力加速度將其「拋擲」插入泥灘,這能提高後代在環境惡劣的潮間帶上的生存率,億萬年裡它們不緊不慢地重複著這種特殊的繁衍方式。而在紅樹林之外的一些山野,生命們卻沒有資格享受這樣的安穩——珠海市近年新建一大串「森林公園」,媒體大肆報導,公園裡張燈結彩、非凡熱鬧,但切身來到這些地方則深感蕭瑟死寂——整齊劃一的園林植物與新菸鹼類殺蟲劑的組合讓這些公園安靜得可怕。要知道,這些土地原本是大片鮮活的荒野和山林,無數靈動生命的昔日家園。而如今,這裡落葉也不容許有一片,被謂之「森林公園」,可笑可嘆。
▲仰賴著自然保護區,紅樹林裡的生物們沒有捲入外界的喧囂,之所以我國要建立起52個有紅樹林分布的自然保護區,主要是因為紅樹林極強的初級生態生產力、固碳能力和生物的多樣性。因此它也和海草床、珊瑚礁一起被稱作「海洋三種典型生態系統」,這個稱謂的分量不必多言,可以說紅樹林生態系統與自然萬物都直接或間接地都有聯繫。也是基於以上原因,我國自然資源部在今年印發了《紅樹林保護修復專項行動計劃(2020-2025年)》,對各省的紅樹林保護工作做出了更為明確和長遠的要求。曾經,我國的紅樹林面積也一度減少至僅剩建國初期的約⅓,而今全社會意識到了生態保護和修復的重要性,雖然我們正在經歷一些必經之彎路,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國的生態保護工作能告別形式化並走上正軌。
▲作為一介平頭草民,大道理我懂得不多,只知道自己打心底裡愛著什麼,而保護自己所愛的事物,是我生而為人的本能,這也是我從事自然教育和科普的源動力,我謂之「初心」。不論老少,我都願意為他們接觸自然生態而引路,這時的我是種子、是苗芽,也是快樂的。
▲我喜歡紅樹林裡萬千生靈的相映成趣,它們不僅和我們命運與共,也可以是我們的導師和醫生——和石磺、螃蟹一樣,有時我也需要紅樹林的庇護。雙商不高,時常內耗,憂懼於人世間的繁雜紛擾,每當情緒到了不可控邊緣時,我總需要躲躲。在沒有絲竹案牘和世故人情的紅樹林裡,我可以守在山海之交的蟹洞旁,一邊聽著黑耳鳶在頭頂嘶鳴,一邊享受著與甲殼動物們的緩慢時光,蒼蠅們環繞耳廓,低聲吟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謠。
▲小雪時節,乍寒還暖,我臥在小樹下,看著枝葉下一枚剛孵化的卵囊裡摩肩接踵地爬出數百隻小蜘蛛,它們在已經逝去的媽媽留下的護卵網中緩緩四散,顫抖著前行,南方冬日裡殘留的一絲溫暖被陽光裹挾著,透過這些新生兒撒遍我全身。
▲僅有1毫米的體長,絲毫不影響這些嬰兒天生具備作為蜘蛛所應有的一切自我修養——它們醜陋、警覺、狂暴而弒殺,初生的小蜘蛛和父母一樣不招人喜歡。
▲不遠處的另一群新生兒有紅色的外觀,體型更小,一絲微風就幾乎要將它們全部捲走,但對生的渴望促使著小蜘蛛們緊緊抱著媽媽留下的蛛絲,就這樣與自然無聲抗爭著。看了片刻,不禁被這群八足小妖的無畏堅毅所感動,心想:為什麼不為飽受誤解的蜘蛛們唱唱讚歌呢?哪怕簡單聊聊紅樹林裡常見的蜘蛛,也算是為保護它們盡了一力。
▲此文將會選取紅樹林中常見的10類(種)蜘蛛,每類選約五六張圖,僅做簡明淺顯的科普介紹,我會盡力控制自己的表達欲,使全文不至太長。
▲相愛相殺億萬年的昆蟲和蜘蛛,常被人們混淆,二者區別大致如下:
①蜘蛛沒有翅膀,有4對足,身體僅分為腹部+頭胸部2個主要部分。②蜘蛛大多有8隻眼睛,在不同家族(科)中有不同的排布方式,但大多數蜘蛛的視力並不太好,體表觸覺靈敏的剛毛是它們感知世界的主要方式。③蜘蛛螯肢=毒牙,是一對可以分節可彎曲的肢體,構造比昆蟲千奇百怪的口器簡單許多,捕獵時可分泌毒液及消化酶。
④蜘蛛沒有觸角,取而代之的是觸肢,其中雄蛛觸肢末端常會膨大,用於交配,這點後面會講。
人蛛衝突,是談論蜘蛛時繞不開的話題,但在人人都懼怕蜘蛛的同時,我身邊卻從沒有誰被蜘蛛咬過。這很有趣,也可見人們對蜘蛛的懼怕大多源於它們的外形,而在珠海的蜘蛛中,一類叫斑絡新婦的巨大蜘蛛大概是嚇人頻率最高的。
▲春夏季節珠海所有的山野叢林,總能看到無數斑絡新婦倚靠著一張彌天大網懸於枝間,紅樹林內它們的數量更是驚人,步道兩側掛著的斑絡新婦密度有時甚至能超過春節四川人陽臺上所掛的臘肉。
▲斑絡新婦的頭胸部背面,有幾塊凹陷和斑紋,碰巧組成了一個酷似人面的造型,所以在臺灣也有「人面蜘蛛」之稱。
在蜘蛛的生物分類中,【絡新婦】是一個科,科名源自日本神話故事裡的人形蜘蛛妖精,傳說是由某帶著濃重怨氣而死的新娘化成,所以【絡新婦】意為【織網的新娘】。本科蜘蛛60多種,其中我國已知6種,珠海僅可見斑絡新婦。
▲位於亞熱帶的珠海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斑絡新婦就是這繁榮生態系統中提刀而立的判官,一張大網似高懸之明鏡,背部刺青如無私之鐵面,對任何敢於挑戰生態平衡的狂妄之徒撒下法網——
夏日蟬鳴太過括噪,殺
青面獠牙,殺伐果斷,斑絡新婦像是珠海森林的守護神,也像是生態天平上的一枚重要砝碼,每當在森林中看到它們威嚴的身軀,我的內心就充滿了安全感。
▲除了能抓住各類飛過的昆蟲,斑絡新婦也能抓住所有人的目光。在淇澳紅樹林裡,一些斑絡新婦因網離棧道太近而招來噩運——多數人見了它會渾身一抖,發出一聲嫌棄的「咦」並快步走開,也有些遊人會在厭惡和恐懼的共同驅使下會用木棍破壞它的蛛網。幾次看到它們被遊客故意打落踩死總會讓我心如刀絞,上前制止也都招來了對方異樣的目光。所以我總想告訴更多人,斑絡新婦真的不可怕。
▲讓她爬到臉上是我能想到最有效的證明,方式或許有些簡單粗暴,但這足以證明她的溫柔。
▲與上圖為同一隻斑絡新婦,從視頻中也能看出它的脾氣溫和到何種程度。斑絡新婦的多數時光都待在蛛網上,只有準備產卵時才會來到地面,若是此時相遇並伸手邀請,你就會發現這些大蜘蛛甚至沒有咬人的本能,基因似乎根本沒有告訴它該怎麼面對那些蛛網以外的生物,與你接觸時,它甚至會手足無措、四顧茫然。
▲大多數斑絡新婦穿著一身搶眼的大花襖,但偶爾你也能發現變異成渾身黢黑的個體。更加有趣的是斑絡新婦間的雌雄差異——圖中左上方橙色小蜘蛛便是存在感極低的雄性斑絡新婦,它們很少織網,常窮盡一生地在雌性的蛛網上等待,或說是寄生,只為靜候雌性發育成熟之後乘機而上,迎來自己一生高光時刻並留下基因的火種。有時在一張雌蛛網上你能找到三五隻甚至更多雄蛛,它們都在做著同樣的等待,而最後贏家只有一個,這很內卷。
▲湊近了看雄性絡新婦,它與雌蛛雖然體型體色相差甚遠,但除了觸肢膨大,身材比例大致保持不變,多少能看出它和雌蛛存在親緣關係。
但如果你再觀察得細緻些,又會發現雌蛛的網上還有一些比雄蛛更小的橙色蜘蛛似乎也在等待著什麼,這種叫做銀斑蛛的純寄生者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一個與戶主非親非故之人,長期住在其家中白吃白喝,並且還能不被戶主發現,這聽起來就很無恥,也很匪夷所思,但在斑絡新婦的網上,銀斑蛛就做到了。
▲銀斑蛛是球蛛科下的一個屬,種類不少,淇澳紅樹林中最常見的是長相相似的黃銀斑蛛和擬紅銀斑蛛,當它們與絡新婦雄蛛一同寄居在雌蛛網上時,從中遠距離很難區分,近距離時可依三角形的腹部來識別銀斑蛛。▲每次來到絡新婦蛛網下時,我都會細數網上待了幾種和幾隻蜘蛛,一般來說,雌蛛網上未必會出現雄性,但幾乎每張絡新婦蛛網上都有黃銀斑蛛寄生,並且相比最多三五隻的雄絡新婦,黃銀斑蛛數量可以多達20餘只,幾乎反客為主。
▲雄絡新婦、雌絡新婦、黃銀斑蛛,三者用漫長時光在同一張網上演化出了絕妙的默契,由於雌絡新婦的網極大,可以捕捉無數的大小昆蟲甚至鳥類,而兩種寄生者一般不會去直接與它搶食,而是吃些雌絡新婦的殘羹剩飯或是難以引起它興趣的微小落網者。
雌絡新婦則對這些乞食者們寬宏大度,與它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自己的一張大網。
▲銀斑蛛像棒棒糖一般的卵也是紅樹林中的常見事物,雖然常年在別人家白吃白住,但充分的危機意識讓它保留了吐絲能力,尤其在產卵時,它們會在幾根相距約三十公分的樹枝上織出雜亂無規律的網,構成一個三維空間,並在中間產下一枚大小與自己相近的卵囊,卵囊外層是橙色的厚實蛛網,這些防護設備可以保護後代不受侵擾——幾乎所有蜘蛛都是這樣,為了後代生存殫精竭慮。
▲除了斑絡新婦,銀斑蛛還會寄生悅目金蛛、雲斑蛛等中大型蜘蛛,而銀斑蛛本身也不止一種,上圖是較罕見的裂額銀斑蛛,目前僅在雲斑蛛的網上發現過數次,雖然與常見的橙色銀斑蛛有明顯外形差異,但卵囊依然保留了祖傳外形。節肢動物的長相千奇百怪,其中不缺乏奇異、妖豔或漂亮的,但能達到【萌】這個標準的還真不多,而跳蛛科作為蜘蛛目第一大科,近6000種成員靠一雙水靈的大眼和機靈的姿態,登上了節肢動物萌值頂峰。
▲蜘蛛多有8隻眼,跳蛛的8隻眼環繞頭部分布,從正前方只能看到4隻,正中央一對大而明亮,搭配著它們古靈精怪的行為姿態,跳蛛可以掃清人們對蜘蛛的一切刻板印象,尤其當我從相機取景器裡和歪著腦袋的它們目光相撞時,常被這些體長1釐米出頭的小東西萌得發出「嗷」一聲怪叫。
▲跳蛛有感情,會思考,也有屬於它們的喜怒哀懼——這是我每次和跳蛛相處時的深切感受,雖然是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偽科學,但跳蛛面對不同事物所表現出的多樣行為神態讓我很難不去這麼想。和其他蜘蛛相比,跳蛛的一對大眼不僅如若有魂,還能看見清晰的圖像,雖然視野據說只有2度之窄,但這在瞎子遍地的蜘蛛裡已經是庸中佼佼,不但助力跳蛛科成為蜘蛛的第一大家族,也讓人類眼中的它們有了靈氣。
▲發現獵物時,跳蛛所表現出的豐富行為足以讓人驚訝,包括試探對手、尋找盲區、緩步靠近,突襲弱點,整個過程有條不紊,從不急於求成。而在面對厲害的對手時,跳蛛甚至會流露出畏手畏腳和躊躇觀望的神態,我不止一次見過跳蛛在獵物周圍徘徊良久並最終認慫,最後悻悻而去。這些讓跳蛛知難而退的生物包括甲蟲、多刺蟻、猛蟻和貓蛛等其他蜘蛛,無一例外都是硬茬,這或許能說明跳蛛確實有一顆聰明的小腦瓜。
▲翠蛛,是跳蛛科裡最讓人驚豔的小家碧玉,目前我在珠海記錄到4種,這些身披金屬藍色外衣的跳蛛極為罕見,平均每年只能與之偶遇寥寥數次,以致我至今也沒鬧明白它們成天舉著前足是想幹啥子。在紅樹林及周邊地區,或許因為大量小型昆蟲的存在,讓翠蛛這類平均體型較小的跳蛛也能愉快地生活,所以數量也比其他林區要更多。
▲廣翅蠟蟬,這個聽起來像「廣式臘腸」的名字屬於一種指甲蓋大小,繁殖能力極強的昆蟲,每年春夏季都會在紅樹林內如期而至,排山倒海地大量出現,它們用刺吸式口器刺破銀葉樹、水黃皮等紅樹吸取汁液,對其生長造成很大影響。 ▲正在捕食廣翅蠟蟬的某寬胸蠅虎和翠蛛一樣在紅樹林以外同樣是罕見的跳蛛,而夏季紅樹林內成災的廣翅蠟蟬為它們提供了充足食物,使之在林內建立了穩定的種群。
▲下次再來紅樹林,漫步於樹蔭下時,不妨多抬頭或俯身找找,或許在某一片葉子上就能看到一隻跳蛛,正一邊一臉無辜好奇地與你對視,一邊卻又正把獵物嚼得血肉模糊。
如果你喜歡野花雜草並且時常細緻觀察它們,必定見過這樣的場景。
▲蜜蜂、蝴蝶和蛾類等訪花昆蟲一頭栽在花朵上,它們理應快速採蜜並離去,但此時卻久久不見動彈,走近一瞧才發現昆蟲早已殞命,而奪它性命的獵手體色幾乎完美地融入花叢,此時正用毒牙穿透了昆蟲頸部注射著致命毒液。
▲蟹蛛,不織網,擅長隱藏在花叢和枝頭間的刺客,全球共有2100餘種,因為前2對足長而強壯,形似蟹螯而得名。
紅樹林裡蟹蛛不少,這些狩獵者一般只有指甲蓋大小,運動能力普遍不強,爬行時速度緩慢,和跳蛛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但蟹蛛勝在非常會尋找狩獵位置,長時間蹲守在昆蟲必經之處,依此也能長得白白胖胖,充滿希望。
▲角紅蟹蛛是珠海較常見的種類,撲殺飛蛾是它的拿手好戲。從這場上演在馬纓丹花朵上的殺戮可以看出,蟹蛛有足夠的實力以小勝大,對昆蟲有特效的毒液可以短時瞬間麻痺獵物並把器官組織溶解成一鍋肉湯,再慢慢喝到肚裡,這種被稱為體外消化的進食方式見於所有蜘蛛,是蜘蛛對自己的小嘴不發達這一先天劣勢做出的補救措施。
▲美麗塊蟹蛛體長可超1.5㎝,是蟹蛛家族中的大塊頭,珠海僅在淇澳島有記錄,紅樹林內的灌、喬木上均可發現,前2對足極為發達,狩獵時大角度張開,隨時隨地準備給獵物來個愛的抱抱。
▲蟹蛛科最吸引我的是它們8隻藤壺般的小眼睛,而美麗塊蟹蛛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則是它這一臉頗有個性的麻子。曾設想過如果它由我發現並命名,可能就要叫「劉麻子蟹蛛」了。
▲渾身雪白的略突蟹蛛在紅樹林及周邊也很常見,這種長相夢幻的蜘蛛一直讓我神魂顛倒,不過它的一身素衣顯然不是為了獻媚人類,而是讓自己能夠更好地埋伏在白色花朵上——海杧果、海草桐和秋茄等紅樹的花朵上都會出現略突蟹蛛,同時它們在老鼠簕、水黃皮這些花朵並非白色的植物上也會現身。蟹蛛能識別顏色,並找到適合自己體色的伏擊位置嗎?至今我還沒有答案。
在紅樹林內為遊客做講解導賞時,最喜歡做的就是引導那些對自然生態幾乎毫無認識的遊客發現長紡蛛,先等他們發出驚異的呼聲,再上去balabalabala瘋狂輸出長紡蛛的故事。
▲圖沒放錯,這是一類保護色極佳的蜘蛛,八條腿張開足足有半個巴掌大,夏季時的紅樹林幾乎每棵樹幹上都蹲著幾隻,但因為它們不僅有很好的保護色,還將身體緊緊貼著樹幹不留半絲縫隙,所以難以發現。當你倚靠著樹幹休息時,說不定脖子耳朵頭頂旁就停著幾隻。
▲在爭奪生態位時,機智的長紡蛛避開了花朵、葉片和地表這些高手如雲的區域,另闢蹊徑佔領了樹幹這個鮮有勢力指染的淨土,並在這裡艱苦創業,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長紡蛛全球已知不到200種,珠海約有三四種,大多都有很好的保護色(圖上這隻或許因變異而導致體色暗沉),不織網,一般潛伏在大型喬木的樹幹上等待獵物,並在周圍樹幹表麵糊一層極薄的蛛絲,作為振動感應器,預知獵物接近。黃豆大的身子,細長的八足,腹部末端有一對「刺」,這些特徵讓長紡蛛很好識別。
▲樹幹,對大多動物而言是北京那樣的美食荒漠,但另一方面也是自然界裡的交通要道——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能等到許多路過樹幹爬向樹冠尋找食物的昆蟲,而且在如此視野開闊的區域,想必大多生物會放鬆警惕,而這無疑給了長紡蛛下手的機會。即便圖中能飛擅跳的螽斯也難以從長紡蛛恐怖的速度下逃脫,它被咬住臀部,注入毒液而死,毫無尊嚴。
▲不織網≠不會吐絲,長紡蛛腹部末端的一對「刺」其實就是部分蜘蛛用於織網的紡器,而紡器如此之長當然不是擺設——除了用來在伏擊地點周圍布下感應絲,也可以在捕獵時迅速噴出海量蛛絲,把已經中毒的獵物包裹成木乃伊,防止其逃走。
▲長紡蛛最讓人羨慕的種族天賦無疑是「多吃不動不長胖」——成天宅在樹幹上不挪窩的長紡蛛(白箭頭)食量很大,尤其在廣翅蠟蟬的爆發季節,長紡蛛會更是會大發神威,吃掉大量廣翅蠟蟬並將其殘骸(藍箭頭)留在樹幹上。
冬季時,即使紅樹林中的長紡蛛和廣翅蠟蟬都已偃旗息鼓了幾個月,但依然能在樹幹(尤其是銀葉樹和水黃皮)上看到這些由亮黑色廣翅蠟蟬屍體組成的墳場,這也是長紡蛛曾在維護生態平衡工作中發光發熱的最好證明。
▲在短短不到一年的生命中,長紡蛛幾乎時時刻刻都在隱藏自己,知道它們存在的也幾乎只有死於其口的獵物。而在這低調一生的盡頭,是長紡蛛期盼已久的愛情,它們也願意在此刻綻放出些許光芒——16條互相交織的腿,兩副微微顫動的軀體,長紡蛛此時終於願意將身子抬起,殺戮時的兇悍化作繞指之柔,彼此長時間輕柔地試探與相撫,似乎也在為自己神聖一刻的到來而緊張。和矯情的現代人完全相反,硬核的古人們不但不害怕蜘蛛,我國許多地區的文化中還甚至認為蜘蛛是祥瑞喜慶之兆。究其原因,一是因為蜘蛛有益農業,二是因為部分蜘蛛擅長織網的習性讓缺衣少食的古人將其與織布紡紗的技藝做了主觀上的聯想,從而將蜘蛛奉為吉祥物。
最被古人所寵愛的蜘蛛,非「肖蛸」莫屬,不僅在古詩文中屢次露面,還有「喜子、喜蛛」等稱號,甚至有些地方的奇風異俗裡還會用肖蛸所織的網來佔卜,足以列入【古人迷惑行為大賞】。
▲肖蛸,是蜘蛛中名字和外形都較怪異的。先說名字,肖蛸念作[xiāo shāo],在古時候籠統地指在牆角織網的步足細長的蜘蛛,早在二三千年前《詩經》就用「肖蛸在戶」來襯託破敗房屋的孤寂悽涼之感,但從如今的蜘蛛分類看來,古人所說在牆角織網的長腿蜘蛛很可能指幽靈蛛科而非肖蛸科,如今「肖蛸」二字被冠名到給一群同樣腿長,但少在室內結網的蜘蛛,或許是蜘蛛中文命名上的一次將錯就錯,相比之下臺灣同胞就聰明得多,直接稱其為【長腳蜘蛛】,簡單省事。
▲紅樹林及周邊除了浸泡於海水中的潮間帶,還有星羅棋布地分散著許多由淡水填充的小水窪。看著小水窪裡生活著的諸多搖蚊、蜉蝣和蚊科等昆蟲的幼蟲,肖蛸靈機一動:我為什麼不到水面上方結網呢?
於是臨淵羨蟲的肖蛸決定進而織網,不僅讓許多幼年水生的昆蟲一出新手村就被秒殺,也讓自己得到了[Water ord weavers]這樣富有浪漫色彩的英文名。
▲水邊豐富的昆蟲等食物足夠供養大量肖蛸,三五尺見方的小水塘旁就能發現超過20隻,但衣食無憂的肖蛸們依然保留了極強的危機意識,它們有很好的觸覺,蛛網上異樣的振動會促使肖蛸迅速躲到與蛛網相連的枝頭上去,8條大長腿一併攏,有種頃刻蛛間蒸發的感覺。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看就是經常練習。
▲鱗紋肖蛸是家族裡的顏值擔當,渾身綠色金屬亮片的裝扮令它在所有環境中都很顯眼,即便在綠葉上也是,但奇怪的是鱗紋肖蛸不僅沒有絕種,反而數量很多,並且蛛網上不斷有前來自投羅網的小型昆蟲,實在讓人費解,只能用這年頭長得好看就不怕餓肚子來解釋。
▲同種肖蛸中,雄蛛常有一對遠大於雌蛛的毒牙(螯肢),看著甚至有些瘮人,但可以在交配時起把持作用。
雄性觸肢末端的膨大也值得關注,這種構造見於幾乎所有蜘蛛,是雄性蜘蛛特有的交配器官,用於取出自己的精子團並塞入雌性體內。
▲肖蛸交配的畫面非常魔幻,無數條細長的腿彎曲著交織在一起,而雄蛛要做的就是先用蛛絲+精細胞團製造出精球,再穿過自己和配偶密密麻麻的腿,最後準確地把精球塞入雌蛛腹部的交配腔。
沒有外生殖器的交配,就是這樣樸實無華。
在紅樹林內肖蛸的網附近找找,大概率能發現另一類和肖蛸相似的蜘蛛——園蛛科的肥蛛和擬肥蛛。
▲肥蛛,是肖蛸在紅樹林內的好基友,二者在結網區域、蛛網構造、體型大小和生活習性上都有諸多相似,甚至有時它們的網會在邊邊角角相連,但雙方從不爆發領土爭端,比常為爭奪彈丸之地而不惜對同族大開殺戒的兩腳獸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雖然肥蛛和肖蛸的網都看似都平平無奇,但在大風天氣時可以發現肥蛛的網更抗造——七八級大風中,肖蛸的蛛網早已灰飛煙滅,但肥蛛和它的網依然可以傲立風中。
▲肥蛛不肥,但數量是真的多,夏季時絕對是紅樹林內最常見的蜘蛛,它們的食物和肖蛸一樣,主要是蚊、搖蚊和蜉蝣等與水有關的昆蟲。
▲肥蛛的網韌性很好,但捕捉獵物時強度並不算高,一隻與它同等體型的飛蛾撞上就足以把網整個毀壞,不過這對肥蛛來說也是一頓難得的大餐,值得。
▲擬肥蛛長得和肥蛛相似,但顏值更高些,尤其腹背部的淡黃色條紋。
▲肥蛛和擬肥蛛都會在受驚擾後跑到附近葉片上抱緊自己,並從腿的縫隙中露出其中4隻眼向外窺視。總體來說,這是一群數量極多但沒太多特點的蜘蛛,各項能力都很均衡,或許很多時候,演化的正道就是中庸。
紅樹林裡數量龐大但沒多少存在感的,除了肥蛛還有麗蛛。
▲麗蛛屬於球蛛科,紅樹林內約有4-5種,體長一般不超4㎜,算上腿,滿打滿算也就1㎝出頭,一年四季都可以在銀葉樹葉片背面發現,體色在此環境中能很好地為它提供保護,雖然毫不起眼,但只要你多留意幾片銀葉樹葉背,就不難發現麗蛛正用它標誌性的側躺姿勢緊貼著葉片,這或許是為了使自己腹背部的「虎紋」不過與顯眼,所以用體色更淺淡的側面朝向外界。
▲這種看似很頹很喪的側躺姿勢並不意味著麗蛛不思進取,相反,它很好地沿襲了球蛛科家族織網時天馬行空的優良傳統,幾乎只是隨意地在葉片上糊一層蛛網,佛系地等待獵物自投羅網。
這不,幾乎沒有視力的天蛾幼蟲就上了套,所幸它還小,這傢伙若是再長大些,就不是麗蛛能撼動的了。
▲我很懷疑麗蛛和人類一樣擁有無時不刻都在發情的種族天賦,因為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們在護卵,而產出比自身更大的卵囊,蛛媽媽想必費了不少心血。
▲生了一窩大胖小子,當然要吃點好的補補,只不過蜘蛛媽媽們喝不到嶽母端上來的雞湯,只能自力更生。相比其他許多蜘蛛護卵時無法捕食,靈川麗蛛在此時仍保留了一定戰鬥力,能輕易放倒比自己更大的蝽類,是個辣媽。
▲靈川麗蛛在一片葉子上一待就是一生,幼蛛們從卵囊中傾巢而出,離開氣數已盡的媽媽,隨著海風四散飄零,不知又要到哪兒去重複這平凡又偉大的一生。
如果在夜間來到紅樹林,一定要多抬頭看看,說不定有位大叔正在頭頂等待著向你暗送秋波。
▲常在距離地面1.5-2米處結網的黑斑園蛛,有著讓人過目難忘的腹部,不僅與漫畫《父與子》中的父親角色撞臉,還有很強的色彩對比。夜行性的它結圓型蛛網懸掛於半空,雖然這迷離的小眼和唏噓的胡碴只不過是斑紋,但整片紅樹林的氣氛還是被它們攪活了起來。
▲雄性黑斑園蛛與雌性一比就相形見絀得多,不僅體型更小,腹部的「大叔」也沒了蹤影,甚至運動能力也比不過雌性,在蛛網上遊走時總顯得很笨拙。
▲黑斑園蛛一般結網於多片葉子之間,並會在其中一片葉子上利用蛛絲的拉力使之捲曲,造出一個簡易但足夠藏身的小窩,白天藏身其中,夜晚則出洞織網並捕獵。
黑斑園蛛雖然看起來是高齡人士,但實際它的觸覺靈敏到極致,甚至能區分氣流的來源。比如我舉起相機時帶來的氣流會讓蛛網上的它迅速躲入小窩中,而自然風無論再大也不影響它捕食,所以我也一直很好奇它是如何分辨各種氣流的。
▲受我驚擾躲入窩中的黑斑園蛛,腿上纏有一根絲與外面的蛛網相連,可以感知外界狀況,有那麼點垂簾聽政的意思。
▲天生缺乏安全感的黑斑園蛛常在捕到獵物之後拖到小窩旁進食,倒黴的小蜜蜂辛勞一天,好不容易在攜粉足上裹滿了兩團花粉,還沒來得及帶回巢穴飼餵幼蟲就命喪蛛口。
▲黑斑園蛛腹面翠綠,夜晚時也是紅樹林裡的一道景致,值得細細欣賞。但在它面前一定記得呼吸也要謹小慎微,否則一絲絲異樣氣流也會讓黑斑園蛛閉門不出。
滷蕨是淇澳紅樹林中最常見的植物之一,棧道兩旁有大量分布。
▲在滷蕨長舌狀的葉片上,常能看到這樣被捲起來的一截,長約3、4釐米,少有人會在意這些捲曲的形成原因,但如果從側面往裡看,很可能會發現捲曲邊緣露出來幾條毛茸茸的腿。
▲只有在夜晚時才能看到這些捲曲的締造者離巢活動,看這身材比例便知它不是吃素的,很難想像到它會有足夠的心思築起一間簡潔實用的小屋。此蛛名字有趣,叫奧利蛛,是巨蟹蛛科中的一個屬,該屬的拉丁名Olios音譯之後便是其中文名來源。
▲不同奧利蛛體色有明顯差異,但習性都與它名氣最大的親戚白額巨蟹蛛相近——夜間活動,利用強悍的瞬間爆發力伏擊從周邊路過的獵物。巨蟹蛛家族成員很多都是這樣,平時看著呆傻遲緩,但隱藏在這外表下的是一顆狂暴的心。
▲巨蟹蛛科的8隻眼排列為整齊的2排,大小均勻樸實無華,全部面向前方,據我推測應有微弱的視力,在光照充足時能對接近的不明物體做出反應。
和前面9種蜘蛛一樣,奧利蛛也是紅樹林生態系統裡的秩序守護者,如果要統計蠟蟬等數量龐大的植食性昆蟲的死因,死於蜘蛛捕殺肯定能排進前三。
▲由於偏好在葉片上築巢和伏擊,所以毛毛蟲也是奧利蛛的主要食物來源之一。圖左側被吃一半就遭遺棄的毛毛蟲或許口味不佳,奧利蛛不僅停止進食,還嫌棄地躲開老遠。
▲奧利蛛深諳窮則思變的道理,在某處長時間蹲不到獵物時,便會動用祖傳的吐絲技能幫助自己轉移陣地,在晚上12點之後時常能看到它們懸掛於紅樹林半空中,去往更低處覓食,稍有不慎就會與其發生剮蹭事故,當然也不必太過擔心,蜘蛛們除了長相,並沒有那麼可怕。
▲真正的紅樹林,應該是野性的——鳥糞、蟲卵和蛛絲是這裡的基本構成元素;充滿腐殖質味道的蘊熱空氣充滿這兒的每一個縫隙;蜘蛛、蠟蟬、蚊蚋和螃蟹是這片土地的主人。聽起來不是個好地方,但紅樹林的存在,本身就不是為了取悅你我,一個住滿蜘蛛的紅樹林,才是健康的。
▲當夏季來到淇澳紅樹林,看著掛滿廣翅蠟蟬的蛛網時,這些早被吸乾的遺體會像風鈴一樣旋轉搖擺,向你展示一個完整生態系統的原始野性。
▲蜘蛛,這些8足小怪物屬於螯肢動物亞門,其祖先遠在5億年前的寒武紀就已出現,4億年前奧陶紀時也曾把海底世界攪了個天翻地覆,甚至一度稱霸海洋。雖然演化路上因為各種對手的截殺及自身因素,整個螯肢動物亞門早已家道中落,但蜘蛛作為其中最頑強的一支,把自己並不出彩的身體配置利用到了極致,並牢牢佔據了陸地生態系統的大塊江山,至少在這個故事裡,蜘蛛是值得尊敬的。
▲亙古孑遺,穿越至今,蜘蛛們飽經滄桑走到今天,不論高懸與枝頭還是潛藏在葉間,無一例外都是在努力地讓自己的基因延續下去。面對這些並非刻意長得不符我們審美的生物,或許我們不應該只有厭惡和恐懼,也不需要有太多喜愛,就讓它們靜靜地在那兒待著吧。
▲庫氏棘蛛、蚓腹蛛、雲斑蛛、錐頭蛛、幽靈蛛和離塞蛛等紅樹林常見蜘蛛的故事還沒有講,字數就已經破了萬,怪我廢話太多。來日方長,今後我會為它們和此文中出現過的所有蜘蛛都單獨撰寫傳記,歡迎朋友們繼續關注,珠海的朋友也可以關注我的【自然律】教育工作室,兩個公眾號裡分別有我的物種觀察記錄和有趣的戶外自然課程在等著大家。